离开琅琊的时候,正好是年三十,到处都是张灯结彩的。
墨玉叫停了马车,掀开车帘往外望去。
初春坐在车子里,给茶壶加了点碳,静静的看着墨玉。这已经是墨玉独自度过的第二个新年了,去年还在热孝中,根本就没有过。其实,如果是徒弟的话,一年的孝期就够了。但是墨玉却打算为沈自初守儿女的三年孝期。
“姑娘,可要留下过年?”越夏骑马在马车旁,见墨玉久久注视着街上的人群,便开口问道。
墨玉摇了摇头,“尽快赶路吧,十五之前到长安,不会有太多人注意到。”
越夏转头看了一眼墨玉刚刚看的方向,一个老人正坐在街边编灯笼,应该是为了十五元宵节做准备。
越夏想起,以往每年沈自初都会给墨玉买一院子的灯笼,各种花样形状,每一只都是独一无二的,沈自初说他的小玉儿太老成,没有一点小孩子脾性,这样不好,只是墨玉从不多看那些灯笼一眼。
车帘被放下,马车继续前行,越夏侧头看了马车一眼,犹豫了一下,还是买了一只没有染色的兔子灯,送进了马车。
墨玉拿着那只兔子灯,第一次觉得有些难过。有时候,有些人的离去并不会引起你的悲伤,反倒是与那个人有关的记忆浮上心头时,那种透不过气来的哀伤,能让人抽痛不已。
墨玉看着这只白色的兔子灯,她拿起一旁的茶水,轻轻的在两旁点了两只眼睛,看着茶渍渐渐干涸,然后淡去,留下浅浅的,几乎看不出的印记,浅浅的笑了。
“师父,新年快乐。”
那一只兔子灯被墨玉抱了一个下午,在驿馆下车休息时,墨玉还抱着下来了。
越夏松了口气,他一直没听到墨玉的动静,心里忐忑不已,见到墨玉喜欢,也不怕墨玉再找自己算账了。
墨玉随手将兔子灯给了更卜。
越夏:???
“姑娘?”更卜也很疑惑,这应该是喜欢的吧,不然怎么摸着上去还是热的?可要是喜欢,为什么那么无所谓的丢给了他?
“挂到车上去。”
墨玉丢下一句话,然后就裹紧了狐裘,朝驿馆走去。
越夏连忙跟了上去,才一进去,就听见有人来赶人,“抱歉了几位客官,今天驿馆满客了。”
墨玉的脚步一顿,她侧头看过去,双眼直直的盯着对方,缓缓说道:“自京师四极,经启十道。道列于亭,亭实以驷。而亭惟三十里,驷有上、中、下。丰屋美食,供亿是为。人迹所穷,帝命流洽。用之远者,莫若于斯矣。”
墨玉的嘴角带着一丝讽笑,“你告诉我,在潼关,驿馆满客了?谁给你的胆子这样说?”
那小吏愣了愣,皱眉去看墨玉的衣着。原先看这小姑娘独身一人,身边也不过一个婢女,几名护卫,衣着也不是多光鲜,便看轻了她。
先下这一打量,才发现墨玉身上的衣裳虽说是麻布制成的,但是用的是细麻,那密密麻麻的针脚一看就不是寻常人家的出手。而她身上的狐裘,也不是凡品,就连头顶那一支不起眼的黑簪子,也好像是黑檀木做的……
这怕不是个在孝中的官家小姐?
那小吏吓了一跳,左右看了看,见墨玉年纪小,便直接对越夏说道:“您息怒,实在是挪不开手,大皇子妃的家眷在此落脚,说是要清静,这实在是不敢……”
越夏冷哼一声,转过头去,“姑娘?”
小吏见越夏这样恭敬的对待墨玉,忽然忐忑了起来,这样的做派,就算只是个小孩子,那也不是寻常人能有的,不是真得罪什么人了吧?
“你只说,有没有房。”墨玉低头看着手上长了些的指甲,淡淡的问道。
听着墨玉没有什么波澜的声音,那小吏也不确定了起来,“姑娘,往前几里,还有一家驿馆……”
“回答我的话。”墨玉抬起头,目光直直的刺入了那小吏的双眼。
小吏的呼吸一滞,哆哆嗦嗦的点了头。
墨玉忽的一笑,“那就是不想给了?”
越夏的眼神也随着墨玉的话变得冷硬了起来,“唐氏家眷竟如此跋扈?莫不是你瞧我家姑娘衣着寻常,糊弄人吧?”
大皇子上官泽年前娶了唐氏一族旁支的女孩,离宫开府了,只是通过唐氏在后宫中那个不得宠的妃子的手段来看,上官泽已经和唐氏搭上线了,两方相互借势,听说逼得上官时连皇帝身边都不敢离开,整日待在上书房里。
那小吏支支吾吾的说不上来,想要说不是,可是又无法解释,急的满脸通红。
墨玉忽然收起了笑容,“也不是多大的事,我还在孝中,唐氏宗亲正逢喜事,大皇子新婚不久,的确应该避忌着些。”墨玉掸了掸她肩上的毛领子,“原该是我们退避的,你若是早说,也没有这一出了,那驿馆也不远,就走吧。”
墨玉毫不拖泥带水的转身离开了,越夏也没有多分一个眼神给那小吏,跟在墨玉的身后,一行人风风火火的离开了。
那小吏松了口气,墨玉的眼神,实在太吓人了,要不是没有銮驾,他差点以为那是个皇亲了。
一个下来拿饭菜的侍卫正好路过,奇怪的看了一眼小吏,注意到了外面离开的马车,“那是什么人?”
那小吏有些心虚的看了一眼侍卫,连忙摆手,“一个过路的,想住店,小的没敢打扰大人们的清静,指了路,让他们去那边的驿馆了。”
那侍卫皱了皱眉,“你如何说的?”
小吏心一跳,他眨了眨眼,微弓着背,“只是先说了这里住着的是大皇子妃的家眷,对方也不过是一个带着几名护卫的小孩子,还在孝中,说是应该避忌点,主动离开了。”
那侍卫的脸色舒缓了些,“嗯,做的不错。”
小吏看着侍卫上楼,暗自舒了一口气,心有余悸的看了一眼门外,犹豫了一下,还是去将门关上了些,缩到柜台后去烤火了。
……
越夏还是有些愤愤不平,以往若是沈自初还在时,墨玉绝对会据理力争,可选择怎么就?
“姑娘,您不生气吗?”越夏越想越觉得没面子,转头看着马车。
墨玉正拿着茶杯喝茶,“气什么?手上多了个把柄不好吗?”
越夏一愣,然后想到对方是打着大皇子旗号出来的,还占了一整个驿馆不让人住……越夏恍然,他侧头看向马车,他觉得墨玉这两年来变化太快了。自从沈自初离开之后,她用的阳谋越来越少,在不让人觉得不适的情况下,就偷偷的使了个绊子,还让人觉得她脾性好的不得了。
更卜呆呆的靠着车辕,手中的马鞭一甩一甩的,朝前面的驿馆而去。他吃了墨玉两年的药,那时不时没了神志的情况以及很少了,只是脸上却依旧没能恢复以前的模样。一路上,因为他这个不入流的车夫,让不少人都嫌弃自家姑娘。
不过……
更卜转头看向紧紧拉着的车帘,自家姑娘好像很满意,她看上去貌似对送上门来的把柄兴致很高。
更卜打了个呼哨,然后就爱快了车速,天已经暗了下来,今日的计划被打断,墨玉虽说没有露出什么不满,但是必定是不高兴的。
事实上也的确如此,墨玉对于有人干扰了她的安排很不爽。但是这种不爽她不能明着发出来,这样不会收到多大的成效,她要捏在手上,获得最大的收益。
下一个驿馆不远,只是设施建筑完全比不上前一个,还立在冷风中,这让初春心疼了好久。
“姑娘今日用药的时候都错过了!”初春笑着依旧在给墨玉熬着沈自初给的药,“先生在时,常与姑娘说,身体最重要,要养好身子,姑娘总是不听!”
墨玉耸了耸肩,她这个毛病,怕是一辈子也好不了了。就跟个筛子一样,只能通过不断王丽加水才能缓解生命的流逝。
可明知道这药没有用,墨玉还是一碗不落的喝了,从没有让初春停了药。她也不知道,为什么那么坚持这件事,明明没什么用,还苦。
墨玉仰头看了一眼,抬脚进了驿馆,潼关的驿馆很多,绝不至于碰到两家驿馆都满客的状况。不过在进来时,墨玉就注意到了驿馆之内坐着的人。
她的眉头一挑,怕是前面那个驿馆中的只住了他唐氏一族的家眷了,这些人怕都是被人赶出来不让住的。
“真是太过分了,这样小的孩子,衣着如此单薄,他们竟也恨的下手,先下天都黑透了,这外面除了风雪都没有!”有几个暴脾气的坐在角落便骂了起来。
墨玉低头看了一眼身上的衣裳,又转身看了一眼门外,无声的笑了笑,让越夏将东西置办好,领着初春上楼去了。
墨玉这一进来,吸引力不少人的目光,不过这里明显没有什么权贵,就算有,大约也都住在前面那一家了吧。而且,也没听说哪家权贵会在年内出长安游玩的。
自从墨玉上楼,楼下的讨论声就更响了,而且还有人注意到了墨玉着了孝,纷纷暗骂那一头不做人事。
“貌似他们引起公愤了。”墨玉解开了狐裘丧的系带,让初春点了炉子,在炉子前烘了烘手。
初春将狐裘挂了起来,无语的转过头,“姑娘,您不觉得您在幸灾乐祸吗?您莫名被欺负了!”
墨玉含笑,收回烘暖了的手,做到一旁的卧榻上,“不是的,住处如何,我根本不在意,只不过,到底让我不适了,我会报复回去的。”
“姑娘,你有点生气了?”初春眼睛亮亮的。
墨玉摇了摇头,“不是,只是有一点点不高兴。”
“奴婢相信姑娘一定会让他们吃到苦头的!”初春握着小拳头说道。
墨玉笑了笑,摆摆手,“快去,备水,我要沐浴,入夜赶路是有些冷,今日的药让越夏去准备,用不着你,你也快去洗一下,免得冻着了!”
“姑娘可真好!”初春拿了一些在马车上烤暖的点心放到墨玉手边,“姑娘先吃着,今日晚饭怕是要晚一点了,姑娘先垫垫肚子。”
墨玉穷着桌子,沉吟了一会,“不急,你先下去,吩咐越夏熬药,他大概还在大堂,顺便让他先煮一碗面上来,然后你看着让厨房送饭菜,要精细些。再晚一些,让人去请一个大夫,就说……你家姑娘高烧不退,吹了夜风,勾起了病根子。”
初春微张着嘴,然后眼中慢慢浮现了一丝笑意,“是,奴婢这就去!”
墨玉对于已经开始动脑子的初春表示很满意,还是这样省心,以前就算她不解释初春也会去做,可是做出来的效果到底差了点。
而初春这一却,到时让楼下好不容易才歇下去的话题,又重新拉了起来,甚至愈演愈盛了。
“简直过分,让一个体弱的孩子赶路,他们的良心都被狗吃了吗?”
“兄台,消消气,消消气,你我惹不起!”
“你书都读狗肚子去了?圣人言都是摆着看的?”
“实在是过分……”
初春回来时,带了一盆热水,她的眼角带着笑意,“如姑娘所料,下面的人对那一头颇有微词。”
墨玉点了点头,“待会我换了衣服睡了后,便能让越夏去叫大夫了。动静不要太大,但也不用太轻。”
初春点头,“姑娘放心吧!”
墨玉看了一眼初春,她忽然觉得,自己好像把这个小丫头带坏了。墨玉伸手摸了摸初春的脑袋,“听姑娘的话,别学我,嫁不出去的!”
初春一愣,“姑娘你说,学你嫁不出去?”姑娘你不要嫁人吗?
墨玉郑重的点了头,“嗯,我不打算嫁人的。”也嫁不了人了,没有一个皇帝会愿意看到自己最得力的墨玉使嫁人,姓了夫家的姓,那成什么了?
初春一怔,她没想到墨玉会这样说,一时之间也不知道应该说些什么,最后还是越夏进了送面,才打破了这凝滞的气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