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白沐莞被外面的吵嚷声弄醒,昨夜她睡得并不踏实,昏昏沉沉梦见宇文晔接连不断纳妾,醒来时才发觉泪水已湿了枕边。
少女歪着脑袋撇撇嘴,暗恼自己竟然变得愈发矫情,连做个梦也与他有关系。
“小姐您终于睡醒了。”是香云的声音。
“我就说让小姐多睡会儿,近日小姐太累了,即使是铁打的人也受不住。你们偏要在外面吵闹,瞧,把小姐吵醒了吧!”碧珑捧着衣饰随香云一道进来,边走边数落着香云和另几个侍女。
白沐莞闻言莞尔一笑:“罢了,我也该醒了,你们替我梳妆打扮。”
碧珑等连忙称是,随后几个侍女手脚麻利得帮白沐莞更衣绾发。
早膳时分,白沐莞支走一屋侍女,独留下香云在殿内伺候,方才问出心中疑惑:“大早上你们在外面嚷嚷什么?”
香云挤眉弄眼,低声说:“仝良娣昨夜独守空房一事传开了,听说她在芙蓉阁发了好大一通脾气。谁叫殿下突然临幸郑姬,着实让人始料未及。”
白沐莞拿着银筷的手顿了一下,乌亮的瞳仁也转了又转,片刻间恢复如常。
“小姐您没事吧?依奴婢之见殿下宿在木兰阁临幸郑姬肯定另有缘故,要不然她那等庸脂俗粉焉能入殿下的眼。”香云以为白沐莞因为宇文晔临幸郑媛而吃醋,不禁出言宽慰自家小姐。
白沐莞朝她眨了眨眼睛,笑道:“傻丫头,我当然无碍,若是因为这点小事懊恼,连半分胸襟气度都没有,日后也无需嫁给殿下。”
她讲得是实话,宇文晔的女人只会越来越多,如果她还未嫁入东宫便已经满肚子酸醋,将来的日子无需再过。也许这就是她爱上未来帝王的代价之一,一生一世一双人无非庄生晓梦,甚至她连这种甜梦也梦不到。
只喝完琥珀碗里的半碗薏米清粥,白沐莞拿方巾拭干净嘴角,挥挥手吩咐道:“撤了吧。”
香云抬眼瞧着桌上几样未曾动过的菜式,暗自叹了口气,自家小姐从小就爱逞强,分明心里难过得要命嘴上还笑着对别人讲她没事。
香云唤了两个侍女进来收拾完碗碟不多时,就见碧珑笑眯眯从外面回来。她手里仔细捧着一只不大不小的漆墨色首饰匣子,禀道:“小姐,魏国公府沈三小姐着人送来一匣子首饰,说是珍宝阁今年开春新上的珊瑚款式。”
闺秀间的交情大多如此,平常各自在府不便时常相见,心头挂念对方时便命丫鬟小厮送来一两样精心准备的礼物。
“快拿来给我瞅瞅,不知沈芙那丫头又花大价钱买了什么稀奇玩意。”白沐莞顿时兴致盎然。
漆墨色首饰匣子由上乘木料制作,中央带着一把精致小巧的古铜锁,钥匙则暗藏在首饰盒底部。白沐莞认真捣鼓了几下才发现玄机。拿出钥匙打开古铜锁,一条成色漂亮的珊瑚珠串静静躺在首饰盒内,旁边还有一封信。
拆开信封,洋洋洒洒的字迹赫然映入眼帘。白沐莞识得沈芙那手娟秀小巧的字迹,辨得出眼前这封信绝非出自沈芙之手,果不其然一个“钰”字出现在信尾。
看罢,白沐莞快速将信重新装回信封里,连带信和珊瑚手串一同锁回首饰匣子。之后她将首饰匣子递给香云,轻声吩咐:“好生替我收着。”
香云立刻应下,心中虽有几分犹疑也不敢多问。
就见白沐莞径自卸下式样繁琐的珍珠耳坠,轻声道:“碧珑,我今儿要独自出去一趟,兴许到晚上才能回来。倘若殿下过来问起,你只说我去京郊青龙寺请愿。”
碧珑一怔,试探性问:“小姐又要单独出门,不知奴婢可否同往?”
“你不必担心,我自有分寸。”说完白沐莞褪去绫罗缎面织成的锦裙,换上素简的米色戎装,又用银簪高束起一头黑藻秀发。
“骑马风大,小姐当心着凉。”说话间,碧珑拿过一件白狐毛领的披风替她罩在戎装外,有股淡淡的梨香扑鼻而来,冬日里闻起来很是淡雅宜人。
对上白沐莞狐疑的眼神,碧珑垂眸解释起来:“小姐不常披这件,奴婢自作主张熨帖时熏了内宫专用的梨香,小姐不介意吧?”
“哪里,我最喜欢梨花。”轻笑着言罢,白沐莞匆匆出门。
她从东宫后院的角门悄然离开,未带一人随行,跨上宝驹只身前往坐落于京郊的青龙寺。
青龙寺并非天玺朝的国寺,占地规模远不及玉龙寺和天龙寺两座国寺,但是香火却与它们平分春色。祈求仕途平坦顺利之人大多前往玉龙寺,故而春闱科考前后总有读书人举家前往。天龙寺则以祈祷平安康健,和谐美满最为灵验,至于青龙寺便是求姻缘的绝佳胜地。
沈钰约她在青龙寺内后方的竹林会面,其用心可见一斑。
白沐莞跳下宝驹,抚了抚它乌亮的鬃毛,正准备踏进寺院,被身后耳熟的声音喊住脚步。
“白姑娘,好巧。”
她转身看去,果真是他。
一袭柔软的月牙白长袍裹着他颀长清瘦的身子,质地温良的白玉冠束起乌黑的长发。一抹暖阳照在他身上,好似给他镀了层金辉,脱俗如谪仙。
这人自然是沈钰。
“是啊,很巧。”白沐莞勾了勾唇,顿住脚步等待稍慢她几步的人。
沈钰不是孤身前往,他身畔站着两个小厮长随,如木头人般跟在主人后面。
待他们快靠近她时,白沐莞复又抬起脚步向前迈去,沈钰和她始终保持半米左右的距离,一路沉默无言走入寺内。
今日前来寺里上香的人明显算不得多,偶有几个富家夫人模样的妇人携儿女仆婢前来祈求姻缘和美也非高门显贵,无人识出沈钰和白沐莞。寺庙后院有十余间禅房,专供跑来进香的施主借住几晚。不过禅房大多空着鲜少有人会留宿,毕竟青龙寺离京城颇近,骑快马半个时辰便能抵达,坐轿或套马车也无非一个时辰左右就能打道回府。
禅房的后方有一片竹林,夏日里最能遮阳避暑,只是如今还没开春,天气尚且寒冷。寒风凛冽吹得竹叶飒飒作响,清晨负责打扫浆洗的小和尚此时若无大事也不肯再出屋受冻。不可否认沈钰心细,挑选的地方也僻静周全。
竹林中间的石亭里,他们不约而同走进去,尽管确定四下无人,沈钰仍吩咐两个小厮在周遭巡视放风。
石亭里有张小圆桌和几个石凳,白沐莞撩衣坐定,开门见山直言相问:“不知沈公子冒然相约,有何贵干?”
沈钰选择站在离她不远不近的位置,眉眼淡静地凝视着她,徐徐开口:“我虽邀约在先,想来白姑娘也有话要对沈某讲,否则应当不会爽快赴约。”
他果然聪明,少女怔了怔并不否认:“我的确有事相问,却不是为了自己。”
“哦?”沈钰眼眸微眯,示意她说下去。
“陛下有意为和慕公主赐婚,准驸马人选是凌大将军,可惜襄王有梦神女无心,这几日公主不惜惹恼了陛下也不肯点头。你可知道原因?”白沐莞边说边留心沈钰的表情,只见他神色淡淡,仿佛与他毫无关系。
沈钰摇了摇头:“在下不知。”
白沐莞垂下眼帘心中已有答案,沉默片刻,终究还是轻声说出这三个字:“因为你。”
在她说出口的瞬间,他瘦削的身形显然颤了颤,淡色唇畔浅浅勾起的那抹弧度消失全无,一汪清潭般的眸底流露出伤感和悲哀。他怎么也想不到,她赴约的目的居然是为了和慕公主!莫非她是来规劝他不要辜负公主一片痴情吗?
并未顾及他难看的脸色,白沐莞侃侃往下说:“和慕公主贵为天之骄女,能被她相中也是天大的福分。你若对她也存有心思,我不妨为你们周旋一二。凭你魏国公府嫡长孙的身份即使不走仕途,勉强也配得上公主。”
沈钰紧紧盯着她,目光黯淡,沉默半晌他捂住心口的手动了动,漂亮苍白的唇角泛起自嘲的笑意:“不必了,在下病体残躯哪里有资格尚和慕公主?更不劳白姑娘费心周旋!”
白沐莞倒也不震惊他的婉拒,假作看不见他受伤的神色,她只别过脸去凝眉道:“如此,我便算是替公主问过你的心意了。”
原来她只是替宇文慕柔相问,沈钰蓦然松了口气,方才堵在心口的浊气静静呼出,此刻总算觉得眼前清明许多。
“这个送给姑娘。”话音未落,他已然递上一方素娟帕。
在他温和的注视下,少女没有推辞爽快接过。展开素绢帕仔细一瞧,竟然画着一幅佳人倚梅图。
不同于寻常画者画的那些盛装佳人身处满园盛放梅花中央的图景,这幅画中的女子身穿一袭干练戎装,长发高束成马尾辫,腰侧系着一柄宝剑。手里攀着一朵含苞欲放的梅花,似在轻嗅花香,又似在思索着什么,眉目间拥有不逊于男儿的英姿妩媚。她身后的梅树上仅有零星几朵绽放的梅花,花苞却是密密麻麻压满枝丫。
白沐莞认出画中女子正是她自己,不禁笑弯了杏眼,连说话声音也含着娇俏:“此画莫非出自沈公子之手?”
“上回白姑娘说沈某只会吹箫,今日便想证明给姑娘看,除了吹箫,沈某还略通丹青。只可惜姑娘应该更喜欢梨花?”沈钰恋恋不舍地望着她,笑容荡漾在他脸上和心间。
他们靠得不远不近,他能清晰闻出她身上散发着阵阵梨香,萦绕在空气中很是清幽好闻。他不顾礼法,冒险相邀她在青龙寺会面,实为难以忍受相思之苦。过不了多久她的身影又将消失在他视野中,不知下回见她该是猴年马月?相思苦,相思难,最难是他一人相思。
“公子好生谦虚,这哪里是略通,分明是炉火纯青的画技!只不过相比梅花,我确实更偏爱梨花。”她是由衷称赞,忍不住伸手触摸画中女子栩栩如生的面目。在素娟上作画本身不易,他却能寥寥数笔就传神勾勒出画中一景一物,尤其画中女子是何等活灵活现,足可见其画功相当厉害。
最难得是他从未见过她站在梅树下的情景,居然能单凭想象就绘画得如此灵动和谐,想来对她也是付了真心。转念间白沐莞又联想起东宫后院的那片梅林,宇文晔喜爱草木,尤爱梅花,那日他陪她踏雪折梅……
与此同时沈钰已经察觉到她有些走神,假装自然地咳嗽几声,引回她的注意力。
“天气寒凉,公子身子不好不该久立于屋外,倘若染了风寒,那就是沐莞的罪过了。”说着,她将素娟帕收拢放于怀中,冲他嫣然一笑,“至于这画我收下了,沈公子这幅大作,沐莞很是喜欢。”
他看得出她是真喜欢,像她这般真性情的人不会惺惺作态,只要她喜欢便足矣。
此刻沈钰看向她的眸光愈发柔和,声线也恬静安然:“天色渐晚,沈某今天冒失约见白姑娘,自知有所不妥,下回断然不敢再如此行事。不妨我们结伴一道进城可好?”
“不必了,公子坐车轿而来,比骑马慢些。时候不早,公子的确该早些回城。至于沐莞既到青龙寺,还想去前殿上柱香再走。”
听见她委婉回绝,沈钰心中涌起淡淡的失望,不过想到他们一起入城难免招人耳目,不大合适。因此他拢了拢身上的厚重皮裘,一如既往浅笑着对她告别:“在下先行一步,白姑娘路上小心。”
“往后公子唤我沐莞便好。”
这道婉转悦耳的嗓音在他身后响起,一句话撩拨起少年满腔的柔情,强按住心头跳动的喜悦和兴奋,沈钰转头认真回了句:“恭敬不如从命。”接着,他连离去时的步伐都轻快许多。
待他走远了,白沐莞才独自往前殿方向走去。
这个时辰前殿已几乎无人,她十指合一,虔诚地跪在佛像前的蒲团上,双眸闭合,纤长浓密的睫毛随之垂下小片阴影。青龙寺求姻缘最为灵验,她不求上苍再赐什么如意郎君给她,只渴望能与心仪之人相守终老。
不知几时,少女身边多了一位年长的方丈,布满纹路的手掌握着一串佛珠,他乍然开口时仿佛世间万物静止:“这位小姐孤身前往小寺,想来是为了祈求来日嫁一位品貌俱佳温柔体贴的好夫婿?”
白沐莞连忙睁开眼,侧头看向方丈,然后轻轻点头。
老方丈慈眉善目地笑了笑,起身从佛前香案下取出一枚供奉多日的同心结递给白沐莞,而后叮嘱道:“小姐将此同心结悬挂于房梁上,日后必可保佑你达成心愿。”
恭恭敬敬接过这神圣之物,少女小心翼翼将它收好,末了忙感激道谢:“多谢方丈慈爱,信女定当将这枚同心结小心收好,愿它真能保佑我心想事成。”说罢,上前将自己荷包中的银子全部捐作香油钱,方才离开青龙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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