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郎去了大宋?”
季青辰并不认为,楼云提前回大宋,她和陈文昌就不能顺利订亲。
但她坐在唐坊海船上,远望着大宋明州港船帆相连的海岸线,她万万没料到老二季辰龙居然参加了金国对大宋的边境的一次逆袭。
更要命的是,他极可能被宋人捉住了。
而在她头痛不已的时候,她耳朵里还要听着陈洪与季辰虎为了聘礼嫁妆的争论声,此时的她就不能不觉得:
临安城里的韩参政,真是成事不足,败事有余。
金宋两国表面交好,暗中各自备战的情况已经一百年来年了。你这边既然还在密议要收复北地,难道不应该更防着人家先发制人吗?
江北边境的防备居然被攻破,宋军战败了。
她无语之中,实在不能不想起楼云在鼓楼上对江北边军兵源不佳的评语。
她苦思着楼云是不是有改良兵源的打算,又在心里坚决反对他曾经想拉季辰虎进泉州水师的企图。
拉了季辰虎,就等于拉了三千坊丁进宋军,让他们为大宋抛头洒血。
但要不是她坚持要回大宋,他们面对的就仅是扶桑人,而不是可怕十倍的金人、西夏人和蒙古人。
她绝不会答应。
她深知,大部分坊丁根本就不记得故土了。更没从心底把大宋当故国。
除了保护自己的财产和家园,他们可不会令行禁止。就算是季辰虎,如果为了抢老婆、保护唐坊之外的原因让他们上战场,他们要么被严格军法压制得做逃兵。要么抢上了瘾做海贼、流寇。
然而这样一想,再想起江北边境的军队如此不可靠,她到了泉州城后,难道仍然只有一条路可走?
她仍然只有全力准备向南洋逃走的后路,才是上策?
“不需担心。”
唐坊船舷边的拐角。她收回远望的目光。
她转过头来看向了陈文昌,他正步下了船楼的楼梯,站在了她的身后。
她暗叹一声,竟然不知道如何与他面对面说话,只好侧低了头站着。听着陈文昌小声安慰着她,道:
“叔父那里。我自去劝说。你不用理睬他。”
因为他话里明显的不以为然,分明是对陈洪在二楼船厅里漫天要价卖侄儿鄙视至极。她忍不住卟哧一声,笑了出来,便也转过头来看他。
“二郎的事情,我已经托了在临安城的同窗。到兵部衙门里帮你去打听了。”
“……多谢二公子。”
她也托了黄七郎,请他到江北边军里去帮她打听季辰龙的下落。现在她急也无用。好在金国毕竟没有打算大举南下,现在已经罢兵。
只要季辰龙没被宋军在战场上杀死,总能在俘虏里找出来。
到时候就知道他到底是想干什么了……
他对大宋可是极有好感的。
季辰龙要不是被四明书院买来的历次科举试题集难度吓到了,他已经把唐坊让给三郎,直接去四明书院读书,然后直接参加科举了。
去高丽私学读书只是他无奈的选择。靠他自学,毕竟和大宋那样官、私书院、家塾、舍馆、书会的激烈竞争相差太远。
她只能放下了几许心事。微微抬眸。
清澄的海天间,陈文昌和她一样,也有些局促的笑容落入她的眼中。
这几个月来。她和陈文昌其实并没有好好说过一回话。
她当然不是第一次见陈文昌。
一年过去,他仍然是和泉州城里初相见时一样,容长的瘦脸,温润的眼神。
他用白底竹纹发带束着*的黑方发髻。发带随意飘落在肩头,一身衣裳也是白绢墨竹色笼纱大衫,透薄的青纱下能看到衣袖上的竹叶飘影。
他仿似是泉州城城墙之角。一丛自然生长的野山竹。
他腰中玉腰,还悬着一串白中泛出古老青纹的刀形串玉。
她琢磨那刀形串玉。看起来是上古时的钱币,陈文昌虽然是读书人。果然还是海商世家出身。
然后,她也发现陈文昌的眼光落在了她的手腕上。
她暗叹口气,悄悄把自己的手贴着腰放到了身后。
她的两只手背在身后,把右腕上那串泛旧的白荔枝花腕绳向里面扼了一扼。
因为楼云老是看着这腕绳,她也早就发觉,她把陈文昌送给她的贴身之物天天戴着,似乎也不见得是好事。
泉州城中的大宋女子未必会如此,陈文昌也不见得就会喜欢她这样随意。
但她也懒得摘了。
“……”
而陈文昌看着眼前这低眸浅笑的女子,也在回忆想着去年的那一日。
他当然也不是第一次见她。
早在一年前,他从泉南书院里走回家中时。因为感觉到有人打量的视线,他回过头,就在远远的粉墙花树下,看到了一名女子。
当时,他就愣了神。
府衙大街上人潮涌涌,她头戴着绿荔枝花的帷帽围纱,静静坐在一头花骡子的背上。
人群之后,他看不到她的眉目和发髻首饰,只看到了她长及腰下的绿围纱边沿,纱下露出了宋服的白绢衫裙,还有裙角绽出的绿面绣鞋。
泉州城的市井小民们有在屋里屋外种荔枝树、种茶花的习惯。就算是她骑骡静驻的小街口,眼前也正是七月里雪白荔枝花朵盛开的时候。
她停在了一堵粉墙下,骡下飘满了一地翻卷的雪白荔枝花瓣。
在她身后还有伸出墙外的三四株粉红茶花,大如碗口开得如朝霞连云一般,被傍晚的风一吹,这花儿便纷纷飘落。
浅白嫣红。
因为他停在角门边向她回望。因为他的视线直接落到她的围纱面上,她侧过了头去,
下了骡背转身回避。
小街口那边住着的是几家小商户,年初时把粉墙刷得雪白。又砌上了黛青色玲珑格子的墙窗。伸出墙来的茶花树却是种了好几年了。
随着她的落地,脚边铺就的白荔枝花吹起。带起一阵甜蜜的花香。他看到了她的脚尖小心避开了地上的花朵,她的绿纱白裙上也抖落了一地的花瓣媚红。
她坐在骡上,等了不少时间了?
是在等他?
那粉红茶花有着美人抓破脸的戏称,因为颜色可爱,又是价格便宜不用太费功夫养护的普通品种,所以泉州人在家中种它的很多。
只需一眼。他能大约猜测出这女子的身份。
泉南书院在城外蕃坊附近,所以他天天都能看到露胳脯、露腿,甚至露胸脯的蕃女。而城内闹市的瓦舍勾栏里,那里最火爆的戏目,也是相扑社的女子们角斗。
无良的社主。经常会为了吸引市井观众而让女相扑手们半身赤-裸上阵,所以总会被狂呼乱叫的观众围得里三层外三层。酒楼上下也有不少市井和商家女子观看。
泉州城的士人们为了此事有伤风化,不时会在学谕、府官面前劝禁此事。
但此时的乡下农家因为衣料粗糙,夏秋日在田地中赤-身耕种的男女比比皆是。女子角斗时赤-身本也是民风所在。更何况宫中还有相扑社呢,当初仁宗皇帝在东京城元宵花灯节里与民同乐,最喜欢看的也是这样的赤-身女子相扑。
官家尚且如此,更何况无知小民?
所以陈文昌第一眼看到骡背上的女子时,就知道:
她既不是蕃女。也不是普通小户出生。
以他见过官宦、富室、市井、蕃民各类女子的眼光来看,她虽然独自一人骑骡停在陈家大宅附近的街口,但她本应该是有仆从为她牵骡。并且前后护送引路的。
那披着红绿大花色坐毡的黑骡子,此时老实地停在远处小街街口。
骡子的缰绳也被她扼在绢袖里。
但这样的健骡子他骑过好几次,力气大又倔强不听话,不是有相熟的骑仆牵骡,根本不会轻易安静下来。
她必定让骡仆躲到了附近,为的是不叫外人看出身份。
所以她的仆从应该是他。是陈家轻易能查出来历的人。
——只可能是海商家中的仆从。
所以,他尽管觉得万分诧异。甚至觉得自己是胡思乱想,神飞万里。他还是在看到她的一瞬间就本能地意识到:
她是唐坊季氏。
十有*。
现在是季风吹抚的时节,正是她泛船南下,从扶桑远至泉州,揽尽万金的美好时光……
而家中最近这大半年向他反复提起亲事,也只有唐坊季氏。
如他身为男子,因为压根不知道这海外夷女是什么模样,昨天看到画像时还要思索犹豫,无法决定。这季氏也必定亲眼看他一次,才会开始认真考虑季陈两家联姻的婚事吧?
荔枝甜香被风吹动,绿荔枝花的围纱紧贴住她的削肩。
她背侧着的身影美好,如白墙上盛开的粉绿茶花。
他知道自已对她身份的推断,有如佛经变文里上刀山下油锅般的离奇妄念,但他心中偏偏觉得极是欢欣。
欢喜起来,就不愿意去否认。
是火坑也愿意跳一跳。
于是,他也在陈府的西边小角门处站住了脚,背着书箱远看着她。
一直看到夕阳将落,一直看到她忍无可忍。
她终于抛下伪装,直接丢弃了根本不听话不肯跟她走的骡子,提着裙子步行离开。
那一刻,他独自站在家门口,哈哈大笑。
他转头兴冲冲地跑回府,差了父亲的老仆赶紧去看看。
而不待老仆看清那牵骡子的骑仆到底是哪一家海商人家,到底是不是蕃坊里的季氏分栈点的伙计。那骡子却自己跑了。
它一直跑回到了蕃坊里的一家骡马车行。
这骡子是租的。
他贴了老脸也没能打听出是谁家来租的骡子,只知道是海船船主,船主看着是宋人。
他意外之时,也不由得再次在房中大笑。
她是没打算隐瞒他吗?
好有趣的季氏。
泉州、明州、广州的海船船主都是登记在册的,陈家老仆打听不出来的宋人海船船主难道不就是唐坊?
她和蕃女一样大胆直接,却也和宋女一样明白什么是含蓄委婉。
她生长在什么样的地方,可以养出这样的性格?
她是在告诉他,他要是有兴趣去查,就能猜测到她的来意,他要连查一查的兴致都没有,这件事便也像没发生过一样……
唐坊,在万里之外。
他愿意来吗?(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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