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十一章:大娘之死
找到郝大娘的时候,已然是副尸身。正神态安详地躺在符禺山下的一处草丛里,打着补丁的浅灰色的麻衣好好穿在身上,皱纹横生的脸庞上,有细细的伤痕。
从外表上看来,约莫去了一两天有余了。
千雪一阵悲痛一阵愧疚,若不是因为她,大娘也不会死罢。郝仁却是不怒反笑了,背起大娘的尸身便往回走:“阿娘,咱们这就回家。”
郝仁此番神态显然是失心之症,担心他伤心过度,千雪便好心劝慰道:“大娘或许是不小心跌下山崖了,不过你也不要太伤心了。”
仿佛对千雪的话充耳不闻,郝仁深一脚浅一脚地采在青草上,身后印出串深深浅浅的脚印。担心他会跌倒,千雪默默用仙气将大娘的尸身往上托着,好让他背得容易点。
一路无话。
回了院子后,郝仁气也没喘地将尸身放回大娘生前的卧房,又端了盆清水,一面为他拭去脸上的污秽,一面柔柔道:“阿娘,你一定是累了吧?”
郝仁擦得十分认真,万分仔细,生怕漏了哪里。
“阿娘,这么多年你辛苦了,以后你就好好休息,上山采药、治病救人这些以后就交给我罢!”
擦干净脸颊后,郝仁又去擦拭已经僵硬的手:“阿娘,你看你这一双手,都是因为磨药磨出的茧吧,以后你什么都不要做了,我来磨药。”
千雪默不作声地站在近旁,怔怔看着郝仁对着尸身自言自语。几次三番想说出郝大娘已经不在了,话都堵在喉咙,说不出分毫。
上上下下终于擦了干净,郝仁又替尸身掖好被子,轻声道:“阿娘,你好好休息。”
郝仁此番不悲不喜,当大娘还活着的状态,让千雪十分心忧,终于,她忍不住道:“我知道这一切都是我害的,郝仁你能不能别这样,若是你心中有气,全——”
郝仁伸出手指堵住她的嘴唇,做了个禁声的手势:“嘘,阿娘睡着了,你别吵醒她!”将她推了出去,又转身合了门。
秋风吹得竹林飒飒作响。
千雪站在门外,天灵有光乍现,诚然记起自己好歹也是个神仙。若是凡人得了重疾,或是阳寿尽了,自己还能帮着续一续命。只是眼前郝大娘的尸身僵硬,体内魂魄已去,她倒不知道如何才能救了。
晃神间,郝仁又撸起袖子去伙房做起了饭,全无半点悲痛。想必他一时还不能接受这个事实,便一直自欺欺人罢。
此番母子生离死别之景,总算让千雪明了为何凡人总想要做神仙,因着逃出轮回之外,便不用受那些个七情七苦。奈何修仙之道,首先又修的是无欲无求之道,也就是说首先就得看破生离死别、爱恨情仇。
此间情苦,她一介神仙都看不透,郝仁又怎会看透。
便径直到郝仁面前,与他道:“郝仁,你不要太过悲痛,办法总是会有的,你容我想想。”
“阿娘喜欢喝粥,我要多熬一点!”此刻郝仁视若无睹的模样,倒让她想起了梨忧死的那一晚。
那时她双眼空洞,连无音琴的琴弦断了都不知。
哀莫大于心死这句话,现如今用到郝仁身上,再合适不过。只是郝仁一直这样,也不是办法。千雪愧疚万分道:“大娘已经死了!你这样让大娘怎能去的安心?”
终于,掌勺的手一僵,木勺轰然落地,又轻微弹了几弹,方滚到千雪脚边。郝仁怒目圆睁,双目殷红,一字一句地盯着千雪道:“你骗人,你骗人!”一把推开千雪,拾了勺子。
千雪趔趄了步,终于忍不住落下泪来:“大娘待我恩重如山,不管我能不能让大娘起死回生,但你还是要好好的!”
“我不想听,我不想听!你出去!你出去!”
郝仁一阵推搡,千雪一退出门槛,房门便嘭地一声关了。她叹了口气,还想再安慰安慰,抬起的手指僵了半晌,终没落到门板上。
整件事里面,最没资格说话,便是她了吧。
方抬手拭过脸颊,转身便撞入一片柔软中,熟悉的花香随之沁入鼻中,千雪惊慌地抬手,竟抵上一个十分柔和的下巴,再往上看,便是张绝色的容颜。
正是络桑睁着双暗红的眸子将她望着,淡如花瓣的唇动了动,抵着她的额间道:“我去千行时你不在,便猜到你在此了。”
已经好久未见到他了,久到他就这样出现在她的眼前,她却呆怔了许久,以为又是个梦。
直到另一个不屑一顾的声音的响起:“不过一个凡人死了,这有何让你伤心的!”时,千雪才醒转过来。
忙退开一步,警惕地将络桑身旁的倾心望着。
“那天你来日照,我确实是有些不便,后来知了你们有些误会,便带她一同来了。”
他的声音好听一如既往。
“是啊,那日恐怕妹妹误会我了。”倾心扇着对翘卷的睫毛,甚是嗔怪地瞟了千雪眼,然后一双细目一转,就要烙到络桑的身上。
经过这么些事,千雪总算明了什么叫匹夫之勇逞不得。只是不知倾心的这一场戏,要演到何时,院内石桌已被郝仁收拾了干净,千雪索性坐到矮凳上,变出壶茶来给自己倒上,又悠悠然地品了口,端出副看戏的姿态道:“你叫我妹妹,岂不是很没面子?你解释吧,我听着。”
没料到千雪有此沉稳,倾心微微怔了半晌,于络桑后脚行至过来,缓缓落至石凳上道:“虽然不知你身上发生了什么,但是自我放了你之后,我们并没有见过面不是吗?”
立在一旁的络桑背过手道:“千雪,出了东海之后发生了什么,你且说。”虽然知了她容貌被毁,但是那晚他在她耳畔说的话也不知道她有没有听到。
这种事,还需得她亲口说出来才行。
看来那日他还是认出了她,那晚的枕边人,也还是他。千雪心里落了丝安慰,眼神轻飘飘地落到倾心那灵秀的脸庞上,似笑非笑道:“这你须得问一问她。”
倾心端得甚是无辜:“我并不知你经历些什么,我知你对我有所误会,所以才走此一趟啊。”
“公主真是好记性,才毁了我容貌,杀了我梨忧,这么快,便又忘了?”
倾心笑得越发让人琢磨不透,语气仍是十分无辜的:“我就说你记错了,你出东海之后,我便第一时间去了日照报信,何来杀梨忧之说?再者说,我若是动手,又怎会留你一个?”
“你说谎!”千雪扬手一泼,一盏温热的茶水如数泼了倾心满脸。
做了这样的事,她怎么还可以作出这样事不关己的姿态。
“放肆!”面前黑影一闪,络桑已揽了倾心到怀里,替她拭去脸颊上的茶水,缓和道:“你没事吧?”
倾心牵住脸颊上那只修长的手指,甚是释然地摇了摇头:“我没事的,看来她对我误会得深了。”
短短两句,让千雪心如针扎。诚然他说的想她是假的,说的什么都想给她也是假的,那些枕边话,通通都是假的。原来他的心里,并没有她。
络桑脱出手来,故意与倾心隔出段距离,甚是不经意地瞟了眼千雪后,笑容迷人地嘱咐倾心道:“千雪不懂事,你不要同她计较。”
一番擦拭,灵秀的脸颊上已无半点茶水的影子,倾心越发笑得意:“我若是想同她计较,早在那日她将我打伤时就计较了。只是我是堂堂东海的公主,总是让人想打就打,想泼凉水就泼凉水,终归不大好。”
说着,便牵起桌上茶水,微弹指尖,整壶水便如数浇了千雪满头满脸:“我并不是诚心想这般,我只是想你明白一点规矩。”
“这……”倾心话里话外的意思,无非是比起杀了她,用茶壶当头一浇,不过是给她个教训。络桑岂是不知这话里意思,虽看得心痛了些,却也无可奈何。
头上被淋了个透,额间垂落的发丝紧贴着脸庞,滴滴茶水正顺着发梢滴到鼻尖,再从鼻尖一路滑至下巴,再由下巴滴落,鹅黄的衣襟瞬间潮湿一片。
千雪甚是难过地将络桑望着,仿佛是在用眼神质问他的袖手旁观。然神情复杂地盯了那张无比熟悉的容颜半晌,才终淡淡道:“我没有说谎,怎地你信她,不信我,竟然不信我,又何必带她来解释一番。”
若是别的神仙,他纵然不能不管,只是此番,千雪着实是做的过分了些。
便叹了口气,与千雪道:“此次确实是你太过了,有些事,我以后再同你解释。”若是早知今日,他当初就不该招惹东海,结这么段恩怨。再若是他年轻个几万岁,也断不会让心爱的女子受半点委屈,只是如今他不得不顾一顾那满山的狐狸子民。
“也好,也好。”千雪笑得苍白无力,本就一颗冰凉的心,经这么当头一浇,竟有种醍醐灌顶之感。不仅浇得她心透凉,也浇得心头的那一团乱麻,成了根根分明的线。
不过是他心里并没有她,而她心里……
早已有了他的一席之地,只是若不是倾心横插一杠,她还浑然不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