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十二章:肴光
屋中立着面铜镜,镜子面前端端坐了个青衣男子。
见此人不是络桑,千雪正要悄无声息地退出来,余光冷不防地瞟到铜黄的镜子中,只见镜中之人生了副剑眉星目的脸,甚是冷峻的轮廓,眉头一展一舒甚是忧国忧民。
师、师父?
千雪趔趄了一步。
然那镜子面前的人仍端端坐着,丝毫未发觉身后动静。
千雪抖着手捂着嘴唇,努力不让自己发出一点声音。这一切都是梦吧……找了那么久的师父,竟然就这样出现在自己面前了……
她僵了半晌,终于,镜中之人好似终于发现了她的存在般,正要偏转过来之际,千雪却潜意识地退了一退,又退了一退,直到完全退出了后院,进到了一片热闹的正厅之中。
彼时墨姑娘的丹青还未卖出去,不是因为无人买,而是买的人争先恐后,珠帘后面的人横竖不知将那幅绿竹丹青卖给谁。
千雪失魂地穿行在人群里,脑海里满满全是刚才的画面。
师父,真的是你吗?
你可知,过了四万多年,我早已不怪你了。
我以为……我以为再也找不到你……
不知不觉,眼睛一酸,眼泪滚滚而落。
她想起那日,他将法术聚于掌中,毫不留情地横掌一劈,若是那一掌当真落在了她的天灵上,或许这世间再也没有千雪了。可是关键时刻,络桑却替她挡了……
后来络桑身负重伤,肴光却没有要杀她,只说此生此世,来生来世都与她断绝师徒关系。
她以为他只是在气她……
她以为只要乖乖听话,他便会回来了……
可是花开花落四万个春秋,他却再也没了音讯……
师徒之情,她无法割舍。
可杀身之措,她亦无法释怀。
千雪正想得入神,不料撞入个厚实的东西上,未来得及反应,肩膀便被捏了捏:“姑娘,是不是被情郎抛弃所以不知如何是好了呀?不碍事,来我府上做妾如何?”
千雪愕然地抬头,额头甚是不巧地抵上个胡子拉碴的下巴,被扎得生疼。顺着这参差不齐的毛茬子往上瞧,便是鼻毛森森的鼻孔。
千雪猛然回神,欲退一步,肩膀却被箍得更紧:“这四方阁真是难得有这么好看的姑娘,来让大爷我亲一个……”说着,嘴一撅便凑了上来。
千雪一蹲一起,面前的人抱了个空,嘴仍毫无知觉地往前靠。千雪气不过,凝了些力道到手上,瞬时手起掌落,只听热闹之中,分外响亮的一声“啪!”,两边的络腮胡之中,一个鲜红的掌印触目惊心。
“装什么清高!”男子折了面子,也不管周围人是何眼光,一双甚是黝黑的大手眼看就朝千雪扬了过来。
旁观之人无不倒吸口冷气。
然,这巴掌却迟迟没有落下来,半空之中,一只修长的手紧紧箍住那男子的手腕,令他动弹不得。顺着这修长的手往上看,袖子与衣襟都是一色地青,千雪心一沉。
高绾的青丝之下,赫然是张戴着面具的脸。
这不是、这不是第一次自己被郝仁那伙人卖到四方阁的时候,高价买得与她共度春宵之人吗?可是刚才,铜镜之中的他去了面具,赫然是肴光的脸!
“你你你你敢动爷?”男子拧着张脸,甚是丑陋。
未容得他嚣张,只听阵阵冷气中,骨头的错位的声音分外响亮。“啊啊啊啊啊我的手……”男子扭着身子,抱着垂着的手腕,又是怒又是疼。
渐渐地,周围多了些看热闹的人,却没有一个愿意上前来替自称是大爷的男子解围。
千雪僵在原地,忽地手腕一紧,还没反应过来,身子已随着手腕上的力道奔了过去。
“肴……师父……”
拽着她走的人却没有说话,稍时便进了后院,拐角处的厢房被嘭地一声踢开,又嘭地一声地被关上。
面具之下一双如墨般的瞳仁满是怒火:“我已放你走了,你为何还要来?”
好像千万年的时间,不过弹指一瞬,千雪眼睛一酸,眼泪不受控制地滴了下来:“师父,我终于找到你了……”
剑眉之下的眸子明显闪过一丝错愕,转眼又被愠怒所替代:“我不是你师父!”
本以为再次见到他的时候,她会有底气生他的气,睁大一双乌溜溜的眼与他对视,可真正遇到了,她才知,此时脑海里全是孤零零等了他几万年的心酸。
“对,我记得你说过,从此以后你肴光与我千雪断绝师徒关系,此生此世,来生来世。”千雪呢喃地说着,双腿一屈,竟径直跪了下来:“师父我错了,师父你不要怪我了……”
晶莹的泪珠源源不断地夺眶而出。
青衣男子不耐地别了别腿:“我说了我并不是你师父。”
腿往哪别,千雪便往哪膝行,这次无论如何,也不能让他走了。“师父,我已知错了,若是徒儿真的犯了死罪,还请师父不要手下留情,只是、只是在此之前,还请师父解开我的身世之谜。”
“我叫渭箐,并不是你师父,怕是你认错了人。”面具之下的唇瓣动了动。
“渭箐?”千雪起身,仔仔细细地盯着他瞧,那剑眉,那星目,分明是肴光。“你分明就是我的师父。”
原本他是抓她来问一问,为何第一次会出现在自己的梦里,为何又接二连三地出现在四方阁,他只想问问清楚。没曾想,反被她问了个倒,便拧着眉头,退坐到文案子前,面无表情道:“你来四方阁之前,我从未与你蒙面。”渭箐顿了顿,“再者说,你年龄与我差不了多少,我怎会收你为徒?”
“我知道你是生我气。”她咬着下唇,一步一步:“是不是我师父,看看便知!”就在行至他面前时,迅速地前倾伸出手来。
等她拿掉那面具,一切真相便会大白,届时看他如何辩解。
谁知他反应是极快的,就在千雪的手就要抵上那藤蔓面具时,他忽然头一偏,千雪手上抓了个空,与此同时,前倾的身子猛一失重,竟直直顷在那满是墨香的颈脖间。
渭箐被耳下突来的呼吸的惹得禁不住颤了一颤,本能地偏转过头,鼻尖却不经意地抵上她的鼻尖。
时间仿佛一瞬间冻结。
空气中静地只剩起伏的呼吸声。
她抬手去取他的面具,却被他一个翻身压在身下,去取面具的手也被掌心覆住,按在脸颊之上。
他清了清嗓子,声音依旧有些暗哑:“你当真这么想取我的面具?”
千雪眼角犹挂着泪,真挚地点了点头。
“有多想?”
那美如远山浓墨的脸凑得近了些。
千雪却并未发觉,眼睛只怔怔地盯着那宛如游蛇交织而成的面具:“只要让我看一眼,一眼就好。”声音却是抖的。
紧绷的下巴之下,喉结动了动:“我总不能平白应了你条件。”
千雪正兀自揣摩这话里的意思,面前脸庞却倏忽地放大在自己面前,眼看那英挺的鼻尖就要抵上自己的鼻子,千雪忽然呆了……
惊怔之间,忽闻嘭地一声,千雪从面前之人的肩膀之后看去,阵阵烟雾中,墨色的木门成了纷飞的木块。
氤氲之中,正站着个怒气腾腾的人。
那人身着一身红黑相间的袍子,半披的青丝轻扬在昏黄之中。
“千雪——”他张了张口,却把剩下的半截子话和怒气咽进了肚子里。
“络桑?”千雪想起身,却被一股力道压制住。等她回过神来,才明了此时正是个什么样的姿势。
当即脸颊上腾了红云出来:“你听我解释——”
络桑宽袖一拂,无形之中便有气流涌动,渭箐抱着千雪一个转身,方才还甚是结实的凳子,眨眼的功夫便成了碎片。
渭箐也不甘示弱,自墙壁上取了把寒气凛凛的长剑,方抬起来,却被千雪拦住:“你们不要打!”
“上一次是拭君放了他,这次他要来四方阁挑事,我断不会让他说来便来,说走便走!”
络桑眸子一暗,手指微弹,便将千雪拨到一边。
顷刻间,渭箐顷身而上,手腕合着身体几个旋转,便劈出许多寒光闪闪的剑花。只是这是在凡间,络桑也不好施展,便一面躲闪一面破招。
渭箐虽天生有股神力,加之武功极好,但始终不是神仙的对手,几个回合下来,便败下阵来,呕了口血。
“师父……”千雪惊慌失措地上去扶,生怕他有个三长两短。
“我说了。”青筋分明的手撑着剑,渭箐起身,道:“我不是你师父。”
络桑先前心还是痛的,然就在千雪的哪一句师父脱口而出时,总算得了安慰,便收了手,背到身后,凝重道:“千雪,这是怎么一回事?”
“我找到师父了,他就是我师父啊。”千雪心急地为那些伤口止血,一边解释。
络桑的心更是一沉,即便是师父,就让她如此紧要吗?那在她心中,他络桑又算什么。
“我在你心里,果真没有一席之地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