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为一名经验丰富的老资格警察,足以编纂成一本犯罪学书籍的办案经历告诉他,每件案子不管结局多么平淡,开头的阶段一定最有趣、最有挑战性。
这一次似乎也不例外。
扎维尔.马赫高级侦探背靠着那辆价值不菲的跑车,丝毫不在意外套上的金属部件可能会刮掉油漆,嗅着带有车蜡气味的空气,无视低着脑袋匆匆而过的沉默人群,他朝眼前的男孩摆出了一个亲切的笑容。
“皮耶尔.马赛青年团员?”
“是的,先生。”
“优秀青年团员徽章获得者,全年级入团考试第一名?”
“是的,先生。”
“那可真了不起,你的佩剑呢?”
男孩骄傲地从腰间抽出短剑,双手捧着那柄极少数四等未成年公民才能获得的荣誉象征。马赫接过短剑,看着剑柄末端的帝国鹰徽,眼角余光仔细打量着眼前昂首挺胸却又表现谦卑的男孩。
——有意思。
余光描绘出的面容很模糊,但马赫却已经在脑袋里勾勒出马赛的人生肖像。
意气风发,充满野心和进取精神,不怎么安于现状,却也不敢挑战权威。所谓优秀学生、所谓模范国民,之于他不过是一个更上一层的阶梯,除此之外毫无意义。对任何有助于出人头地的事情都会投入近乎狂热的热情,仿佛有着永远用不完的精力。
马赫见过不少这样的四等公民,从成年人到未成年人,基本都是一个模子里出来的小官僚。知道如何取得成功,如何取悦强者,狡猾、聪明、势利眼。
马赛身上的各种特征和那些人毫无差别,照理说这种人见到一个反政府组织成员或是发现了什么和反政府组织有关的线索,他们一定会在第一时间上报,借此获得犒赏和加速进阶的机会。和这样一个模范四等公民来商讨案情显然是浪费时间和精力,还可能造成情报泄露,有这功夫还不如到那些反政府组织经常出没的场所转转,或许早就取得什么突破也说不定。
然而马赫之所以将马赛选为第一个寻访对象,并不是心血来潮,也不是一个个甄选太麻烦,闭着眼睛随手就点到了这个男孩。
在他心里,这个男孩可是在嫌疑人名单里位列前几名的。
多年的办案经验赋予了马赫一种类似犬科动物嗅觉的直觉,光看面相,他就能嗅出犯罪者的气息,就像狐狸或饿狼嗅出猎物藏身之处。
马赛的表现很正常,冷静、沉稳、殷勤、彬彬有礼,巧妙的将距离和谈吐控制在不会令对方感到冒犯和过于谄媚之间的中间区域。完全符合四等公民与一等公民接触时应有的礼仪和态度,近乎典范般的优秀男孩。
太正常,太冷静——这反而暴露了他确实有问题。
任何一个被帝国社会秩序保障局的秘密警察叫来问话的四等公民,有可能如此轻松自然吗?能说话不结巴,把一句话说利索的都没几个。
有趣,真的很有趣。
马赫将短剑还给男孩,再次仔细打量这位模范优等生。学校的生活还没有在这个孩子的脸上烙上成人的烙印,这是一张粉红色的、甚至带有一丝女孩儿气质的纤弱面庞。看上去单纯又无害,丝毫不会和“罪犯”、“叛国者”之类的负面词汇产生交集。
“你家里人一定以你为骄傲。”
马赫隐藏起野兽般的冷笑,用和蔼的口气问到,听上去像这孩子的叔叔,而不是一个秘密警察。
“是的,先生。”
依然是公式化的回答,脸上的表情也露出一丝丝得意与自豪,简直无懈可击。
可越是这种时候,遭遇突然袭击时,越是会措手不及,狼狈不堪,然后完美的谎言会出现漏洞,一口气粉碎崩溃。
“对了,前天你去了市立图书馆,听说还遭遇了枪战?”
马赫漫不经心的说着,他留意到男孩的脸颊不自然的抽搐了一下。
“那是相当糟糕的体验吧。”
“是……是的……那是我第一次看到……”
如果换成是军队里的人,听了马赛吞吞吐吐的回答后,估计满脑子都是“终究只是四等公民”、“以军队为目标的人居然会怕尸体!”之类的念头。马赫却不觉得这有什么问题。
就算经过行伍生活的锻炼,初次上战场的新兵还是会对尸体和杀人感到犹豫,何况一个还没进入军营接受严格训练的男孩。以职业军人的标准要求他,显然太过分。
马赫缓和了一点语气,接着说到:
“你不用想太多,我们只是因为那件案子有了新的进展,所以来和当天所有做了趣÷阁录的证人核实情况。”
“好的,先生,请问吧。”
“当时和你在一起的一共有三个人,一个是学校同学,另外两个是不认识的陌生人?”
“是的,先生。”
“在做完趣÷阁录后,你就和你的同学一起回家了?”
“是的,先生。”
“直接回的家?”
“是的,先生。”
每一个回答都很符合标准,每一个都无懈可击,就算指出他从市立图书馆到家所耗费的时间比正常行程足足多出半个小时,他也会说“抱歉,先生,当天因为枪击案,我的脑子乱的很,路上走错了路,结果浪费了时间”,不然就是“先生,因为枪击案,我去塞纳河边发呆了”。没有取得决定性的证据之前,他的陈述都合情合理,不容反驳。
——年轻真是好,无知无畏,仿佛整个世界都掌握在自己手里,仿佛自己无所不能。
在心中留下像是嘲弄又像是羡慕的感悟,马赫笑了笑,突然说到:
“你知不知道那天下午那间阅读室里和你们在一起的两个陌生人,一个被人杀了,另一个下落不明?”
男孩一脸震惊,然后坚定的摇了摇头。
“不,我不知道,先生。”
“哦,你不知道?啊,这很合理,你不认识他们,也没有记住他们的脸。所以昨天官方发表的通告也没有引起你的注意。”
马赫慢条斯理的说着,他注意到男孩的身体比之前更绷紧了。
——如果满分是一百分,那么这孩子已经能得九十分了。
沉着冷静,心理素质好,处变不惊——能做到这点不是长期大权在握的强势者,就是经过严格训练的情报人员。当然,更可能是今天这个场面早在他的预想中,他有心理准备。
“青年团员皮耶尔.马赛。”
马赫从上衣口袋里掏出一片口香糖,递给男孩,装作漫不经心地的问到:
“能不能带我去你家参观一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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马赫最终没把车开进那个社区,也没有自己下车走进那间朴素的面包店,通过“搭档”艾潘妮携带的影音传输设备,他完全可以掌握店内的一举一动。自然也没必要冒着打草惊蛇的风险,顺带还会令这一大家子今后无法做人。
一个被秘密警察光顾关切的店!今后还有谁敢上门?
退一步讲,即使不涉及这些人情味的问题,马赫也不打算在这间面包店里浪费多余的时间。
从一开始,他就确定了两件事——皮耶尔.马赛基于某种理由包庇窝藏反政府组织成员的嫌疑,还有那个魔法师可能的藏身之地。
马赫会盯上这个男孩的原因很简单,他有作案的条件。
整整一天过去了,帝国控制下的吕德斯特别行政区一共发现了19具尸体,有溺死塞纳河的,有上吊自杀的,被人用钝器砸死的,其中有9具尸体上有枪伤,里面又有三具尸体是因为拘捕被当场打成漏勺。最终9具尸体全部送去帝立生物研究所,经过“科学而严谨”的筛查过后,帝立生物研究所的魔法师研究权威——约瑟夫.门格尔教授、防卫军技术中将——一位长相酷似狱卒、屠夫,而非学者的人物做出了权威论断,这些尸体都不是魔法师。
似乎是看穿了马赫对这份结论的怀疑,局长大人顺手就把厚厚一大摞盖着“国家最高绝密”图章的所谓“证据”甩到了马赫面前。那里面是一叠来自位于伦蒂亚(Lencia)的毛特豪森-古森集中营的试验资料,从日期来看,这些试验从战前就开始了。资料里面有对囚犯和查理曼魔法师战俘进行包括解剖在内的各种比对试验的测试结果,并标明这些人体试验数据只限在帝立生物研究所系统内流传。实验内容主要是区分普通人和魔法师的大脑结构差异,而主要方式方法是活体解剖,有些是注射药剂,有些是切除特定部位,有些是植入纤维后再取出,附带着一堆大脑的照片——切掉头盖骨后露出来的,放在手术盘上的,泡在罐子里的。在一些数据登记表上,手术者的签名是约瑟夫.门格尔,当时他的头衔是医学博士、技术准将。
对于区分普通人和魔法师的大脑,这帮屠夫的确是权威,连带着他们发明出来的专门用来猎杀魔法师的装置也是最有效的……
吐了个烟圈,马赫将烟头狠狠按进烟灰缸。
既然那些尸体里没有他想找的目标,也就是说目标依然“下落不明”,活着的概率相当大。那么问题就来了,中了一枪之后,要如何避开帝国的眼线,跟当地的地下组织取得联络?如果没有和其所属的组织联系上,而是暂时藏了起来,并且以超凡的毅力取出子弹并处理了伤口。他又是如何确保食物、水和药物的?要知道黑白两道的物流渠道都已经被管控起来了。要想活下去,这些东西必不可少,那个受伤的魔法师只要一露面,立即就会触动帝国的监视网。能够不惊动帝国,又能够活下去,表明这个人很有可能藏身在就近就能获取物资,且不被人察觉,甚至得到某种帮助的地方——马赛家的仓库,正符合这些条件。而且当天街道上的监控设备也确实捕捉到马赛在案发现场周边出没的画面,再结合其离开图书馆和到家时间莫名其妙的延长……一张详细的案情绘卷几乎要呼之欲出了。
艾潘妮的面包房参观之旅似乎已经接近尾声了,那个男孩正以为自己没有露出马脚感到安心吧。等待会儿他回来,就带着他前往仓库,之后的事情就让艾潘妮接手吧……
马赫把双手插到衣袋里,摸到了冰凉的警务手枪,确认它已经上好了子弹,重新放进了衣袋。他调整了一下后视镜,试图露出一个看上去尽可能和善亲切的微笑,镜子里一个秘密警察冲着他龇牙咧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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