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早上,杨寒星起床推开窗,地上两尺厚一片白,云还是阴沉沉往下压,不过雪倒是停了。
刚打开,冷风灌一脖子凉意,她赶紧给关了。
慢悠悠穿衣服下床,走几步脚一直疼,杨寒星扒拉开袜子一看,明显有肿起来的迹象,她这才想了起来,昨天晚上从房顶上跳下来的时候,因为地滑,她是有些趔趄的,为了不在杨延和跟前露怯,愣是逼着自己没显露出来。昨天一直没见疼,她还以为没事。
不过好在只是有些肿,淤青都没有,这种程度,不管它过两天自己应该也能好。但她这个活儿,万一刚好就在这两天耽误事儿了呢?
杨寒星叹气。
再心疼再不舍,她还是摸索着打开了床头枕头下那个暗格,摸出了一块儿碎银,一条腿跳着往大门口走。
开门,往后退。下一刻预料之中的咕咚一声,一个人一头栽了进来,因着她很有先见之明的往后退了,那一身都硬得起痂的夹袄才没碰到她裙子。
门外的人是方明。
看样子方才应该是还睡着呢,是栽进来才给栽醒了。他迷迷瞪瞪的四处张望:“啊?干什么,我昨儿个没偷东西……”
“出去。”
杨寒星眼神往他栽进来的上半身上掠。
“这么冷的天,”他看见了杨寒星才彻底清醒过来了,嘻嘻地笑,像个年纪不大的街上混混——其实要看长相的话也确实没很大年纪,只是他胡子头发成日里一块儿缠,连带脸上三尺厚的泥,谁也看不见他长相,“破例让我进去暖和暖和呗。”
“李夫人就在后边那条街上住,你且去问问她让不让你进她房子……”杨寒星一伸脚,要勾他要饭那只破碗往外甩,脚踝一转感觉到了疼,才反应过来了——她这只脚是受了伤的“哎呦!”
“哎呀,别呀。”
她平日里就经常这举动,是真已经摔坏了方明好几个碗了,所以就算这次杨寒星其实根本没碰到他的碗,方明还是赶紧护着碗往外扑了。杨寒星跟着往前一步,刚好把他卡在了门槛外。
“还担心你哎呦一声是怎的,”方明把那只碗往他随身带着的同样脏兮兮的袋子里边放,啧啧地感叹,“真是白心疼了,哎,寒星妹子,当初我对你好歹也算是救命之恩,你便这样对你的救命恩人的?”
当初她刚一个人过活的时候,还什么都不懂,差点活不下去。确实是方明收留了她,也教会了她一些技艺——比如人流中如何神不知鬼不觉的把人钱袋摸走诸如此类的。但当时也是他欺负她什么都不懂,她那么拼着命九死一生偷回来的东西,被他哄着骗着二八分。
要不是后来遇上师父,她可能早就偷东西被人抓住打死了。
“恩确实有,我也在报,不然你以为我愿意让个乞丐天天睡我家门口?”杨寒星不肯同他扯皮,“救命之恩倒真不必了——起来,有事找你。”
她说着一扬手,银子甩进了方明怀里。
看见银子,方明才算是稍微正经了起来。他放在手心里掂一掂,本来还想咬一咬的,看见了杨寒星的眼神才住了嘴:“怎么,赏我的?”
“想得美。百草堂,找张大夫,就上次那些活血化瘀的外敷药,再开一些来。”
“真受伤了?”
方明总想占她些便宜是真的,关心也是真的,好歹同一屋檐下快两年了,还曾是一起偷东西差点被人打死的交情。
杨寒星都明白,所以什么都没说:“小伤,不妨事。”
“早同你说了,”他又是那副事后诸葛亮的样子,“姑娘家家快些嫁人安安稳稳的多好,当年就非要同那什么苏俞习武,现在还干这样出死力又万人骂的营生。”
“难道一直同你偷东西就有人娶吗?还是你能找来个人,娶我这个无父无母身份不明的孤女?”站久了本来脚脖子就容易疼,更别说她还带着伤。
杨寒星关了门,不肯同他再废话了:“快去快回,剩下的是你的。”
他们大明朝的衙门,二品尚书都没有旬休,更别说他们这些品级都没的小吏了。除了冬至过年,都要到衙门去的。不过他们东厂衙门向来宽松,只要没什么要紧事,迟到早退都不妨事。于是杨寒星也不着急,一边拿了扫帚扫门前院子里的雪,一边等方明回来。
倒还挺快,不过一刻钟的功夫,叩门声便响起来了。
“给,大雪封了路,药材难运进来,比平日里贵三四钱呢,”药贵了三四钱他便少了三四钱,方明唏嘘得很,从破袋子里掏东西的动作都依依不舍了起来,“哦对,还有,路上有人给了我这个东西。”
他掏出了药,还有一个小盒子,递给了杨寒星。
寻常的木质方盒,上面有个小搭扣,现在是扣着的。杨寒星翻过来覆过去,没看见有什么特殊的,便打开了。
一只翡翠镯子。
首饰这种东西,她平日里不怎么用,便也不怎么关心。但就她这么不懂行的人,也能看出来这镯子极好的成色,一晃有水在里边流似的,雪光映衬下盈盈一汪碧绿。
“少说五十两银子呢,”方明在旁边艳羡的眼神,“哎呀,你看这成色……”
杨寒星合上了盒子,她大约知晓是谁,但问一问还是必须的:“谁?说了什么?”
“没说什么,至于人,”他一摊手,“应该是官宦人家的夫人——到底是谁,这我可真不清楚。我买药回来的路上遇见的,身后一群丫鬟跟着,可气派了,穿得也气派。看见我一人路上走着,便下了轿子,说我说这么冷的天还要出来讨生活实在是可怜,又让丫鬟去轿子里拿了些盒子给我——哎,你说她什么都没说,万一我真的不明白——或者装不明白,自己收着了怎么办?”
“因为确定你能明白,不敢装不明白。”杨寒星并不理会他的俏皮话,“到底是谁?”
“真就是偶然碰见的,”方明打着哈哈,“能想明白原来不是真给我的已经很难了,哪儿还能知道她是谁啊?”
杨寒星倚着门框,笑了起来:“不知道是谁,却能想明白时转交给我的,方明,我觉得你当我傻子似的——当时说好了的,我给你一隅安身地,你要待我坦诚,结果,你们丐帮原来就这么遵守诺言的吗?”
丐帮这种东西,坊间话本里是经常有,实际上真有没有。虽方明偶尔吹牛的时候肯定地说有,但杨寒星还是觉得有待考证。
反正她见过的乞丐,绝顶高手无,偷鸡摸狗的勾当倒是会不少。
不过至少京城的乞丐流民之间,确实是有组织的,会划定地盘,有上下层,下层每天有定数日俸要交给上层的。当初方明就是交不够每天的日俸,才去哄骗了她来做帮手。
但新人来了呢,是要一层层知会上去的,一人一份人头钱。
方明当时为着自己轻便没说,就是坏了规矩,故被发现之后便挨了打,原来的地盘也趁机给人抢了去。
乞丐之间也是有竞争的,别的乞丐都不肯让他去落脚,去了便打,他也只好一直流落着。直到后来又遇见已经搭上了东厂挣了钱租了房子的杨寒星,见他着实可怜,又念着他当初除了坑她的钱别的倒也还不错,就在大门下给了他一个角落,才算是稍微安定了下来。
“别胡说!”方明赶紧摆摆手,“我们虽是流民,也是本分的流民!天子脚下,哪里会做那等拉帮结派的事!”
“都流民了,还本分。也罢,”杨寒星她伸出手作关门状:“你真不肯说我可就回去了,你又不愿守约,那以后便桥归桥路归路,明日……”
虽丐帮并不如传闻中那般声势浩大,但毕竟人多,又一天到晚到处跑,情报灵通的程度这确实是一等一,东厂锦衣卫也没少在他们那儿买消息——所以京城哪里会有他真不认识的人,真不认识他也不敢接这盒子。
“别介!说说说,”方明嘟囔着,杨寒星一贯心狠说到做到是真,他是老实也是真,所以还是说了,“唉,我们帮里的来的消息不能外传的!我也真不愿意掺和你们这些事!”
他突然压低了声音:“杨大学士。”
果然。
杨寒星低着头沉吟,旁边方明在问:“怎么?这东西你到底收还是不收?”
“缘何不收?”杨寒星把盒子塞进了怀里,不收礼不收钱她做这万人唾的活儿计是做什么?
“你且等会儿。”
她转身进了屋,不过一会儿,就又拎着炭盆出来了,另一只手还拿着张纸。
方明不明所以:“干嘛?”
“生火。”
对门刘大娘迈着小碎步刚好路过:“干嘛呢寒星?”
“这下了雪天越发冷了,实在扛不住,想着把炭盆烧起来,院子里烟大,怕熏了花树主家不愿意,”杨寒星一边指挥着方明细木条架起来,上边摆上木炭,一边打招呼,“大娘是买菜去了?”
“是啊,想着再等等白菜能便宜些,谁知道突然就下雪了,再等说不准就没了,”刘大娘感慨着,“寒星,炭的话,可也不便宜啊。”
“不便宜也得烧啊,”杨寒星笑着,“要不然到时候染了风寒也是麻烦事。”
“倒也是,我家的也得烧起来了。”
杨寒星同她闲扯着:“哎大娘,白菜多少钱一斤啊?”
“一文钱一斤,比去年翻了一番呢,这世道——哎,大娘先不同你说了,”刘大娘推开她家的门,“我们家这许多的人,光大白菜都得囤一大车子呢,我得先去把地窖腾一腾——你也记得囤过冬的菜啊!”
“好嘞,记着了!您忙您的去,我烧好了也就回了。”
“不是,你这到底是干嘛?”刘大娘身影完全隐没在门后了,方明才又开口,声音还是压得低低的,做贼一样。
“收钱办事,让人放心。”
杨寒星掏出火折子,点了她手中那张纸,往炭盆中一扔,火很快便烧着了细木条,炭也跟着开始隐隐的红起来,纸上的字和画都一瞬间成了灰烬,同草木灰一处,看不出区别来。
“你不是并不想知道许多吗,左右同你又无关,”杨寒星把火折子往他身上一扔,“一会儿烟散尽了,炭盆端屋子里去,门窗都关严实——别让李夫人看见你进院子了!”
“你干嘛?”
“衙门里去。”
“哎!”方明对着她说走就走的背影喊,“这么冷的天!大早上跑去给你买的药,你不用就走啊?”
杨寒星没回头,只冲他一挥手,手心里是好像是刚才给她的药膏,她走得太快他也没看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