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这一瞬间是真的有了想死的心。他在想,他一直在想,他寒窗苦读数十载拼命考了这个功名是做什么,是为了建功立业兴国安邦,平天下不平事,是为了书里一直教的修身治国平天下,可他现在在做的是什么?
朝中乱政不能言,圣上失德不能谏,治国安民策不能成行,因为你同他们关系不好,说了也没人理,有人理就是要来杀你,凭什么?就凭他们是个阉人吗!他便就要溜须拍马卑躬屈膝吗?
他偏不!杨惜梗着脖子往杨寒星剑上撞:“杀啊。”
“以为我只是吓唬你吗,”杨寒星扯出一个笑,剑半点不拖泥带水的往下压,杨惜的血顺着剑往下流,“是,就你们志向高远、出淤泥而不染,见不得一点荤腥,你们舍生取义杀身成仁,死得其所。”
杨寒星还是一张笑着的脸,可杨惜不至于听不出来她这话里的愤怒,但她愤怒什么?!
杨惜看杨寒星奉眼神像两把刀。
眼刀左右杀不死人,杨寒星根本不管,只是说自己的:“据我所知,小杨大人双亲膝下好像就您这一个儿子?那也不要紧,反正到时候你又看不见他们白发人送黑发人是不是?杨大学士将你带在身边教养这许多年,事事时时护着你,那也没关系,是他自作多情愿意白费心,这些年你又没求着他这么做。”
他几时这样想了?杨惜恼了:“你!”
“闭嘴。”
杨寒星听到了远处隐隐传来马蹄的声音,她低头看杨惜,他还在愤怒她突然又往下压的剑,没听见。
刚好,她今晚也并不想杀人。
杨寒星回手剑往地下一掼,剑身顺着青石板之间的缝隙往地下寸许,直直的插在了她身后。
“小杨大人比较走运,今晚看来是死不成了。”
杨惜也听见了马蹄声,有些耳熟,前后马蹄声明显不一样——给他叔父拉车的那匹马,左前蹄马蹄铁早就缺了一块儿,老张一直说要去给修一修,但最近家里的马不知道什么问题,好几匹一直在生病,也没顾得上。
杨寒星推开了门:“真想死法子多了去了,上吊投湖,药房的砒霜也并不值几个钱,小杨大人也不必非要大老远的跑来找我。不过看杨大人的性子,怕是死肯定也想轰轰烈烈些。那也有法子,也不用再往上递折子,马上这就要过年了,小杨大人准备准备,直接圣上祭庙的时候拦住圣上的车驾,想陈述谁的罪状就陈述谁的罪状,说完了直接头往圣上的车驾上一碰,保管不管是圣上还是我们这些平头百姓最少能记个五六年。”
马蹄声越来越近了,应该再拐一个弯马上便要到了,杨寒星嘭一声关上了门。
关上了门还怕杨惜万一真蠢笨如斯听不懂她方才话里的意思,还要再刺杨惜一刺:“为你叔父不平是吗,但昨天晚上究竟是怎样一个情形,旁人不清楚,小杨大人也不清楚吗?杨大学士那样谨慎的性子,到底是怎样才会给人抓住了把柄,弄到如今的田地,小杨大人闲着想死也是闲着,不妨且仔细想一想。”
回到屋里,杨寒星鞋子都没脱,便往床上一栽,压着了左边胳膊,但它已经冻得没知觉了。
左右没知觉了,杨寒星也不去管它。
她看着窗外的月光,酝酿了那么多天才来的一场雪,倒是去得挺快,今早上停,下午便放晴,到现在,已经是一片皓月当空万里无云了。
我走了和你完全相反的一条路。
杨寒星看着月亮。
所以你看,我没有情义,不必挂心,我想杀谁都能下得去手。我活得很好。
杨惜是在自己的床上醒过来的,他醒过来时外边天光已经大亮了,透过窗纸映照进来。他的窗户用的是上等的麻纸,极清透,天际的霞光也映照了进来,赤红淡紫。但他屋子里的灯还没背吹灭,灯芯烧的老长,豆大的灯光忽明忽暗的,杨延和在灯光旁一只手支着头还在睡。
看见叔父,杨惜这才慢慢想起来了昨天的事。
昨天晚上那个毒妇同他说了那些话,刚离开,叔父便来了。不过那毒妇那一脚可真是不轻,可能也有颈间血流得太多的缘故,他听她说话的时候便有些头晕,是不愿意在她跟前示弱才一直强撑着,以至于后来一听见叔父的声音便直接晕过去了。
又麻烦叔父了。
所以杨惜没吭声,只是抬起左手来,往自己身上摸,右手上是绷带,他回想着昨天晚上的情形,又去摸自己的脖子,也摸到了绷带,伤口都已经被包扎起来了,虽然都在疼,不过还可以忍受。杨惜舔了下嘴唇,觉得有点渴,便歪了下头想招呼丫鬟给自己到杯水来,谁知道刚一动便疼得叫出了声。
这个毒妇!
杨惜在心里骂了杨寒星一万次。
这一声惊醒了杨延和,他睁开眼睛。杨惜这才看见了他眼睛下边有很重的青痕,也不知道昨天晚上一直守着他到什么时候才睡着的,眼周的纹路也一道又一道,扎眼的明显。
叔父其实也不年轻了。
杨惜垂下眼睛,说心里没愧疚那是假的。
杨延和怎样的人精,自然将他的一举一动都看在眼里,但他不说,只是伸手去帮他掖散开的被角:“永修醒了?”
杨惜不太好意思说话的,但他脖子上带着伤,他也没办法点头,只好喉咙口憋出一个“嗯”来,昨天晚上咳嗽得太厉害了,一出声嗓子也是疼的——其实浑身上下无一处不是疼的,他疑心他刚才觉得还可以忍受是因为他还没全然清醒过来。
“可是渴了?”杨延和关切的问。
杨惜忍着痛又嗯了一声。
丫鬟过来扶他起来喝了些水,又说大夫说他心口还有郁结,坐着比较好,在后边垫了枕头让他坐了起来。
丫鬟是当时杨延和亲自给他挑的,名唤遮月,虽才十五,但极有眼力见,帮杨惜收拾好后便很自觉地退下去了。屋里又只剩下杨惜和杨延和两人,四目相对,杨惜只觉得空气都凝滞了起来。
叔父当时说了并不妨事让他不要瞎操心的,然而他非要去,叔父着人看着他,他还偷偷跑了出去,结果就弄成这样子回来了。
可不说话更是尴尬,杨惜没话找话明知故问。
“是……叔父将我带回来的吗?”
“嗯。”杨延和是经历过大风大浪的,一眼看过去如何不知晓杨惜现在在想什么,只是他也并不拆穿,依旧神态自若顺着杨惜的话头扯闲话。
“许大夫来看过了,说你脖子上的伤看起来凶险,其实不妨事,是特意避开了经脉的,用的许大夫特制的金疮药,好的会快些,就是疼一些。右手上的伤也只是皮外伤,不过你没怎么伤过,难免觉得疼,这几天先将养着别读书写字了。其他就更是小伤了,过两天便能好。要紧的是只胸口那一脚,有些伤着腑脏了,不过既然瘀血已经吐出来了便也没事,许大夫给开了药,喝着便行。何处用何种药何时用用多少,我都同管家后厨和遮月都交代过了,也着人去户部衙门帮你请事假了,你在家躺着便可。”
思虑不可谓不周全。
越是这样,杨惜越是对不住他,但他又不觉得自己昨晚的所作所为是错的,也不能直接说觉得自己没错,便一时间千言万语都堵在了心口:“叔父,我……”
“我一会儿便要启程了。”杨延和打断他。
启程?
杨惜一愣怔,然后想起来了,叔父因昨日经筵上说错了话得罪了刘瑾,要给调任南京。
可杨叔父那样谨慎的人,哪里会经筵这样的大场合特意去得罪刘瑾?肯定还是她杨寒星拿那天晚上的事去告了密!
他心里冷哼一声,对杨寒星厌憎越发深了。
“怎的这样快?”
杨延和脸上也有些无奈显露出来:“宫里催得紧。”
“昨晚看你伤成那般,我心里头一遭反倒是庆幸。”他叹了口气,“伤了便安分了,我此去南京,也不知何时才能回来,那边天高路远,纵然我还有心想要照看你,也是心有余而力不足,你安分几天我好歹放心几天。”
杨大学士那样谨慎的性子,到底是怎样才会给人抓住了把柄,弄到如今的田地?小杨大人闲着想死也是闲着,不妨且仔细想一想。
可他又不由自主地会去想杨寒星昨天晚上的一些话。
“……且懂点事吧,永修,人活一世,哪儿能何处都随心所欲呢,天子家门尚且有妻离子散不得已的苦衷,何况你我。叔父纵然这次能不走,也不能护你一辈子啊。”
叔父此去南京,确实是因为我。
杨惜不得不承认这个事实。杨寒星告密固然可恶,可归根结底,叔父是因为那晚之事才被调去了南京,那晚说了过分话的明明是我,所以其实还是只是在替我遮掩罢了。
杨延和没察觉到杨惜的心事,还在苦口婆心地劝:“东厂的人可千万别再去惹了,包括那个姑娘!进了东厂的都是铁石心肠!你今日这一身的伤,还不够让你晓得吗……”
杨惜本来是很愧疚的,只是一听他提杨寒星,当即便什么都全忘只剩了不服:“那当时她说好了的!您送她的礼她都收了!早上才收的东西,下午便出尔反尔!哪里有这样的道理?”
杨延和看着他:“你如何知晓我送了她东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