屋外飞沙走石、暴雨滂沱。而屋内的情况, 似乎也正在从量变转向质变。
警觉的明若星迅速从沙发上起身, 将白老板捞进怀里以防止它受惊乱跑。而刚刚还在讲鬼故事的何天巳也安静下来,紧张地谛听着四周的动静。
越来越不对劲了, 墙壁、柱子、地板……到处都在吱嘎作响。这座老宅就像一把枯骨,正在因为不堪重负而濒临崩溃。
“我们是不是应该……”
明若星的脑海中陡然浮现出了一种最最糟糕的假设,可他还没来得及说出口,就听见中庭的西南角上爆出一声巨响!
紧接着,由远及近, 走廊上的玻璃移门一扇一扇变形爆裂。碎片飞溅间, 随风横扫的雨点乘着狂风长驱直入。
明若星抓住何天巳一连后退了好几步,两人一猫蹲到沙发后头躲避。十几秒钟之后, 同样是从远处开始, 天花板塌陷了。一楼的空间就像是正在遭受巨灵之掌的无情碾压,逐渐消失在黑暗之中。唯有烟尘、震颤和巨响,描述着它被吞噬那一刻的巨大恐惧感。
中庭对面的卧室已经坍塌, 好在客厅这边的楼板暂时还算坚挺。然而侥幸留守下去,就无疑是坐以待毙。
“转移!”
明若星朝着何天巳喊出了备用方案。
光叔和光婶带着孙子回城里躲台风去了,但他们新盖的房屋结实牢固可避风雨, 而且也是附近一带距离最近的建筑。如果不想被废墟掩埋,恐怕只有冒险跑去那边。
明若星飞快地将白老板装进外出包, 又将包链拴在腰间。何天巳也拿来了雨衣雨鞋,并用登山绳将彼此紧紧拴在一起。
装束停当, 两个人正准备往外冲, 突然意识到了一个巨大的麻烦——
正门已经垮塌了, 而其他所有朝向外侧的窗户全都被钉上了木板。原本为了防风而做的加固,此刻全都反过来成了他们作茧自缚的工具。
“躲桌子底下?”
何天巳提出了一个方案。可不断从低洼地带渗流过来的雨水很快打消了这个念头——万一被困在桌下,又有雨水漫灌过来,只可能死得缓慢而且痛苦。
明若星立刻否决了这个提议,他环顾四周的狼藉,很快拿出了新的主意。
“我们先上屋顶再出去!”
情况紧急,已经没有时间进行讨论和试错。何天巳果断交托出了所有的信任,跟着明若星一起穿过破碎变形的移门,来到中庭走廊上。
几乎是一走到室外,从屋檐高处倒下来的雨水就将两人砸得晕头转向。
“不要慌!”明若星大声呼喊,勉强盖过耳边呼啸的风声,“走那边!”
循着他手指的方向,何天巳看见了已经彻底坍塌的门廊和画室。原本两层楼的高度,如今已经塌缩成为了大约三米左右的一堆废墟。只要顺利地从那上面翻过去,外头就是前院。
听上去仿佛不难,可真正做起来却又谈何容易!
坍塌的门厅就像一道风口,肆虐的狂风不断地灌入,在狭小中庭里冲突回荡着。可怜的树木在疯狂的摆动中被肢解着,半空中石子和雨点横飞,打到人的身上,竟分辨不出哪一种更加疼痛。
在如此恶劣的环境下,每迈出一步都要花费多于平时数倍的力量,不到一分钟,两个人浑身上下就淋得湿透。
“抱紧我,别松手!”
好不容易终于挪动到了废墟下方,风势渐小。明若星大吼一声让何天巳抱住自己的腰,然后竭尽全力,朝废墟顶部一跃而上!
何天巳只觉得身体猛然一轻,双脚已然腾空而起。明若星竟凭着一股怪力,硬生生带他跳到了离地两米高的废墟高处,并死死扒住了一块破木板,继续努力攀援。
为了分担明若星的压力,在确定自己不会掉下去之后,何天巳也迅速找到了落脚点,同时一手托起拴在明若星腰间的猫包,帮助他减轻下坠的重量。
明若星大口大口地喘着粗气,但很快就恢复过来。只见他手脚并用,灵活地爬上了废墟顶部,立刻转身向何天巳伸出援手。
在他的帮助下,何天巳也顺利攀上了废墟。两个人才刚刚站稳,只听见身后又是一声轰然巨响——他们刚刚才舍弃的客厅倒塌了,腾起一股白色的烟尘,很快消失在了雨幕之中。
倒塌引发的震动让他们脚下的废墟也再度不稳定起来。在明若星的催促下,何天巳开始跟着他一点点往下挪动,终于成功地到了前院。
然而这里现在也是一片狼藉。灌木丛被吹得七歪八扭,树冠茂盛的树木被连根拔起,砖砌的外墙几乎完全坍塌了,可以直接看见院外的土路,眼下或许应该称之为泥石流比较准确一些。
风声忽然又咆哮起来,如果贸然走出去,甚至会有被吹飞的风险。明若星这才后悔自己为什么要把车辆停到村里去。
不得已之下,他们只能暂时停止前进,躲进茂盛的灌木丛中。令他们稍稍感到欣慰的是,这些性格倔强的植物,在这样一个凄风苦雨的台风夜里,居然依旧顽强地绽放着五颜六色的花朵。
两个人抱着一只猫,就这样浑身湿透地蹲在花丛中,瑟瑟发抖。
“我看这里也挺好的……不如咱们干脆就待这儿得了。”何天巳嘴唇冻得发白,却还有闲心开起了玩笑。
明若星担心何天巳失温,主动往他身边凑了凑,可心情却是恶劣到了极点——不是因为何天巳的调侃,而是自责判断失误,居然亲手将何天巳置于如此险境之中。
他们足足等待了五六分钟,这波风势总算是稍稍过去。再一次强调何天巳必须紧跟自己,明若星打起精神,开始执行最关键的转移行动。
沿着院外那条几乎已经成为泥石流的小路往西走两百米,光叔的房子就在路边不远处。正常情况下,几分钟之内应该可以抵达。
但是在这个台风肆虐的夜晚,并没有什么事是可以用“正常”来形容的。
为了避免何天巳再遇不测,明若星决定全程将他置于严密保护之下。虽然何天巳事实上比他还要高出半个头,可这并不妨碍他用手护住何天巳的脑袋,再用大半个身体替他挡住迎面而来的雨点和飞泥。
就这样,两个人在睁不开眼的滂沱暴雨里艰难地挣扎前进,上半身是雨水下半身是泥浆。大约走了一百来米,只听见半空中又是一阵狂风呼啸。他们身旁的一小片竹篱笆倒了下来,竹片漫天飞舞,如同无数刺客的暗器。
明若星赶紧将何天巳压下来躲避。好不容易等到这波风势也过去了,何天巳抹掉脸上的泥水,想问明若星可不可以继续上路。然而挡在他面前的明若星,只是用手紧紧抱着他的脑袋,却没有任何回应。
何天巳心里咯噔一下,默念着“千万不能有事”,一边拿出手电筒。
这一照,他才发现明若星的额角上赫然是一个硬币大小的伤口,血水正混着雨水不停流淌下来。
“……小明!小明!”
何天巳倒吸一口凉气,赶紧轻拍明若星的脸庞,没有反应。他再摇一摇身体,明若星干脆软倒下来,依偎进了他的怀里。
一股无法形容的巨大焦虑瞬间涌上心头,可是何天巳知道现在绝不能自乱阵脚。他立刻将明若星稳稳接住,抱进怀里,一手解下他腰间拴着的猫包转移到自己身上,然后咬紧牙关,重新迎着风雨站了起来。
还有一百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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头痛欲裂。
这是明若星恢复意识之后的第一个感觉。疼痛将他从无意识的黑暗深渊里生拉硬拽了出来,狠狠地摔在了一片布满荆棘的冰冷地面上。
浑身上下都开始酸痛起来了,这种糟糕的感觉逼迫着他睁开了眼睛。
四周围还是一片昏暗,但好歹已经不再一团漆黑。他发现自己正躺在一张三人沙发上,湿透的衣裤都已经被脱下,只裹着一床薄毯。面前不远处的桌子上摆着四根蜡烛,还有一杯正在冒着热气的饮料。
头部的疼痛很快唤回了一些重要的记忆,明若星扶着沙发背起身,焦急地打量着四周围。
“何天巳?何天巳!!”
应答和脚步声很快就从隔壁房间里传来出来。何天巳也光着膀子披一条大毛巾,手里拿着一个枕头快步跑了过来。
“你醒了啊?!我还打算再给你加个枕头呢。”
“……”明若星仿佛听不见他的招呼,只顾着上下打量何天巳,“你没事吧?”
“我很好,倒是你,差点把我给吓死了。”
何天巳走过来,将何天巳扶起一点,把枕头垫在他背后。
“这里是光叔家,你刚才可能是被石头砸到了脑袋,流好多血!幸亏已经止住了。”
明若星这才伸手摸了摸自己的额角,上面缠着几圈绷带,底下还有敷料,手法倒是颇为老练。
“你帮我包扎的?”
“这儿也没别人了。”
“我衣服呢?”
“门口晾着呢,又是泥又是水的,穿着进屋不好收拾啊。”
说着,何天巳顺手将桌上的饮料提给了他,是一杯强行加了几颗大枣的热牛奶。
“光叔这儿没囤啥粮食,喝几口,补补血。”
见他一脸纯良正直,明若星也不好再纠结,于是伸手接过杯子,吹了两口气等奶凉,一边继续提问。
“是你把我带过来的?”
“不是我难道还是老白吗?再说你又不重,倒是要当心别让风给刮跑了。”
正说着,刚刚洗干净爪子和尾巴的白老板也一边甩着后腿一边走过来,喵喵叫着跑到了明若星跟前。只见它浑身斑斑点点全是泥浆,不难想见那只装它的猫包会有什么样的下场。
一墙之隔的户外,狂风暴雨依旧肆虐。回想起刚刚他们的疯狂举动,明若星就忍不住一阵后怕。
“真是太乱来了……早知道就应该回城里去的。”
“是我不对。”何天巳主动道歉,“我不该对那座房子这么固执,害你受伤。”
“不关你的事。”
明若星却摇头,“我既然答应帮你守在那里,就是我自己的选择。归根到底,还是缺乏对台风的正确认识。”
“是啊。想想看,前一秒钟我们还在讲鬼故事,接着房子就塌了……”
何天巳苦笑起来,“能逃得出来可真是命大。可是房子彻底是没有了,什么都没了。”
明若星喝了两口牛奶,忽然抬起眼睛来。
“昨天在屋顶上,你还说万一房子真倒了,就可以出去闯荡了。现在什么感想?”
“泄气,没别的就是泄气。”
何天巳拽来一张椅子坐到明若星的身旁,将胳膊靠在沙发扶手上。他的语气依旧轻松,却掩饰不住言语中的失意。
“你说吧,我先是把过去二十多年的事给忘了个一干二净。好不容易在这里活了两年,积攒了点儿记忆,可现在一场台风什么都没有了。感觉就像海滩上的沙子,无论画出多么复杂的图案、重复多少遍,最后会被潮水彻底冲刷干净。”
配合着他的这番感叹,屋外的风雨呼啸得愈发猛烈起来,如同大海拍岸的怒涛,要将最坚硬的岩石碾成细沙。
可是即便风雨再大,明若星的声音在何天巳耳中也是无比清晰。
“你是死心眼吗?为什么不站在大海的角度去想一想?无论它多么凶猛强大,却总会有人毫无畏惧地一遍遍留下自己存在过的痕迹,无论重来多少次都不放弃。”
说到这里,他似乎意识到自己的语气有些不善,于是稍稍地纠结一下,竟主动握住了何天巳搁在沙发上的手。
“好了,你的情况虽然是特殊了一点,但是房子倒了还能重建,里头的东西咱们还可以一件件地抢救出来。最重要的是人没事,白老板也没事。等台风过去了,你想干什么我都陪着你,怎么样?”
手背上传来的温暖让何天巳的心头微怔。他抬起头来,在昏暗中对上了明若星隐隐闪亮的眼睛。
这双眼睛的主人,既不够坦诚、又有点固执和骄傲,却那么温柔、那么可爱。
简直就像是一朵带刺的玫瑰,废墟里生长出来,照亮了周围的一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