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公主清醒的时辰很短,作为上位者,她一直是敏锐的,但人不能不服老,大多时候长公主似乎遗忘了朝堂和晋国的重担,想起的都是年轻时的旧事和旧人。
寝殿之外,一位鬓法斑白,玄衣玉冠的老者,一直站在廊下,听着屋内妻子偶尔清醒的对话,知道时日无多,她自己倒是洒脱得很,把府门一闭,连亲儿子都可以不见。
周役退出寝殿,看到爵爷独立寒风中,他上前行礼道:“长公主已经安歇了。”
眼前这个青年与他的孙儿一样大,也曾养在自己身边,现在都是青松玉树之姿,丹心不改的却只剩下周役一人,爵爷心中频感凄薄,皇家血脉多是冷情冷血,权势早就蒙蔽了他子嗣的双眼。
他们变得谄媚,虚假,若只为驸马,爵爷自然欣赏她的子女精明过人,长袖弄权。
可妻子与自己都老了,老到今日不知明日事,念几分血脉相连的亲情,都成了天下最难求的事儿。
可怜啊,锦衣玉食戎马半生,落得孤苦无依的下场。
“我那个小儿子,近日忽然生了孝心,懂得来给他双亲请安问好了。”爵爷不屑的笑容随风而逝,明润的眸子看着菱花窗里,那抹朦胧的身影。
他这一生都为她做尽,到头来还是不懂她心里想什么,半截身子入土的年纪,爵爷还是想知道枕边人,有没有为他心动过,片刻也好,他都不枉此生。
两人成亲数十载,育有两子一女,临了仅存一人一一阴平郡王,还是个背心离德的孽障,他面露讥诮,苍老的眼眸低垂,流过一丝杀机。
数十载的权谋心术,让这位驸马清楚,幼子一步一步走上嗜权弄政的不归路,养儿怎不知儿心肝,阴平郡王聪慧有余,却心胸狭隘,与那些赵氏宗亲一样不堪为君。
一心想着排除异己,而不是兼容并收,怎能为君,她和他的幼子,看来命不长了。
妻子只要一清醒过来,那么等待这个孩子的,只有死路一条,为了晋国的恒安,妻子可舍的太多,不差幼子这一个。
“周役。”爵爷唤他。
“属下在。”阴平郡王自长公主闭门谢客始,忽然锋芒尽收,开始往公主府走动请安,就算郡王不能来,郡王妃也会带着几个儿子女儿来给奶奶请安。
帝王之家,仅存的那点母子之情,不知怎地如雨后春笋,自泥土里冒了出来。
孝悌之事在前,阴平郡王真打得一手好旗,最是无情帝王家,他不信这位郡王还剩几分真心在。
“选个好日子,把心上人带到我们二老跟前,晋阳我指望不上了。”他也老了,晋阳远在封地,想舒舒坦坦看小辈成家立业,如今也成了奢求,主动靠上来的别有用心,老三那几个孩子类其父,亲近不得:“你退下吧。”
“是。”
周役退到院外,他惘然地看着爵爷推门进殿,这位驸马形影消瘦,人到了迟暮之年,也不能安享儿孙绕膝。
他想起了儿时晋阳还养在爵爷和长公主身畔的岁月,这位老者脸上一直带着宠溺的笑,与寻常人家的阿翁一样,紧紧跟在孙女脚后闲操心。
晋阳顽劣,三天不打上房揭瓦,长公主严苛有赏必有罚,爵爷心疼孙女总瞒着妻子收拾烂摊子,经常帮着孙女扯谎,偷偷和晋阳在长公主背后对小暗号。
一旦东窗事发,惹得妻子大为光火,祖孙二人低着脑袋一同被训。
十年前的爵爷,也曾有过轻松愉悦的时候。
自孙女回封地后,他万般不舍,也只能卸下了那溺爱小辈阿翁的身份,又重新回到了长乐长公主驸马的位置。
面对的是,儿子反目,孙儿居心叵测。
身边不再有可亲的人,或许,这也是爵爷把周役调回公主府的缘由。
他与长公主都太孤独。
满腹心事的周役回到了平城坊,已经是天光微白,坊内卖炊饼和羹汤的小摊子摆上,火膛子红彤彤的,灶上的铁锅里汤汁翻滚。
香味四溢。
周役想着,日后买一份与青青尝一尝,京城里有好多卖炊饼羹汤的地方,每一个口味都不一样。
他都想和她尝一尝。
念着心上人,男子愁眉舒展,爵爷与公主一生太多牵绊,他所求不多,与她日出而作,日落而息,儿女绕膝。
过最平凡人的日子,忧柴米油盐酱醋茶的心烦。
“周役,我滴好兄弟呀。”一进门,毒医嚎那嗓子,让回家的男子一阵恶寒。
毒医横在周役的卧榻上,翘着二郎腿,还穿着昨日的衣衫,周役摇摇头不理他,拿起脸巾铜盆去打水洗脸,不和这一日三癫的家伙计较。
屋外草木上结了一层冰霜,微白的一层,井口上也落了霜,星星点点。
周役放下水桶,听木桶哗啦入水,他才转动把手,收搅麻绳,咯吱咯吱的响声在清晨的水井旁响着。
“我说,兄弟,你昨晚不去真亏。”毒医趿拉着鞋子,吊儿郎当的靠在廊柱上,口气像是周役错过了西市大街清货贱卖。
提着桶把水哗啦啦倒入铜盆,周役被他烦得冷了脸,就把剩下的水往廊子下泼。
“哎呀!周役,现在就恼了?待会儿还有你更恼的,要不要听?”毒医笑嘻嘻的躲开轻溅的水花,又贱又欠揍的绕着柱子转了圈。
周役当他又抽了,掬了一把铜盆里冰凉的井水,泼到脸上搓了搓。
这家伙!待会有你着急的时候!毒医啧啧抱着双臂,蹦跶到了这人跟前,崭新的千层底有青砖不踩,反而踩上湿水的黄泥地上,周役拭掉眉睫上清冷的水珠以,在凉水里揉搓脸巾。
他双手脸颊被梁得发红,奈何男子阳气旺盛,心火旺得很,并不觉得冷。
“我说,那少法曹许典,哎哟,偷偷送了伍钺青一支玳瑁发钗。”
“那钗头上的翠玉蜻蜓,栩栩如生,没想到平日里不苟言笑的讨好起女人来,也挺有一手,青青情情的。”看热闹不嫌事大的,总喜欢夸大其词,毒医这会儿难得照实说了,可听到周役耳朵里,就觉得这癫人在夸大其词。
周役拧干面巾,擦去脸上的水珠,笑道:“青青不是三心二意的人。”
“哎,你不去问问你的心上人!哎,你不吃味!”毒医看他把盆里的水浇了花,不为所动的回屋去了,一副皇帝不急太监急的样子。
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