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微院子里的笑闹之声传得很远,赵府上下对这个动静已经习以为常了。
赵夫人远远的在自己院中听见那边的动静,心中也没什么特殊的感觉,赵微显然是要做驸马的人,自家姑娘哪怕再有些许仰慕之情,终究也是不可能的事情。
只是眼下……赵微做的这些事情,实在有违整个赵家门风。
“……夫人,您若是不信,亲自去城里看看便知,大少爷他,会把老爷的脸面给丢尽的。”
听着珠帘的话,赵夫人心中也有些拿捏不定,那间是公主的铺子,总不会这样坑害自己的子民吧?思忖了片刻,实在没什么主意,缓缓摇头:“这件事情,听别人说,总归不如直接听他自己说,去帮我喊他过来吧。”
“夫人!”珠帘显得有些情急,连忙站在赵夫人跟前,“如此大的事情,当面问他,他怎会认了,夫人还是先私下查清楚,再与老爷说,让他定夺也就是了。夫人也大少爷间一直都有些隔阂,这种事情,直接打照面……不太合适。”
赵夫人见状,有些狐疑的打量了一眼,然后默默点头,自打之前赵微没给这大丫鬟面子,大丫鬟就有些记恨他了。
不过她说的话确实不假,自己虽然和赵微的关系有些缓和,但终究那份芥蒂还在,此时直面问他,反而可能让他心中多想,岂非显得是自己平白生事了。
“替我更衣,换身装束,随我出府瞧瞧。”
乾兴十八年的端午节注定要与往常不一样,原本粽叶糯米满城香的长安,此时在街头巷尾已经感觉不到以往的气息了,只有一些豪门大院仍然守着端午习俗,让一些路过的旅人记起,已经端午了。
赵夫人这两日打探到的消息都让她有些耿耿于怀,当真人人都在觉得赵微才是那始作俑者,赵夫人也觉得他们所说都很有道理。
若非拿钱庄里的钱过来哄抬粮价,那开上一间不收任何保管费的钱庄,当真是单纯的在行善?
有些人会从这方面质疑那些诋毁赵微的人,但是这个理由,在赵夫人这里,说不通啊……这钱庄不是赵家的。
赵夫人左思右想,咬了咬牙,还是得跟老爷说一声才行。
端午是传统八节之一,这时若非必要,人人都是休沐的,即便有些人为了生计继续维持铺面生意,东家都是要给些赏钱的。
祈福纳祥、辟邪攘灾,是端午节的基本活动,和清明等节日一样,一些传统又繁琐的事情,往往是家中长辈在做,而那些小一辈,更开心的是可以去周边湖泊上泛舟品粽。
此时的赵骁正在家中专门用作祭祀的房间中祈福,见自家夫人过来,连忙招呼她也赶紧过来上柱香。
赵夫人规规矩矩的下跪三叩首,点了三炷香插在香案上的香炉内。
“……家中琐事多,这些日子忙坏了吧。”
“妾身还好的,只是这几日去城中走了走。”
“采买东西交由赵全便是,何须自己亲自跑了。”
赵夫人抿了抿嘴,拉过赵骁,驱散了仆人后,出了祭祀香堂,二人在门口一左一右站立。
“怎么了?这般表情,雄黄、彩绳可都备好了?”
“这些琐碎事情老爷就别操心了,都已经备好了的,今日妾身过来,其实是想问问,老爷可知目前城中粮价的情况。”
“并不知,家中没有余粮了?还是打算提价售粮。”
赵夫人深吸一口气,缓缓开口:“龙骧……”
“你我夫妻,已经快二十年了吧……还记得以前,自己还只是河朔地带一个爱闯祸的小姑娘。”
赵骁见她过来竟只是忆往昔,不由得笑了笑,也开始微微仰首望向天空:“确实,当时你天英姿飒爽却又天真活泼,哪里像现在,完完全全就是一个管家婆,没有半点当年河朔女侠的样子了。”
“唉……自打老爷封了爵以后,有了府宅,家中有规矩了,可是也显得生份了,以往哪里会老爷老爷的喊。”
“现在就咱夫妻二人,你依然可以喊我骁骁的。”
赵夫人年岁未及四十,正是女子风情最为浓重的年纪,此时面色一红,微微垂首,不由得让赵骁也看得有些呆。
赵夫人被气氛所感,缓缓走近赵骁,靠近了他的怀中。
“妾身知道老爷做事最是让人信服,待人也极好的,多少将士跟了你,都愿意为你效死,妾身也最为欣赏老爷这一点。”
“好端端的,说这些做什么。”
“但是妾身也知老爷其实对现状很是不满,汉国承平太久了,他们用你时,你便是将军,惧你时,你便是枢密使,然后随便寻个由头……你就被一扁到底。”
赵骁的神色不由得阴沉了下来,赵夫人也感觉到了他此时的心情有些不愉快,便轻轻的用手抚了抚他的后背。
“这……也不算随便寻个由头,守义他的罪名是被坐实了的,走私的滕弩就在他的马车中……”
“走私军械哪有论一把两把来算的,那是欲加之罪何患无辞,就是朝堂上那些相公们惧怕老爷你。他们也知老爷待人极为宽厚,是以故意挖了这个坑让你跳进去,而老爷……当真便跳进去了。”
赵骁有些出神,是啊,自己身居高位这么多年,何尝不知他们是故意为之,可是李守义只是一个寻常的小小军卒,还……还是个逃卒,身上有把滕弩真的是……可以被算作是走私军械的。
那个时候……自己不跳进去,他的儿子,朝堂上的那群文官,势必不会留他性命……
他们都知道自己性格,就是在逼自己而已。
故旧之子的性命,和一身官服,孰轻?孰重?
“老爷可曾后悔过,自己不该救?”赵夫人不待赵骁答话,立即接上,“必然是不后悔的,相信老爷再选一次,依旧会是如此的。”
“还是夫人懂我。”
“那……若是那孩子,做了些不该做的事情,老爷可会后悔?”
赵骁笑了笑,不由得就想起了赵微的行事风格:“呵……这孩子不会。”
“妾身知这孩子和你性格十分相像,是以老爷十分喜欢且看重他,可……万一呢?”
赵骁缓缓将怀里赵夫人的身子扳正过来,目光中有几分审视,也有几分好奇。
“怎么了,他可是做了些什么事情惹你不开心了?他再成熟稳重,也只是个十八岁的孩子。毕竟身为其名义上的母亲,平日里还是要多担待一些的。”
赵夫人此时有些焦急了,今日过来兜了这么大一个圈子,就是想试探一番,哪里能想到,自家夫君居然能够这般笃定?
赵微他做了些荒唐事情,人们即便现在此时是在骂他,可日后只会算在你身上啊……
赵夫人此时的踌躇之色立即就被赵骁看了出来:“具体出了何事?”
“粮价……现在京城的粮价是原有粮价的三十余倍,外面越来越多的百姓开始行乞,而……赵微那孩子……应当是始作俑者之一。”
赵骁的眉头,皱了起来。来来回回的思索西南之事,回忆救起他时他怀中的那封信,回忆那信中惊世骇俗的内容,回忆西南处遇到困难时,赵微在长安恰到好处放出来的推恩令。
此时……西南没出任何问题,他折腾粮价做什么?
顿时一种被利用的念头直接就升了上来,他……想做什么?
“来人!来人!”
不多一会儿,赵全赶了过来。
“大少爷呢?”
“应苏韬苏公子相邀,带着晴儿小姐去灞河泛舟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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长安在正统历史上,是十三朝的古都,而它之所以能给被那么多朝代所钟爱,便是因为它得天独厚的地理优势。
军事上,周边非水即山,都是易守难攻之地,四座关隘牢牢护住长安城,关隘不破,长安不失。
同时周边八水环绕,给百姓的休养生息带来了最为基本的条件。
这八水之中,有一条便是灞河。
灞河属于渭河的一条支流,没有黄河的汹涌,也没有渭河的浑浊,自渭河起始,一路往东南,至终南山东北侧的蓝田县而去。
这条河正好起到了勾连交通的作用,使得长安周边诸县都能够非常方便的驶入黄河,是以灞河之上的往来客船、商船,都比其他的河流要多上一些。
加之听山池就是灞河和渭河交接处孕出来的一处湖泊,是以每每到这端午时节,那些原本驻留在听山池上的画舫们,载着诸多才子佳人,都纷纷驶入灞河之中,一同喜迎这端午佳节,那时这灞河就格外热闹了。
这个时候距离灞河河岸不远的一艘小船上,有一名少女伏在船舱中的桌案之上,身子均匀的起伏着。桌案上瓜果和杯中的茶水,随着船只自然的摇摆而轻轻晃动。
这名少女的身旁坐着一个肤色极白的秀丽丫鬟,也在绣着香囊。香囊的一旁则摆放着着川芎、白芷、甘草、雄黄粉等一应药材,就待香囊绣好后,将药材填入了。
在这艘小船的船尾是艄公,而船头,则是手持一柄黑伞的年轻书生,身旁站着一个黑瘦少女,二人一同望向不远处河岸旁的一大群人。
“公子,何时行船啊。”
“尚有好友未到,且在等等。”
正是赵微一行人,只是随行的,多了一个,是赵晴的贴身丫鬟燕子。
以往带着赵晴出来玩耍时,这小姑娘便被冷落在府上,又不好独自出来,是以这一次央求赵晴,便一同带了出来。
现下独自一个人陪着赵晴,帮着她鼓捣香囊。
“石头,可知道对面在做什么?”
石头望着前面河岸上那一大群人,有些疑惑的看了看赵微:“少爷莫非不知?”
一大群人,身着各种颜色的衣衫,尽是贴身短打,用一根黑色的布袋紧紧系住腰身。在他们一旁的灞河河床之上,则是搁浅着一条条细长的绿色龙舟。
龙舟竞渡这种事情赵微还是知道的,年年端午都有,这灞河不仅宽,而且不如何湍急,是以不少地方组织的竞渡都会来到这灞河之上。
就看哪一队可以最快速的行到河对岸,最快的那一队将会有不少彩头。
只是这叩首……似乎是祭拜,下水之前拜河神吗?
接着赵微就看见他们将身上背着的竹篓打开,从里面取出一团团小事物丢进水中,仿佛是粽子。再然后就又是叩首,一切事情做完之后,众人才将龙舟的龙首和龙尾装上,将龙舟推入水中。
“祭奠屈子吗?”
“少爷明明知道……”
赵微失笑,纯粹瞎猜。
“以往石头也随着海少爷来过几趟,那时灞河之上人可多了,如今放眼望去,只能看见这一处在龙舟竞渡,连祭奠屈子的人也少了许多。”
赵微一怔,随即也就反应过来,百姓们怕是现在自己都吃不饱了,哪里还会将粮食丢进水里……
刚才的祭祀看起来也颇为草率,自己在这个世界待了这么久,祭祀一事都比较郑重,灞河岸边神龛、香案都没有,就是简单地叩了叩首,击了击鼓,就算是祭祀过了。
“咫尺!”
赵微循声望了过去,一个长身而立的书生正立在船头,朝自己这边挥着手,而他的身旁则陪着一个素净慧秀的年轻姑娘,不是苏韬和薛涛二人还能是谁?
待他们的船只逐渐驶过来,苏韬开心的笑道:“今年这端午好生畅快,灞河之上的人如此之少,可以尽兴了!”
赵微没接这个二百五的话茬,典型的饱汉不知道饿汉子饥,薛涛在一旁轻轻地捶了他一下,想提醒他别口没遮拦。
“你打我作甚?”
薛涛明显的神情一滞,赵微也突然就想用手捂住自己的脸,这个憨货,还好一旁没别人。
“咫尺你看我把谁带来了。”
正说话间,从苏韬船上的里舱内,宋洁和那小核桃走了出来。
小核桃头一撇,当没看见赵微,宋洁没有开口,微微眯着被强光照射的眼睛,盈盈一福。
赵微也没说话,站在船头之上微微躬身就是一揖。
苏韬并不止赵微跟晋阳公主之间的事情,此时偷眼来回打量这明明没开口,却仿佛已经说了千万句话的两个人,怪笑着朝赵微还有宋洁挤了挤眼睛。
“太晒了,本公子怕黑,先回舱了,二位慢聊,慢聊。”
说完一把拉着有些瞠目结舌的薛涛就进了内舱,留下了满脸尴尬的赵微跟宋洁。
赵微不由得用手遮了遮斜斜挥洒下来的日光,忽然发现没用,灞河河水中的粼粼波光中,日头依旧刺眼。
赵微干咳一声:“宋姑娘,天气已经开始热了,若是怕晒得黑了,也可以回舱的。”
“哦。”
“我不怕晒黑。”
赵微忽然间不知道要说些什么了,而石头,也悄悄地溜回了船舱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