傍晚,吴英男告别病弱的父亲,悄悄来到府邸的湖边。
自从外公传下道法,已有些时日。吐纳灵气、感应周身窍穴......她早就驾轻就熟,甚至清江应龙宫的掌故及规矩,她也了解大半。
因而,她稍有些踌躇。
早年间,外公受命前往沅水一带发展势力,将紫玉笛这件法宝带走;可惜母亲没来得及问道,便与父亲吴肃私奔,前往长安。
至于洗髓汤,大半都是当年给母亲准备的......她能从外公深藏的情绪中,体会到些许不甘,可以想象当年父女决裂的场景。
“世俗功业,方外修行!”
她喃喃叹了声,想起爹爹那寥落的神情、言语中的关切,忽然觉得揪心。
先前洞庭湖中黑鱼寨、龙鳅作乱,她与父亲站在船头,眼见湖水漫卷所感受的那股绝望,时常出现在深沉的梦中。
自从参悟《水元经》后,那感觉才渐消退。
“这世上,凡是自己能做主的,才算作数!”
吴英男默念着外公的教诲,面色渐渐平静;可远远望见那道如海深藏的剪影后,又有几分紧张,尤其注意到裴度也在,越发觉得突兀了。
她知道紫玉笛、飞洞箫原是一对,更猜到外公、舅舅的心思,只是......儿女私情,她一直不怎么开窍。
翠微书院重遇陆安平时,心中倒平静,那股好感多半是感激的成分;对裴度也类似,英武挺拔、修为高深,即便长安城也少见这样的人物,然而大半是崇敬罢了。
“腾云境真人,有三个甲子的寿命,真希望爹爹也能这样......”
正神思间,她听到外公严肃而威严的声音:“准备好了吗?”
“准备好了!”
吴英男轻轻颔首,瞥见裴度腰间那根细长的洞箫,面颊不由得一紧。
“等筑基完成,返回清江行礼,你便是应龙宫嫡传弟子!”
林老太爷声音慈祥了些。
“到时候,可正式称一声师妹了!”裴度轻笑了声,淡青长衫微微摆动。
“先前曾说,道门九艺中丹鼎难得,洗髓汤效用非常,几乎比得上三四品灵丹!”
林老太爷瞥了眼,接着道:“药力绵长,少则半月,多则数月......若是尽数吸收,破境入琴心也不在话下!”
“嗯——”
吴英男轻应了声,她先前也知洗髓耗时,特意叮嘱爹爹保重;所幸,那位纨绔的表弟林腾蛟不知犯什么错,暂且不能扰到父亲了。
“开始罢!”
林老太爷转过身,右手食、中二指虚点,前方湖泊顿时划开一道细线,随即向两端扩散。
细小的浪花攒在边缘,发出轻微的响动,几息功夫便辟出一条三尺宽的小径。
这是《水元经》的道法,修炼至高深境界,行云布雨都没问题,何况分开这汪湖泊!
吴英男深吸口气,轻轻迈入湖中。
湖水冷冽,所幸只没过脚踝,听着噗噗的水声,她握紧紫玉笛,向前方望去。
漆黑夜幕下,一座潜藏于湖底的八角亭透着微光,正是修炼所在。
每走一步,身后分开的湖水重新合拢;等她迈入亭中,跳进那具气息浓烈、有如沸滚的洗髓汤时,整片湖泊又恢复平静。
“我知你去了墟市,见到遁甲宗那人,”林老太爷轻捋胡须,夜风中显得尤为深沉,“不要误了大事!”
“晚辈明白!”
裴度语气很是谦逊,“那洗髓汤霸道,有些担忧英男师妹......”
“毕竟是腾云上境的真人,又蒙真仙眷顾——”林老太爷沉吟道,“不妨再此守着吧!”
“翠微书院那边,让耿松风盯着;神霄派、缙云派一时也到不了......”
湖心亭中,吴英男自然听不清俩人对话,更顾不上。
洗髓汤呈深碧色,咕嘟冒出大大小小的气泡,不时可见些或灰、或白的残渣。
浓郁得接近刺激的异香涌来,几乎令她无法呼吸——那是肉桂古树的气息,来自岭南道、甚至更南的三苗氏。至于深碧,那是应龙宫特有的龙涎草的颜色。
吴英男只觉身躯滚烫、以至接近麻木,面颊及脖颈也涨得通红,周身八万四千毛孔仿佛洞开,药力不断地渗透,仿佛鲜活有生命一般。
呜——
正当她燥热难当时,耳畔突然响起低沉幽咽的箫声,似乎在安抚心神。
她心念一动,口诵净心咒,终于入静。
洗髓汤仍旧咕嘟着,弥漫的热气不再那么难以忍受;尤其运转《水元经》下,一丝丝热力沿着毛孔渗入,汇聚到经脉、血液、乃至骨骼。
恍惚中,她听到真龙吟啸的声音,仿佛从湖泊上空传来。
不知过了多久,下腹丹田轰然洞开,旋即无数灵气裹挟而入,蒸腾着,渐渐盈满。
“九窍......”
吴英男闭目凝神,并不敢丝毫分心,继续催动《水元经》,体悟着窍穴豁然开朗的畅快。
那只紫玉笛,则静静躺在她身侧。
......
......
翠微书院,藏书楼。
天色早已暗下,夜风将不远处竹丛吹得窸窣作响。陆安平瞥了眼北侧漆黑的阁楼,轻叹了声,随即翻过庭院。
楼下角落里,灯火昏黄,映出一道隐约的身影,正是张灵潇。
吱呀!
厚重木门刚推开,那位神秘而独行的张公子骤然站起,“等你好久了!”
声音回荡不散,陆安平转过几列书架,才看到那张生着桃花眼的潇洒面孔,只是显得有些憔悴。
“和风驿上的明火白粥、葱油饼、还有一盘卤干!”
他凑上前,将油纸包裹的食物递上去,笑着道。
“这葫芦不错!”
张灵潇放下书卷,点评了句,“喂,你不吃吗?”
“有事情要做!”
陆安平瞥了眼,准备往楼梯走去。
“修行?”
张灵潇疑了句,见陆安平几乎默认,于是认真说道:“要小心些!”
“张大公子今天有些不同——”
陆安平揶揄了句,想起那位与林家纠葛不清的耿松风观主,正色道:
“你也是!”
正如先前所说,每个人都有过去,但大多经历都很无趣。对这位来历神秘的朋友,便只当书生便好,正如......阁楼中那位隐居的袁山长。
“对了,”他忽然想起什么,随即摸出一把黄铜钥匙,“这次要修行很久,藏书楼钥匙给你......”
“躲在藏书楼修道,却也别致!”
张灵潇笑了笑,想起阴叔所说藏书楼森然剑意,嚷道:
“别弄出太大动静,本公子喜静!”
“放心——”
话音未落,陆安平便觉灵光一闪,眼前再次现出那副奇怪而瑰丽的景象。
黑魆魆的书架上,一卷卷经义典籍中,无数文篆争先恐后地跳出,蝌蚪一般四处游荡;与此同时,墨色渐渐变得浅薄,以至接近透明,弥漫在楼中。
“你看到了吗?”
陆安平伸出手,望着透明的文篆从手中穿过,无形无质,竟有如幻象一般,令人疑惑。
“剑意?”
张灵潇轻疑了声。
他记得阴叔说过,藏书楼剑意冲天,正是袁丹期所布;而阴叔作为鬼神,也因此不敢深入楼中。
“剑意!”
陆安平眉头微皱,暗叹这张公子见识不凡,不仅知晓蜀山派袁丹期身份,更是隐然猜出楼中剑诀。
可偏偏是炉鼎闭塞,不通修行......
念头一闪即逝,他屏息凝神,再度观察起来。
眼前这场景很是熟悉,像是先前梦中红日所现五芽真文,唯一不同的是,真文尚须借金乌扶桑图才能掌握;而藏书楼中,俱是世俗寻常文篆。
他将心神沉入祖窍,只见日轮闪耀着金光,两株并根相连的扶桑巨木岿然不动,那只三足金乌扑腾着翅膀,几片青色扶桑叶轻颤着,并没有任何异动。
“这剑诀并非由真文,而是世俗文篆?”
陆安平心底轻疑了句,顿觉猜测有理,“毕竟袁丹期曾是接近羽化成仙的人物,如今失了修为,隐在翠微书院中,以世俗文篆传剑诀......也说得过去!”
一串串透明字符交错跳跃,令他眼花缭乱;楼中藏书以万卷计,上面篆字更是无数......
“真是大海捞针呐!”
陆安平低声叹道,微不可见地摇了摇头。
“什么大海捞针?”
张灵潇不解地问道,余光瞥见书卷上墨迹褪去几分,几乎认不出字体,
“本公子又眼花了?这几天总是这样......”
陆安平也注意到了,笑道:“你再看看!”
话音刚落,楼中文篆仿佛化作千万条透明银鱼,重新投入书卷中,场景也转瞬消失。
“奇怪——”
张灵潇吐了口气,想起幼时李丰策所演幻术,不禁又有些感慨,“你去吧!本公子接着读书!”
还没说完,他又打了个哈欠。
......
......
“那剑诀,主人可是有眉目了?”
金须奴刚从五阴袋中钻出,便激动地问道。
“典籍文篆中藏有剑诀,须得一个个捡出......”
陆安平疑声道,同时心中升起一股谜团,“世俗文篆又怎么会有剑意?”
“文篆以兆亿计,一个个拼凑......”
金须奴捻着胡须,眉头紧皱,“不知要费多少功夫!”
“要不,”他讪讪地笑笑,“我去探探,袁真人能否给些提示?”
“罢了!”
九节菖蒲团上,陆安平摆了摆手,“袁前辈一定有他的道理!”
“你擅长遁地、去取些沉精土;还有无根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