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来者何人?”
朱瑞听到师傅的叱声,随即那只两头细而扁平、有如枪头的分水刺,呲溜蹿入空中,却没有妄动。
其他十二位排头也反应过来,他们俱是凤初、琴心中下境修为,尚不未能驱物驭器,只是利落地抄起些鱼叉、环刀。
“三元观,宗元!”
道人声音凌厉,语气似乎带着丝不屑。
朱瑞只觉心脏噗通直跳,连药鼎气息也觉得无味;没想到黄鹄山三元观还是找上门……
他暗叹了声,从柳树下爬起。
“方外与世俗泾渭分明,三元观也是源流于广成子,不知宗真人是代表黑鱼寨,还是三元观?”
陈四龙抱着拳,黑黢黢的面孔泛出一丝笑意。
“黑鱼寨如何?三元观又如何?”
宗策声音依旧凌厉,剑身白光闪耀,晃得人睁不开眼。
“黑鱼寨是世俗水寇,三元观却是方外道派,广成子以真文传道,便是匡定方外与世俗……”
“两不相干,泾渭分明!”
陈四龙面不改色,脸上显得格外凝重。
朱瑞马上醒悟过来,黑鱼寨固然是三元观纵容,但毕竟上不得台面……
师傅这么说,便是要令这宗元道人自认身份。
若是代表黑鱼寨,便是自比于湖面上的水寇;若是代表三元观,便做实了纵容黑鱼寨的事,违背了广成子的规矩。
“好一个两个相干!”
宗元拍手笑道,随即从半空落下,环顾一圈:“广成祖师登天近三千年,凡俗朝代也更迭了**个,众道派起起落落……
这规矩,早便破了!”
“龙虎山光明正大,将正一观开得满天下俱是;清微派分出玉清宫一支,专意结交达官显贵;便是蜀山派,这百年间行走世俗,也比以往高调……”
“沅水林家你一定知道,清江应龙宫的,不也在世俗中厮混?”
“说这些作甚!”
宗策又笑了笑,“排教不过是江湖里的草莽,不入流的散修,哪里懂得玄门正宗的规矩?”
“老朽不懂无所谓,宗真人懂就好!”
陈四龙声音平和,似乎没有一丝情感波动,而那柄形状怪异的分水刺则收入手中。
“你——”
“事关宗真人的道心!”
“好你个陈四龙……”宗元咧嘴笑了声,“没想到念头通达,险些被你饶进去!”
“三元观自有无上道法,你们得了些巫术的皮毛,哪里懂得方外道法的高妙之处?”
“这么说,真人承认是三元观了?”
陈四龙环顾了眼,目光在不远处的朱瑞稍微停留,似乎有安抚的意思。
“婆婆妈妈,倒像个和尚!”
宗元脚下一跺,周遭十丈范围猛然震起,角落里偷偷观望的村民也吓破了胆。
“排教虽入不得出尘道派的法眼——”
黄尘弥漫,陈四龙神情依旧,只是语调多了丝悲戚,“江边的渔户、纤夫、排民……不奢望真人境界,只是尊祖师旨意、守着本分罢了!”
其他十二排头已然知晓前因后果,除沿江众多教众的生计,黑鱼寨的事也是刚才讨论的重要议题……当然,还有得自遁甲宗的凤初境道法。
他们与陈四龙一并,站在榆树荫下,面孔满是坚毅,并没有人退。
“有意思!”
宗元打量着这群一身短打、脚踩草鞋的草莽汉子——皮肤黝黑、脸也多半生得丑陋,不禁笑了声。
“有什么遗愿吗?”
他轻描淡写地道,眼神像是在看一群蝼蚁。
一股寒意涌出,朱瑞不禁汗毛直立,大喊道:“师傅!”
太阳斜斜地照着,柳树上的蝉声再度鸣着,身后那尊四方药鼎咕嘟作响,大约快到成丹的时候了。
朱瑞眼巴巴地望着,身躯不住颤抖。
“太阳落山后,这段仇怨便算了解…….如何?”
陈四龙眯起眼,望着地下树影,忽然想起水面上赠送遁甲宗道法的陆安平,接着叹了口气:
“我只有一个请求!”
“说吧!”宗元将飞剑插在地上,索性抱起胳臂。
“侯绍是我所伤,胭脂虎也是我打伤……”
陈四龙顿了顿,先前从斩鲵剑品阶便觉侯绍非普通弟子,“遁甲宗那位传人恐怕也遭毒手了吧?”
见宗元点头,这位名震洞庭的大排头面色一暗,暗叹即便有吐纳日精的上古法门,终究敌不过真人的飞剑。
“看到那个孩子了吗?”
陈四龙指了指,声音很柔和:“他叫朱瑞,原是个孤儿,在老朽身边侍奉!”
“有些资质,但此生境界不会超过老朽,对三元观构不成威胁…….这些兄弟也是!”
他举起手,示意其他躁动的排头停下,“微末修行自然不入法眼,但在世俗中有用,比如疏浚河道、惩治水怪……”
“你的意思我明白!”宗策饶有兴致地望着,“要是不答应呢?”
“排民血勇好斗,仇怨不休,只怕沅水、资水、洞庭一带……”
话音未落,陈四龙手中一抛,只见分水刺次溜溜破空,两尖各泛起一点幽暗光芒,铜钱大小的中孔呼呼灌着风。
与此同时,其他十二名排头也动了,一时间刀光窜动,俱是对准前方灰衣道人。
“雕虫小技!”
宗元轻哼了声,脚尖轻踩,旋即腾空十几丈,丝丝缕缕的云气攒聚,汇在他脚下。
有如热刀割破牛油,惊鲵剑白芒闪过,递至身前的环刀、鱼叉齐刷刷切断,唯独那柄泛着幽光的分水刺撑了两记。
叮!叮!
金铁相击声落入耳中,竟如此尖利,听得朱瑞心神颤抖不已,连众排头的惊声也听不见。
眼前仿佛是一幅无声的画面,只有那柄白芒流传的飞剑轻啸着,不时幻出几道残影,所到之处,一道又一道的血泉溅出。
殷红温柔,无声地洒下。
几息后,那些与他一样,有着黝黑面孔的排头直挺挺倒下,面容仍保持着死前的血勇与愤怒;只剩陈四龙催着分水刺,胳臂上满是鲜血。
“人心比水怪更可怕…….”
朱瑞喃喃地念着,心底补充了后半句,“尤其是修行人!”
先前洞庭杀龙鳅、沅水斗黑鱼寨时,他还不太害怕,甚至隐隐感到期待,毕竟一切有师傅陈四龙在,还有柳迟。
那时他煮龙鳅精血,在沅江上协助师傅施展‘借形’巫术,困住黑鱼寨侯绍,连几道煌煌天雷也没破去…….
可如今,玄门正宗,三元观腾云境真人,一柄飞剑便打破他所有幻想…….当高高在上的方外修行人出手时,比龙鳅更令人绝望。
叮!
又一声脆响传来,分水刺仿佛破开一角,而半空中的师傅身形萎顿,小腿、肩上、腹部满是血洞,并没有像其他排头那样——一剑洞穿眉心。
砰!
眼见自幼追随的师傅摔下,朱瑞心神一颤,两行泪珠从眼眶中涌出,又喊了声:
“师傅!”
耳中嗡鸣声终于停下,他听到一道冷冽的声音,“虽说狡猾了些,也算是个好汉!”这是宗元的声音。
眼前尽是横七竖八的尸体,原本平静的院落血光冲天。朱瑞抿了下发干的嘴唇,不顾一切的跑过去,嘶哑着叫喊。
“你觉得我会放过他?”
宗元收起惊鲵剑,轻挪了挪,似乎怕那方十方鞋沾染血迹。
“不——”
陈四龙咕噜着,鲜血从喉头溢出来,声音也含混不清。
“师傅!”
暮色中,朱瑞嘶声裂肺地喊着,自小侍奉的师傅便这样死去?他无暇顾及那位道人,只是将心中悲伤哭出来。
陈四龙颤巍巍伸出手,在地上不住摸索,可怎么也够不到那柄几乎折断的分水刺——那是排教祖师传下的信物。
感受着师傅身躯渐渐变凉,朱瑞的哭嚎转为抽噎,又归于平静。
夕阳的最后一丝余晖洒下,江村再度恢复平静,几只鸡咕咕地走来,扑腾着飞到一丛低矮的树干上。
空气中满是血腥味,浓郁的药香味涌来,到了五华丹成丹的时候。
暮色将宗元身形映出剪影,唯独那柄一尺八寸的飞剑白光盈盈,上面流动着铭文,透着一股森然寒意。
“剑诀还没怎么使!”
宗元似乎自言自语,又像是对他说话。
朱瑞一激灵,想起溪畔柳树下有新作不久的符箓,源于龙虎山的真文符箓;可念头刚起,便低下头。
——连师傅都远不是对手……何况自己?
“太阳下山后,这仇怨便了结!”
宗元嘀咕了句,提起惊鲵剑,“下山前,连陈四龙的名号也没听过!”
“无趣!”
他转过身,摇头道,“小子,记下这一刻,将来莫要招惹三元观……包括黑鱼寨!”
“至于那五华丹,”宗元的身影转瞬飘远,药鼎中新炼不久的六丸丹药嗖得跳出,“品相差了些,不过……还不错!”
宗元嗅了嗅,随即脚踩飞剑,转瞬消失在夜色中。
风中满是血腥味,药鼎下的楠木炭也烧尽了,只剩下一层灰烬。
潺潺的水声传来,朱瑞知道,溪畔那尊白石郎君神龛依旧,两卷黄册与符箓仍静静躺着。
他捡起分水刺,血迹粘稠,冰凉的触感让他清醒了些。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