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龙虎精魄暴虐凶厉,只怕……”
猎猎罡风中,张灵潇小心地摩挲鬼心莲,声音几乎被雷雨湮没,显得格外无力。
“继先!”
张伯符厉声喝道,眸光却透着少见的温情。
“他得了苍莽山传承,若不是关系到遁甲宗、皮囊涉及苗疆三圣,何必多此一举,借龙虎精魂搜魂?”
张灵潇身躯微颤,不知是罡风吹动,还是心绪难以平复,只好看着云气从脚下掠过,不知卷向何方?
他知道陆安平身具修行,也牵扯到遁甲宗,甚至与龙虎山不对付的清微派,却怎么也想不到是魔君继任?
更惊疑的是,三家玄门正宗竟向自家出手......难道是受了清微派授意?
他可知道,世俗中父亲本是“总领天下各道派”,而今分去总领江北各道派的,正是清微掌教殷长梧。
想起远在长安的顾欢来信,张灵潇耷拉着脸,眉头也越发紧皱了。
“待返回龙虎山再说!”
大约看破张灵潇所想,天师沉吟了声,诸天玄尺又是一招,裹着两人向东南遁去。
由于分神施展搜魂通幽诀,他无法全力施展天师四宝,只好先借诸天玄尺调转乾坤。
转瞬间,两人便遁开数十里,然而断金圭所发金芒牢牢锁定,蜃气夹在风雨中,正是仙都**师施法。
黑云覆压,雷霆不断酝酿,不时爆出几点紫火闪电;辟邪雷神剑在云中时隐时现,雷凌子声音哇啦响起:
“伯符小儿,来得妙,今日叫你张家断了根——”
张灵潇脸色一半铁青、一半煞白。
从记事后他就时常听到这样的闲言——尽管并不直接,但无法修行、连龙虎如意丹也不能弥补的天师继任,可不意味着张家断了根吗?
天师张伯符脸色却看不出变化,指了指身后,道:
“神霄派自诩广成子嫡传,到处以九重神霄天雷显摆,其实于雷法一脉,不过如此。”
“我正一六大紫府震雷,修炼至高深处,几乎可得天地造化之力……”
他语气睥睨,随意点评着,然而末了面色黯淡的那一瞬,却被张灵潇看在眼里。
“白衣老道正是仙都**师,你降生时,他也曾遣弟子来山中道贺……当年曾与你祖父参加苍莽山灭魔之战!”
“林默世俗浸淫久了,极富城府,虽然资历不深,修为却不弱…..那柄虬龙剑也是有数的仙剑!”
“小心!”
张伯符说着,手舞诸天玄尺,青光闪过,铛铛挡住雨云探出的虬龙剑,随即又是一转,再度破开空间。
“那……”
张灵潇晃了个趔趄,一时福至心灵,迟疑着问道:“蜀山派那位袁丹期呢?”
“谁?”
“蜀山掌门李长庚的师兄,失去修为……嗯,就在翠微书院中。”
父子二人所到处,天空一片漆黑,无数雨云汇聚,连同漫卷的蜃气,轰鸣的雷霆,透着阵阵肃杀。
“袁丹期——”
张天师沉吟着,青光暗下来,龙虎宝印则忽闪忽闪的,映着他凝重的面容,许久后才微微点头,“原来如此!”
“……陆安平本性不坏,甚至有些迂腐,爹爹大可废了修为,饶他一命!”
张灵潇猜不出父亲想法,但也知搜魂通幽诀下陆安平生死难料,故而请求道。
“这小子与先前袁丹期见过,甚至获传了一套剑诀……皮囊中那多宝鼠精,原来是乔玄安排的!”
“怪不得这凭着残卷《遁甲真经》突飞猛进,原来有苍莽山灵脉帮助!”
“好你个魔头,偷了清微派的《上清云雷篆》不说,连学了一记太乙真雷的雷法!怪不得隐遁百年……”
“散仙宁封子的仙府,莲鹤方壶,蜀山派商无缺,还有那东海铜鼓道人……遁甲宗道法只是皮毛,天蚕仙娘倒也神秘!”
“的确是本性不坏,也勉强算修行苗子,可惜先天不足……难怪心性如此坚韧!”
天师的低语越来越快,隆隆雷声中张灵潇难以听清,但那句“本性不坏”却落入耳中,只是还没生出欣喜,冷水便浇下来:
“历代魔君暴戾混乱,修为越高,越是如此,超过祖师斩杀的龙虎精魄十倍、百倍!”
“符图化影与魂魄相合,散不掉的,太阳真火也是不死不休……”
“此子,留不得!”
张天师冷冷地道,脸上升起一层浅显白晕,显然这番以神念驭龙虎、还有避金乌,着实消耗心神。
“他救过我——”张灵潇喃喃地道,脸上满是愧疚。
“道魔相争,你死我活!”
张伯符不愿错失给儿子教诲的机会,斩钉截铁道,同时诸天玄尺勾勒出残影,从容避开虬龙剑。
“今日你也见了,同为四九道派的玄门正宗,一旦下手也毫不留情!”
张灵潇站在身侧,没有做声。
此时青光闪过,不省人事的陆安平甩在跟前,那方龙虎宝印锵锵鸣了几声,看来要收回龙虎精魂。
“灵素毕竟是旁支,龙虎山重任迟早要落在你身上——”
张伯符尝试和气地道,没等说完,神念忽然生出感应,身躯也不由得翕动。
“怎么了?”
雷声轰鸣,雨幕深沉,张灵潇从未见过父亲如此失态。
“陆象,青城派姜雪君......”
“甘露九年,兴庆宫之变!“
“这少年竟然是陆象与姜雪君之子!”
一连串惊呼声从张伯符口中说出,望向少年的眼神也愈好奇,像是头一次认真审视。
而两道龙虎随即飞出,呜咽着投入宝印中。
……
……
佛家讲中阴光明,在临死一瞬,便能洞彻此生所有因果,陆安平也恍惚生出这种感受。
魂随神走,魄伴精出,搜魂通幽诀仿佛无形漩涡,将精气神不断抽离;又如同一尊硕大石碾,将不停涌出的念头挤压、碾碎、化为无形。
所以,陆安平头很痛,前所未有的剧痛。
若不是金乌扶桑图化影庇佑,只怕片刻间便魂飞魄散……
而搜魂通幽诀仍在继续,龙虎精魂低啸着,遁入识海仿佛获得大自由,将深潜的念头带起,像是一个又一个轻盈的水泡。
啵啵!啵!
金乌无能为力,先前那声悠长的叹息也未出现,只有识海生浪,念头依次生灭,三魂七魄则不断撕扯,碾散。
阁楼与袁丹期对话最先浮起——裂成两半的度厄铜符、云中步虚的长眉祖师、齐无物,还有关于海外九洲的幻想……
藏书楼七层的修行,忠心而卑微的多宝鼠精,还有蠹鱼成文所铸“剑诀”……..翠微山斗三元观宗策,乃至洞庭湖上遭遇,夷陵郊野。
念头回溯越发迅速,一幕幕场景不断闪回。
奇怪的是,经由此处看,仿佛有一股说不清道不明的了悟,尤其是那丝青涩懵懂、又自然消散的情愫……
这就是中阴光明吗?
新生的念头还没凝聚,便被浪潮拍散,太始山中遭遇再度涌入。
惨死的徐眠、徐风波父子,阴狠的姚化龙、惨死的遁甲宗传人尹奇……
随后,南斗星辉散落,南斗罡步寻真观前踏出,这回却缓慢许多,连龙虎精魂也耐住性子,像是仔细探查。
寻真观、历山城、山中那些打猎的岁月,仙府透出的宝光……
先前所见修行人影影绰绰,出现在皎洁月光下,最终停在那尊莲鹤方壶上,落在那位跛脚瞽目的玄冥宗主上。
簌簌——
扶桑叶纷纷洒落,金乌也跟着扑棱翅膀,像遇到什么危险一般……原来搜魂通幽诀已回溯到历山驿道,乔玄种下符图化影的一瞬。
此刻,陆安平才觉出符图化影的原貌。
那是一方小巧的、有如蝉翼的半透明物事,比寻常符箓小些,纹路分明,淡淡的红光萦绕着,透出玄奥的意蕴。
乔玄动作恭敬,甚至有些虔诚,粗大的右手轻托化影,小心翼翼地向他眉心送去……
随即,记忆回溯飞快,直到渭水竹舍畔坐在桃花下的清丽妇人。
陆安平徜徉在对母亲的温馨记忆中,自然不知天师的惊疑。
啵!
恍如一滴水投入海中,襁褓中回忆触及,那是最为深沉的念头......这次却是清晰的明悟!
长安城巍峨雄壮,秋雨从谯楼的檐角落下,哗啦啦的,朱雀大街上一片萧瑟。
书生撑着油纸伞,右手握着一截窄剑,缓缓走过青石板,接连破开修行人的飞剑、符箓、各般法术,目的地只有一个:
皇城,兴庆宫。
秋雨在上空落下,仿佛生出莫名威严,而书生仗剑,青衫不染上丝雨,最终走入高墙中。
抱着襁褓的明媚妇人姗姗来迟,只并肩站了一瞬,并没有言语。
陆安平明白过来,为何父亲很少被提起,为何伯父不愿他往长安——即便是关内灾荒时,为何病弱的母亲要取“安平”这个名字。
噗通!
噗通!
龙虎精魂先后飞出识海,扶桑摇曳,识海又恢复平静,古井一样毫无波澜。然而,一点气泡涌出,浮沫大小,却引得金乌惊叫。
啵——
气泡仅持续短短一瞬,陆安平便明了那幅景象。
雨过天晴,陆象颤巍巍走到城外古道,身后拖着一地血迹,而姜雪君抱着襁褓,泪光莹莹的,怀中襁褓则不停地嚎哭。
陆安平有如从高处俯视,感到揪心痛楚。
就在此刻,他听到金乌厉鸣,像是什么不好的征兆。
那场景延伸开来,古道边荠麦黄灿,一位身形瘦弱、拄着苍青竹杖的老叟伫立着,眼望上空。
陆安平觉得老叟眼熟,却没有中阴光明的了悟。
随后,竹杖挑出一方光泽点点的青布,蒙住了这眼,也蒙住了这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