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界是割裂的。
云层上空,是一场震古烁今的大战,然而匍匐在大地上的众生,却只见到无数散溢的宝光在天际穿梭,犹如神明。
这是乱世、也是信仰泛滥的时代。
人们自然将他们视为神明、视为仙家,尤其是道门人…..
的确,他们是仙人——却不是人们认为的,而是躲在人间世,揣度着道尊旨意的可怜虫。
目睹陆安平离开后,李丰策便痴痴望着,他猜到天上在发生什么,他期待一个好结果。
好些人也在期待,尤其是老君庙残余的修行人、那些乾帝忠实的拥趸,他们如见证罗天大醮一样,见证陛下的又一次神迹。
夜幕降临,很快起了一地寒霜,玉清宫外那些流民、还有长安百姓,翘首看着,流言渐渐传开。
永夜、兵祸、饥馑......
上天降下的祥瑞可以归于帝王,那么不祥也同样可以,恐慌无依的百姓怨气彻底唤起,然而对于接下来的命运,仍是不自觉、且极为被动的。
“是啊...”
“又有几个能把握命运呢?”
明月乘着海东青,悄悄来到结满冰层的渭水,心中也如是想。
不等祭司们提醒,他就注意到天上的打斗,他知晓那是乾帝李盘...还有两位海外女仙。
女仙是海陵部的完颜崇推测出的,他得知后,便孤身来到渭水。
他在观察。
长生天的信仰依旧坚定,可道门那些天上飞的神仙置于何地呢?
这样的困惑挥之不去——即便完颜崇说,那是完全不同的体系,长生天是一尊强大的神只,与道尊类似,也与拜火教那位胡天类似。
而似藤蔓一样纠葛不清的,却是关于前途…与命运。
和尚流传的永夜无可争议地降临了,冰原扩散也如箭矢般迅速,若是它要吞噬世界,柔然人又该如何存在呢?
他没有答案。
长生天也很久没指示了。
他记得昔日长生天指示他们抓人,甚至显化救下他们……
可如今却感到冷落,以至想起所抓那人时,添了几分…迷惘?
然而今夜,他将看完整个斗法。
他知道,这是大乾道门内部的内斗,甚至牵扯到所谓九重天…….
这是否昭示着,冥冥中不可见的长生天也在进行某场隐秘而伟大的争斗?
海东青鸣了声,这时明月才注意到,黑夜中有此起彼伏的呻吟。
那是在寒风中呼号无门的难民。
他感到一丝不忍,然而转瞬坚定下来,因为八部族人的命运更加重要。
……
……
“那是什么?”
张灵潇直起身,透过梧桐枯枝的间歇,他望见西北透出的一抹亮色。
篝火堆几乎燃尽,黑暗中传来几声夜枭,道生也很快清醒过来。
“似乎是…长安一带?”
道生远远望了阵,叹道:“可惜没修得天眼通!”
仅仅过了一瞬,他便觉这样在尊者面前不妥,忙转过话题:“那皇帝不知又造什么孽呢?”
作为见识罗天大醮、以及兴善寺被毁的僧侣,他对这位狂妄且灭佛的皇帝厌恶之极。
张灵潇没有应声,而是向前走了几步,痴痴望着夜空,仿佛能看到那位炼化祖师、击杀父亲的皇帝。
“你说他也算蝼蚁吗?”
“谁?”
道生疑惑,很快反应过来,尊者是说乾帝,蝼蚁的说法正是那位代表九天意志的云中君。
“据说他得上天眷顾…”
他不想往正一引,便带过天降山河社稷图之事,详细讲述当年其如何灭遁甲宗?甚至得先天符图之事……
“这九重天上,还真是难以揣测!”
听完后,张灵潇摇了摇头,半晌才接着道:“上回陆安平说,他遇上古时候的金仙下界,多亏两位大德出手——”
“尊者是说,天上金仙要捉拿乾帝?”道生疑道。
“我不这么想…”
张灵潇苦笑了声,“兴许是陆安平他们。”
“是了是了,广成子定下三道天规,海外那两位女仙也一定出手了。”道生忙点头。
局面随即陷入沉默,他只好静静站着,暗感尊者这些日子越发静默了,一天也只这么一两句话。
……
……
“造化天宫!”
关内道,某处人迹罕至的荒山,一位黑衣人痴痴仰起头,几乎与黑夜融为一体。
如果陆安平在侧,仅凭背影便能看出是乔玄——魔教玄冥宗主乔玄,也是谷玄牝最忠实的拥趸。
他好不容易从归墟逃出,没想到重新回到中土。
“先天符图几乎齐了…玉京金甲、通微灵化、始青变化、大浮黎土,还有那一道阴阳二气图——”
乔玄境界不凡,自然多看出些门道。
“没想到昔日埋下的一枚闲棋,也有如今造化!”
“那轩辕剑呐…”
望着陆安平身形,他不禁扼腕,那日历山只顾莲鹤方壶,却根本没注意到那截不起眼的断剑。
“蜀山那两人也成散仙,果然禀赋不烦!”
他发现了褚重岳、商无缺两人,昔日与袁丹期那点交情并未泛起什么波澜,很快又转到先天符图上。
“眼前五道,还有神君身上三道,那么最后一道…
“难道在天上?”
乔玄拖着条跛腿,瞽目紧紧凝着,神情也不断变化。
关切、狂热、以及偶尔现出的几分贪婪接连呈现在脸上……直到天快亮时,这位野心又绝情的信徒,才恋恋不舍的收回目光。
“可惜……”
叹息细若蚊呐,转瞬如那道黑影似的,不知飘向了哪里?
……
……
的确很可惜。
陆安平擦去唇角血迹,望着熹微晨光中的长安城。
街坊星罗棋布,城中民众脸上的恐惧还没散去……而山河社稷图几乎与城池合二为一,固若金汤。
“褚前辈!”
他屏住心中懊丧,沉沉地转过身。
褚重岳瘫在晨雾中,绛宫处满是淡金色血迹,甚至一块拳头大的孔洞,连元神也没逃脱。
三阳破山剑就在他身侧,厚重剑锋裸露着十几个深浅不一的豁口,黯淡无光。
商无缺按下剑,跪在师兄尸身前,血迹叭叭从衣襟落下,眼中悲愤而难过。
付出这样惨痛的代价,固然重创了乾帝李盘,可师兄褚重岳也已形神俱消……
刚成就散仙不久呐!
“我虽掌管九幽,也无法起死回生…”
钟馗唏嘘了声,似乎不肯多看这场景,“这便入地!”
他身系幽冥秩序,能腾出几个时辰已是难得,众人也不好多勉强——何况,这位九幽之主也伤了一臂。
“真没法子收那暴君吗?”
商无缺目送钟馗离开,又颤声问道。
“除非将长安城一并毁了…”
南溟夫人指了指下方,面容沮丧。
陆安平叹了声,这才感到彻骨的酸痛。
以境界而论,他还未至真仙,重重挨了乾帝几击,若不是大浮黎土图,只怕早就一命呜呼。
“可惜没夺下符图…”
紫府天女孟玄真沉吟着,又尝试以鼓舞的语气道:“好在乾帝被重创,只怕要龟缩在长安,等待天地大劫了!”
众人闻言,却都沉默了。
商无缺垂下头,仍为师兄之死而难过;南溟夫人目光迷离,也不知在想什么?
陆安平抚着轩辕剑,直直望着长安。
“去昆仑吧!”
南溟夫人望了望天,无奈道。
…….
……
长安城中,人心惶惶。
惶恐于神仙斗法,惶恐于柔然人近在迟滞……李丰策混在散修中,将不利于乾帝的流言扩散。
只是更深的真相,李丰策也不知,他只是将满腔愠怒化为悲愤,一点点侵蚀着乾帝的大业。
与此同时,他在心里祈求,祈求那位年幼多舛的师弟,能够勘破成道!
渭水畔,明月看了一宿神仙斗法后,又回了营帐。
探子报称冰原又蔓延了一百三十五里,所以行进的队伍又快了些。
车轱辘翻滚中,几位祭司问了几句,明月有些心不在焉,直到海陵部的完颜崇上前。
“你说那人叫陆安平,击杀前僧道司司丞李严的哪个?”
“确是这样,我曾几度见过他,最初时还是在历山……那时他一点神通法力也无,后来似乎搭上魔教——”
面对少主,完颜崇仍是阴鸷神色,“后来听闻他随兴善寺入冥,所以后来长生天要杀的那人,就是此!”
“当真?”
明月咂摸着,心中隐然有了计较。
“斥候也曾发现昔日血煞宗遗迹,可以作证!”完颜崇笃定道。
“我明白了…”
明月心头陷入巨大的震撼,他永远忘不了那人放出的漫天星河。
“对了,有一件事正要问你——
“你不是与师兄一起来长安,如今不回去,沧溟派会如何处置?”
完颜崇闻言笑了笑:“永夜降临,冰原蔓延中土,沧溟派自身难保,哪里会管一个弃徒呢?”
“尽管,这徒弟资质不错……”
声音桀桀,听起来总有股不适,明月瞥了眼他离去背影,若有所思。
天空晴朗,却没有半天热力,朔风将旌旗吹得咧咧作响。
喷鼻声此起彼伏,部众们也显得越严肃,这是一场关于生存的南下。
而很快,他们便要到长安了。
明月有些忐忑,因为他知道乾帝的厉害,但长安总归绕不开。
四大祭司上前勉励,并言长生天将会出手云云,而明月仍觉不安。
正如完颜崇说的,如果那少年能从长生天手下逃出,那又怎能奈何那位不可一世的帝王?
明月仰面躺着,望着这短暂天日与晴空,不禁起了一丝遐想。
长生天下,我们不过是一群驯服的羊群,或者…蚂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