秀巍宗,在天地仙门排序中,是一座名声古怪的仙门。
除却漫山遍野栽植的五颜六色梅花,极其讨人喜欢之外,尤其是颇为讨一众仙子所喜,每年花开之际,芳香扑鼻,远远近近的仙子便会闻香而至,宛如采蜜撩花的蜜蜂花蝶,在梅峰之上,翩翩起舞。
不少仙子的胭脂水粉,尤其是广为人知的梅花烙,其中便有梅山数之不尽的梅花之功。
冢,即为坟墓。
秀巍宗宗主梅冢名字由来,占了宗门两大引人瞩目的梅山与大冢其中各一字,这是山上仙门人尽皆知的事情。
大冢,是秀巍宗祖师堂所在主峰,亦是宗门遗迹之所在,据传那座大冢是某位一脚迈进逍遥大境三重天的无上真仙飞升失败陨落之地,至于有没有所谓的仙葬,已然不重要,仅是真仙这个名号,便是一块斤两极重的金字招牌,虽说这个真仙名号有点夸大,距离那飞升真仙不过一步之遥,但二者却是天壤之别,尽管如此,山上仙门仍然愿意尊称一声真仙仙葬,不是恭维,而是因为踏上这条修道长生之路的仙人,皆知真仙意味着什么。
时常在山门左手拈花,右手握经的梅冢,兴之所至,还会吟诗作赋,梅山,除了年年有仙子,留下身影最多的,便是宗主梅冢。
至于,那座大冢,梅冢却是鲜有踏及,抛开每年例行的祭祖大典,呆在祖师堂闭关的几位老人,常常抱怨一宗之主焚香不勤,对先人不敬,纵然如此,梅冢也没有得其所愿。
天性潇洒善做赋的梅冢,称得上玉树临风的潇洒仙人,时常有至梅山赏花的仙子,偷偷对其暗送秋波,甚至有胆识过人的,直接当面直言愿意与其结成道侣,此生不悔,不知为何,皆被梅冢婉言拒绝。
仙门皆知大冢,但在大冢之内,有一座平淡无奇的衣冠小冢,鲜为人知。
梅冢,冢字之所取由来,不是大冢,而是那座衣冠冢。
只有宗主可进的大冢,冢中有小冢,冢内整整齐齐摆放着一具石甲,便是梅冢夜不离身的金石宝甲。
石甲旁,另附两句小言:问世间情为何物,直教人生死相许。
当看过那两句小言,梅冢再无做赋的兴致,梅山也失了一大景色。
在梅冢脑海之中,一直觉得山上仙人该有“我欲乘风归去,又恐琼楼玉宇”的意识,即为仙,又何必搅扰山下凡俗!
这一点,在秀巍宗各个弟子身上,皆能得窥其行,窥其思,至于窥其心,梅冢一直相信,有行与思的合二为一,心性差不到哪里去。
他,即是最好的证明,毋庸置疑。
人世艰辛,仙门更甚,有长生想法之人,多如过江之鲫,但这条遥不可及的路,真正走到最后的,不是什么天资超绝之辈,更不是投机取巧的道贼,反而是那些天资不被看好,修行缓慢之辈,反而常常走到最后,在这些修道有成的人中,梅冢悟出一条修心重修行的小路,称不上独辟蹊径,但也是古来少之。
宗门弟子,皆是以他明悟的“修心重修行”之法理潜心修行,藏书海量的经楼正是他一手所筑。
昔日,有位和善温良的长衫老人,登楼观之,留下“经善人亦善”的赞誉,至今在经楼温卷的弟子,还能听到那位长衫老人的赞誉之声。
余音绕梁。
收回止不住的思绪流淌,梅冢实在不知该如何应对他看到的这一幕幕,刨坑设局,引君入瓮,再来背后敲闷棍,然后故技重施,这些不为称赞的伎俩,当真该是仙人所为?
他依稀记得经卷上有句“读万卷书,不如行万里路”的金玉良言,在经楼中与经卷典籍呆的久了,浑身上下会有股沉暮之气,下山行万里路来此,倒不如说是下山散气。
月落山,齐云宗,虎狼环饲,梅冢纵然不畏,但下山沿途行之万里路途,观山水,赏花草,看人情冷暖,辨伪善,识人心,在经卷中所学到的圣贤教诲,一一做了对照,梅冢愈发坚定了“修心重修行”的信念。
仙人做盗匪,便是修心一劫。
梅冢有种感觉,若是今日能破此心劫,将他拦在地仙之境门外的拦路虎,自然会烟消云散,地仙之境,亦可水到渠成。
“难不成要目而学之?”
梅冢袖中指尖,轻轻捻动着一朵雪白的梅花,心海小人扪心自问。
看一眼远处剑幕倾泻的景象,目之所及的秀巍宗弟子,自在他意料之中的奔前忙后,救死扶伤,俨然将这场涉及生死的寻宝当成了心性大考。
梅冢心情大好,轻语一句,一线掠出,直落齐云宗云霄躺到的岛礁之上。
抖擞衣袖,从中落出一颗梅香四溢的丹药,梅冢将其塞喂进云霄口舌,而后再度飞掠,几个踏浪,又落在月落公子所在岛礁。
同样喂服一颗丹药后,梅冢悄然离去。
“嘿嘿,道友,请留步!”
梅冢身前,缓缓浮现一道虚淡身影,像一副泡水的画卷,容貌身姿模糊不清,只能笼统看出这的的确确是一道气势磅礴的身影。
“不知阁下,有何指教?”
梅冢袖中,赛霜压雪的梅花,瞬间变成一截梅花枝。
“无甚大事,只是看见道友身上有故人遗物,一时心之所起,有些睹物思人,想借来一观而已!”
像海面涟漪一般轻轻荡漾的身影,淡淡说道。
“哦,故人遗物?”
梅冢疑声说道。
“作假不得,石甲上有梅花烙印,这是她当年最爱的花,那座梅山,被她种植了漫山遍野的梅花,四季不败,寒暑皆开,错不了!”
身影有些怀念,吐露的言语,带着明显的追忆。
不知为何,梅冢脑海如同闷雷炸响。
“衣冠冢……”
冢中冢开始在梅冢脑海浮现。
“白云苍狗,山水倾覆,一切都不复存在了,本以为苟活至今,再无见故人可能,心早如死灰,孰料天道昭昭,因果轮回,还能在陨落之前,得见故人遗物,虽死也幸!”
不知从何而来的身影,像极了一团虚无缥缈的水雾,说话间还能感受到言语中流露的淡淡凄凉。
秀巍宗,不过开立宗门千余年,那座梅山本是一座生机惨淡的荒山野岭,是梅冢花费一日又一日的光景,开垦栽植,施肥除杂,方才造就出梅山花香缭山蜂蝶不止的盛况。
怎么可能在秀巍宗之前,便有什么梅山?
梅冢脸色凝重,一些个东西从脑海深处开始浮现出来。
“道友,你这件石甲,若是没猜错,是取自一座衣冠冢,冢中还有两句小言,不知所说对错?”
身影平淡如水,话语里透露着极其笃定的东西。
“问世间情为何物,直教人生死相许。”
“情之一字,可良人,可恶人,可教人,可诲人,不知所起,不知所终……”
身影唏嘘不已,对往事颇有追忆。
“阁下所言,梅山古来有之,是衣冠冢中石甲主人所属?”
梅冢思绪激荡如潮,有些根深蒂固的东西似乎在悄然松动。
“哎,昔日梅山,不知其大几万里,不知其高几万丈,山间之地,种尽梅花,香盈万里,石甲上的梅花烙印,便是故人挚爱!”
身影只是道出点滴昔日回忆,梅山主人,与之乃是意气相投的挚交,二人曾在那座梅山之上,把酒言欢,笑问神人,当真潇洒无双。
只可惜,一切只能存在回忆里,故人留下一座衣冠冢,不悔而问神人,加入了那场波及深远的陨落之战中。
而他,自无问道神人的胆识,虽然被波及,倒也以这种古怪的方式苟活了下来,落的个不人不鬼不神不仙的下场。
“道友,脚底可是生而自有梅花烙印?”
身影似乎想起什么,追问道。
梅冢脸色凝重,一个他石沉心海许久的念头,被身影如此一问,悄然浮出水面。
梅冢,梅之取字,不是如人尽皆知的取自梅山一字,而是源于他脚底生而有之的梅花烙印,左右各一,栩栩如生。
这亦是他喜欢梅花的真正原因。
生而喜欢。
见之如故。
“因果轮回,生死有序!”
身影蓦然轻叹一声,喃喃自语。
这种似乎因为某种执念而转世轮回之人,生而自有各类情况,有人额生弯月,有人脚踏七星,有人掌中攥兵,不一而论,不尽相同。
脚踏梅花烙印,身穿石甲,依稀有当年故人几分摄人风采,只可惜神魂尽失,半点再无残存记忆。
不言语,便是无形的默认。
身影已经确定,眼前之人,便是那位故人轮回再生。
“当日一别,看你潇洒而去,心中便已生悔意,得知梅山崩塌,你寸步未退,落个身死魂散的下场,心中悔意更甚,呵呵,死亦何惧,落你一步,起而战之,虽落的个这般鬼模样,但心无悔意,只恨与你未能把酒问天,笑看神人!”
愈发虚淡的身影,看着神色凝重的梅冢,自言自语。
当一阵海风吹来,身影被吹散,却再无重聚。
“轮回转世之人?”
“梅山原主?”
梅冢脑海深处,似乎悄然推开了一扇尘封久远的石门,一些记忆碎片透过门缝,出现在脑海之中。
“神道今何在,拔剑问青天……”
“梅山,会留下一座衣冠冢,冢中别无他物,只有一件石甲,另附两句小言,是情之所至而写,劳烦交予她,喜她,爱她,此生不悔!”
“神人如何,仙又有何异,神仙如何不能结成道侣……”
“本想养只玉兔送你,再在你院中栽上一株月桂,想我时可抱着玉兔,看那月桂落叶,每一片叶落,便是我对你的想念!”
“砍伐月桂又如何,对你的想念只增不减,与日月同辉,与天地同寿,只要对你的想念不灭,月桂便无砍倒的可能……”
……
梅冢脑海中,浮现出断断续续的画面,从画面中看,有位美似月华的女子,怀里抱着玉兔,托腮坐于庭院中,看着远处那株长势旺盛的月桂,眼眸中充盈着浓稠的思念。
“啊……”
梅冢脑海中所有的思绪开始冲荡,将记忆碎片搅碎,同时那扇石门,悄然关阖。
“今生与你做不成道侣,来生再见……”
“喜你不悔,爱你不悔,想你不悔,念你不悔……”
“我喜欢梅花,傲霜斗雪,于世独存……”
“这是梅花烙,梅花做的,涂抹留香,不信你闻……”
“读书识字,做个胸有笔墨的读书人,也不错啊,素手研墨,红袖添香……”
“我若是死了,只会留下一座衣冠冢,冢中留下一具石甲,石甲上会刻上梅花烙印……”
……
梅冢一气掠出百丈,直冲云霄而起,而后笔直而落,将东海撞砸出一道深达百丈而不合的鸿沟。
一朵转色的梅花,徐徐悬浮,每片花瓣上,浮光掠影,隐有月华如水。
云海深处。
疯子看着骤得轮回记忆的梅冢,淡淡说道:“这种为情所困的痴情种子,最是人间留不住,神仙也不行!”
似乎联想起什么东西,疯子看一眼冯笑,继续说道:“打铁的傻大个,也是个痴情的苦命人,若不是为情,说不定……”
疯子将话压了一半留在心里,那个傻大个昔日是最有望成为以武人身份飞升成仙的存在,那颗独一无二的仙魂种,不知羡煞多少神人,只可惜一见女子误终生,第一武仙人也不要了,仙魂种也碎了……
问世间情为何物,直教人生死相许。
这两句小言,是昔日一位以情思入道的神人所说,在神庭中混了个执掌姻缘的轻散神位,常在世间男女脚踝,绑系情丝,助其结成连理。
只可惜,执掌天下情丝的,却是个冷面孔的,若是昔日换上一副热面孔,说不定这天下,又会多出诸多的神仙情侣,流传下为人称赞的爱情故事。
蓦然,疯子问道:“村头那打更的老更头,近来还是那副死面子,仿佛看谁都欠了他几两银子?”
冯笑摇摇头,想了想,说道:“王丁告诉过我,不要在背后说老更头坏话,不然可能会一辈子娶不上媳妇!”
疯子顿时跳脚,指着远处,骂道:“老子就愿意单身,有本事你拆散这天下情侣……”
冯笑撇撇嘴,不置一词。
王丁昔日说起这话的时候,神色颇为肃穆,不似玩笑之言。
一旁的妇人红荳,看着疯子,顾盼生辉,眼波流转。
从未见过如此可爱之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