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埋头扫洒庭除的齐家,被从天而降的一件一件“礼物”给温暖到眼泪婆娑。
男人有泪不轻弹。
只是未到伤心处。
村中无知后辈可以因为年幼无知而不懂崇古敬贤,可以无知齐家一众先祖对这座天地的点滴贡献。
但唯独经历弥久光阴的一代老人,却不能做那浊世当中的睁眼瞎,自戳双目,甘愿与浊世同流合污,这样或许得以留存而活,但却上对不起列祖列宗,下对不起后世子孙,遗臭万年或许太重,但绝不会流芳百世。
几位亲眼看过齐家先祖赴汤蹈火,看过血洒战场的惨烈,看过一把把飞剑随主人崩碎于天地,看过大好头颅被妖尸玩弄于股掌,看过大敌当前人心叵测,看过满门宁肯自碎神魂也不愿受辱而苟活。
看过的一幕幕,历历在目,恍如昨日。
齐家分别冲村头与村尾方向抱拳揖礼,心感其行。
这便是认可,是铭记。
同样是感谢,是缅怀。
齐家独后,齐家。
一人即一家。
忙活了大半天,荒废的院子总算有点昔日的样子,最起码一人多高的荒草已经被齐家拔掉,该清扫的清扫,该打水擦洗的擦洗,一间间屋子,一个个角落,甚至还能听见这里曾经的欢声笑语,先祖教诲。
依循着记忆,齐家找到昔日住过几天的屋子,轻轻推门,经历风吹雨淋的屋门,在吱呀声中默默打开,就如同一位坐守此地多年等游子归来的老人,终于在泪眼婆娑中看到了熟悉的身影。
是一间积满蛛网与灰尘的祠堂。
在一侧,仍旧能看到摆放的小竹床,齐家眼眶泛红走了过去,刚想抬手触摸一下,抵不住光阴腐朽的小竹床顷刻化为灰烬。
齐家抬起的手,凝滞在半空中,久久不曾放下。
“小齐家,若是有一天这个院子里的所有人都不在了,不能再像一棵大树,保护你,庇佑你,你能尊心而行,出拳向强敌吗?”
“小齐家,若是强敌打上门来,而你的小拳头又没几斤力气,你是选择屈服而活还是问拳于他人呢?”
“小齐家,人固有一死呐,或重于神山,或轻于鸿毛,死没有什么可怕的,就怕你畏死,人一旦怕死,那颗心就会衍生出无数的念头,等你将来长大了,去学塾听过圣人教诲,就会明白人不畏死,奈何以死惧之的道理了!”
齐家看着空空如也的先祖牌位,这里曾摆放着刻下一位位活人名字的牌位,每当有飞信破空而至,便会有人取走几块,然后再增补几块,再然后齐家年轻的一辈,就会有人不舍而去,离开这座生活了许久充满烟火气的院子,前往那最惨烈的地方,飞剑出拳,问敌生死。
偌大的牌位供桌上,如今只剩下孤零零的一块,彩漆斑驳,积满尘灰,但却如一座屹立不倒的山峰,稳稳而存。
齐家走到供桌前,并未再探手触摸,小竹床抵不住光阴腐朽,这张供桌同样不行,供桌上刻着他名字的牌位自然也不行。
走出祠堂,齐家又寻着记忆,去往后院的一座假山,他依稀记得假山顶端的一处被用短剑掏挖出来的坑洞里,藏着他心爱女子送给他的秀美剑鞘。
齐家昔日,有把无鞘的短剑,时常学着家中年纪比他大的一些人悬在身侧,四处显摆,逢人便仰头抬下巴,自称大剑仙,还大言不惭说过要御剑斩尽天下大妖的豪言壮语。
想到这里,齐家抿嘴一笑,有怀念,也有愁绪。
已经弃剑多年。
格外对不起女子的厚爱。
脚尖轻点,扶摇直上,落在枯藤盘绕的假山之巅,齐家蹲下身子,在看上去很是相像的坑洞里刨来刨去,当找到剑鞘残存的痕迹时,齐家蓦然温柔一笑。
一颗晶莹的宝石被他摊在掌心。
宝石是镶嵌在剑鞘上的,形如水滴,触手温润,很像昔日那位赠他剑鞘的女子。
当视线再度落在掌心宝石上时,齐家又蓦然落泪。
宝石似水滴,更似女子眼泪。
他一去数千年,女子怕是苦等数千年。
相思最折人。
千年相思,苦苦等候,情意绵绵,情深之厚重,他担负不起,也还不起。
将宝石擦拭干净,放在怀里,齐家跃下山头,开始在这座院子里,练拳而行。
飞剑好,剑仙潇洒。
但齐家想告诉那位女子,武人拳头硬,一拳捅破天。
敢与老天爷问拳高低,够不够潇洒?
敢与妖尸问拳生死,够不够潇洒?
敢与苍生为敌者问拳,够不够潇洒?
————
将一头黑白相间的头发扎起,冯笑拎刀,站在宝塔前,神色平静如水。
“真的确定这座宝塔里有那疯癫道人埋下的伏笔?”
老道忧心忡忡,从冯笑浑然变了一个人一样后,他就觉得自己愈发看不懂眼前这个年轻人了。
“这里本来就是王丁要立楼阁的地方,疯子自主主张扔了一座宝塔在这里,鸠占鹊巢,如何都说不过去!”
冯笑手指在刀身上轻轻一弹,一抹涟漪从刀身荡溢而出,落在宝塔之上。
刀身轻轻颤了颤。
冯笑确定无疑。
“既然你确定不疑,那就动手吧!”
老道与大金牙移身旁边,以防被刀意所伤。
冯笑手里那把刀,老道看一眼,就浑身打冷颤。
“破!”
随着冯笑一声轻呵,一股刀罡呼啸而过。
宝塔从塔顶至塔底,一线蔓延而下,裂成两半。
一缕隐藏在塔身之中的神魂,堪堪一分为二。
“这把刀不用来砍柴,委实可惜了……”
大金牙咋舌,望着斩去他沾满佛经因果前肢的宝塔,觉得总算出了一口恶气。
这些时日,扫洒庭除加劈柴的任务落在了它的身上,老道负责一日三餐,外加每日清晨的村头打水,一人一鼠,将这座小院的简单生活,打理的井井有条。
所以大金牙才会喊出这么一嗓子。
“村里回来了新人,我这暂当主人的,得去见上一见!”
冯笑将刀悬在腰身,对老道说了句,就出门而去。
路过铁匠铺子时,正听自家婆姨埋怨他没有孙家男人会过日子的铁匠,不禁对冯笑多看了一眼。
冯笑点头一笑。
从杂货铺子买来两壶酒水,在柜台上掷下银子后,老寿头听见银子清脆悦耳的声音后,方才睁开眼瞧看了白发披头的冯笑一眼。
冯笑淡淡一笑离去。
与坐在神君庙门槛上托腮发呆的小道童挥了挥手,就算打过招呼,看得小道童却是瞠目结舌。
来到老龙井前,用刀在井口压了压,重新悬挂在腰身,冯笑这才离去。
丢兵落井也好,用刀势压盖也罢,皆是为了不让井底蠢蠢欲动的蛟龙之属破界而出。
这座天地,再也经不起井底蛟龙之属的折腾。
在齐家门前站定,冯笑看了眼这座格外落寞的院落,不等他敲响门环,大门便从里面被人打开。
“贵客迎门,齐家荣幸之至!”
齐家大开门户,抱拳揖礼,眉目中,自有神采飞扬。
“村里回来新人了,就想着过来看看,虽好隔得有些远,但也算邻居了不是!”
冯笑拱手,揖礼而还。
“海内存知己,天涯若比邻,快快请进!”
齐家踏出门槛,躬身迎接。
冯笑拎着两壶酒水,踏进齐家大门。
“院中有些杂乱,正在打扫,多有不便,还请……”
齐家赧颜而说。
“把酒言欢,何须择地而为,就地而畅饮,就别有一番滋味!”
冯笑将酒壶放在台阶上,就地而坐。
齐家愣了一下,旋即也盘腿而坐。
两壶酒水,刚好一人一壶。
“来,把酒言欢,不醉不归!”
“来……”
就在二人畅饮之际,张家院落的屋顶上,正躺着眯眼观天的张家二爷,不自觉地吸了吸鼻子,好香的酒水!
这齐家一人归来,落得个满门悲烈的下场,他无疑是佩服的!
看眼院中一处,刚想跃下房头,耳畔便响起浑厚之音:“不招因果,灾祸自避之,你如此一去,岂不是将张家搅入那摊浑水?”
张家二爷欲言又止,最终化为一声叹息,却是乖乖地继续躺在屋顶,一动不动。
这群老头子委实没意思!
在张二爷被张府先祖劝阻后,不远处同样坐在屋顶的汉子古生,呵呵一笑,冲齐家方向,嘴唇微动,举酒而饮。
一口酒水下腹,汉子古生咂摸咂摸嘴,自言自语,这与瞧着顺眼之人同饮,酒水滋味果然有滋有味颇多!
只可惜有些人着实没这口福啊!
乘兴而至,尽兴而归。
冯笑晃悠着步子,回到自家院落,独上楼阁,望着村尾方向,有些面色凝重。
齐家一人归来之后,还有一家将至。
白氏一门,昔日同与齐家共赴战场,是这座天地征战妖尸的唯二世家。
只可惜,在那座战势瞬息万变的战场,出了点令所有人意想不到的事情,白氏名声一落千丈,成为人神共愤的叛徒。
关于白氏昔日发生何事,冯笑方才旁敲侧击问及一句,齐家面有难色,冯笑也就不再追问。
“那道天堑对岸,似乎距离那妖尸一族很近,白氏一门从那里归来,岂不是此地无银三百两?”
冯笑皱眉思量着种种可能,齐家是通过辗转数地,最终经由一座香火台传送而归,齐家并无隐瞒,坦然相告。
但问及白氏一门,如何归来后,齐家三缄其口,最终只是看了眼村尾天际方向。
冯笑听王丁提及过,那道不知深浅的天堑,隔绝了两方天地,没有谁能通过天堑归来,除非是奔着寻死的念头。
难不成妖尸一族,已经通过某种法阵,将天堑打通?
冯笑思绪至此,觉得自己很有必要前去一探究竟。
飞掠至村尾,跃上城头,抖出两张御风符箓贴与腿脚之上,冯笑看眼坐在远处吃鸡腿的小书童,咧嘴一笑,御风远去。
距离那道天堑愈近,罡风愈发猛烈,飞掠如刀剑,斩落在冯笑身上。
片刻后,冯笑站在天堑前,视线落在其中些许随罡风起起伏伏的残肢断臂之上,莫名有点脊后发凉。
“这些残肢断臂是从天堑底被罡风吹上来的,但与这座天地格格不入,故而被拦阻在天堑之中,悬而不坠,也不知道已经多少年了……”
冯笑左右而望,目不可及,天堑与老城墙一样,南北不知其远。
“轰隆隆……”
犹如地龙拱地,从天堑底传出震耳欲聋的闷响。
冯笑下意识抽刀而立,这道天堑带给他的感觉有些深沉,就仿佛一张血盆大口,只要他稍稍靠近,就有可能被吞食地连骨渣都不剩。
闷如地裂的声响愈来愈大,似乎有东西要从天堑底爬出一般。
不少悬浮在此不知许久的残肢断臂,被冲壁而起的声浪裹挟,瞬间炸碎!
南北一线蔓延开来,不知声传几许远。
猝然之间,冯笑只觉一股磅礴声势,瞬间撞击在天堑顶端,产生的余波涟漪,如同潮水席卷,须臾之间将他裹挟其中,然后荡漾而出。
“砰……”
冯笑狠狠被摔砸在老城墙下,裹挟他至此的声浪撞击在南北而延的老城墙上,发出神人擂鼓的巨大音啸,南北一线,齐齐而鸣!
老城墙被撞地晃了晃。
冯笑强压下心头翻涌的血气,跃身上城头,看眼先前小书童所坐之地,已然不见踪影,方才稍稍放心。
待体内水火小龙将翻涌的气血犹如调兵遣将一般,悉数收纳进各大气穴后,冯笑这才跃下城头,再次御风飞掠。
望着天堑口“满地狼藉”的场景,冯笑隐隐觉得自己猜测十有五六为真,这天堑底必是与妖尸一族所在天地相同,这些悬浮的残肢断臂,一眼看去,虽有不少的金身碎片,但更多的还是块头更大的妖尸一族。
“究竟是谁这么大手笔,划出一条天堑,隔绝两座天地?”
冯笑思衬着这个结果可能极度惊人的问题,但随之神色一变,凝重如山。
划出天堑隔绝两座天地,但未出现这道天堑之前,两座天地是不是就是一座天地?
冯笑隐隐觉得自己发现了被隐藏在光阴厚厚尘埃下,不愿被提及的老黄历,甚至他内心有股直觉,一旦知晓这道天堑的秘密,那两座天地的秘密也必将呼之欲出。
“王丁究竟知不知道?”
冯笑回忆王丁提及天堑时的情景,蓦然有些后知后觉的恐惧!
他依稀记得王丁在提及天堑时,说过一句莫名其妙的话:谁家的老旧黄历上没溅过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