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雨滂沱,浇落在这片鳞次栉比的宏大建筑群之上,坍塌的高墙,垮散的栋梁,一眼望不到头的冲霄烟火,华美仙境一般的恢宏建筑,已经彻底告别昨日的高上,沦为今日的火中碳。
满地的横尸,流散开来的金色血液闪闪夺目,令得王丁一时间有些神昏目眩,昔日这种被尊奉为神族血脉的无上血液,流淌在那位被推上神坛矗立万载不倒的至高神主体内,如今却喷溅的到处都是,所有先前信奉神主的人,好像也悉数倒在了这片他们最为之热爱的神土之上!
“神妃,来,看看王上给你挖来的七千年地莲,专治你心口疼的小毛病……”
“王上,神玺今日不太舒服,不能服侍王上,还望王上谅解!”
……
“神妃,听说你对那帝术中的凤凰感兴趣,王上特意差人去抓了两只回来,就豢养在后院,你若是闲这里闷了,大可去后院小住一段光景散散心……”
“多谢王上……”
……
“神妃,混沌山的两个生命禁地,献来一只极为讨喜的小精怪,可抚琴伴读,也可舞枪弄刀,你在这里自觉寡闷,王上就替你收了这只小精怪,隔日就命人送来,也好与你做个伴,解解闷!”
“是心甘情愿的吗?”
“……”
……
一段段残缺的记忆,纷纷从脑海深处涌现咆哮而来,拦阻不住,一如洪水决堤溃坝。
王丁轻晃头颅,稍稍从打开的记忆洪潮中拼命游上了岸,举目所及,狼烟洞地,金血飘橹,房倒屋倾,哪里有半点神庭该有的美好光景?
两位浑身浴血的金甲神将冲了过来,匆忙跪拜行礼,禀道:“禀神妃,王上御驾亲征,已经带领三百神将,前往南天门诛杀反贼!”
王丁下意识低头看了一眼自己身上的服饰,流光璀璨,凤冠神帔,只是倒影在地上血水里的神色,并没有因为这一身代表无上神权的彩衣而有什么太大的改观,一如既往的清平冷淡,甚至是拒人千里之外。
开口的神将自然清楚这位神妃平日的脾性,即便在这关头也不敢有丝毫的不满流露,只是语气顿了顿,继续说道:“王上命我等前来,是保护神妃前往帝术,待王上亲手解决神庭反贼,他日必当前去接回神妃,还请神妃移驾帝术!”
并不是自己的声音,但却能清楚感受到这具无上躯体内的心思流转,王丁只听得从这具散发着无上气势的躯壳嘴里蹦出几个波澜不惊的字:“我要见王上!”
“回神妃,王上特意交代,神妃若是执意不从,可……先斩后奏!”
金甲神将迟疑了一下,但最终还是为难的道出了那句不容置疑的王上之令。
“呵呵……他就是这般待我吗?呵呵……”
王丁觉得自己的心脏也跟着剧烈抽搐起来,一股难以名状的情愫从心府之地喷薄而出,眨眼功夫就蔓延开来,王丁感觉这具躯壳晃了晃,上前走两步,脚步便有些趔趄,想要摔倒在地,但被一股无形之气迅然托住,这才避免了摔落在地的意外。
“神妃,还望多多谅解!”
金甲神将一指点出,一点金光瞬间没入神妃脑后,王丁骤然觉得天旋地转,眼皮子也像是挂了铅水,努力挣扎了两下,终究没睁开,还是缓缓闭阖,陷入深深沉睡当中。
就在神妃陷入沉睡后,远方天际尽头,硝烟正盛之地,传来一声不容置疑的无上威言:“帝术那座大墓,只有你们两个贴身神将知晓如何进入,王上将最挚爱的神妃托付与你们,勿让王上死不瞑目!”
话音如神龙穿梭云海,搅荡起滚滚闷雷巨响,两位受命于王上的金甲神将,已然泣不成声,跪伏在地,心情难以言喻。
这两句等同于临死遗言的话语,封禁在神妃躯壳内的王丁自然听得一清二楚,只是不自觉撇了撇嘴,没有出声。
待再睁眼见物,不知已经过去许久光景,只是躬身立于棺椁外的两位金甲神将都已经双鬓染霜,身上昔日流金溢彩的金甲,也变得斑驳失色,好似南天门上贴的楹联,不忍直视。
“神妃,你终于醒了!”
从被一层薄如蝉翼的流光包裹的棺椁中醒来,神妃还是觉得心府刺痛的如同被万剑穿心一般难以忍受,扭头看着水晶棺椁壁上映衬出来的脸庞,依旧没什么光阴流逝而留下的痕迹,神妃蓦然一笑,一滴泪水从眼角滑落,滴在可诞生天地母气的无上棺椁之中。
“他……还没来吗?”
神妃仍旧静静躺着,看着这座墓室顶端用星骸造就而出的星辰图,语气冰冷的就像她昔日踏入那座神庭一般,自始至终都没有改变分毫。
“回神妃,王上……于神庭南天门一战中,寡不敌众,已经陨落了!”
金甲神将神色悲怆,纵然过去这么久,神庭所在的时代,已然成为一卷无人问津关心的老黄历,但他们还是觉得心生悲怆,难以言说。
“呵呵……”
神妃轻笑两声,望着墓室顶的星辰图,眼睛一眨不眨,豆大的泪珠,扑簌簌的滚落个不停。
“我在这里睡了多久?”
语气并无变化,依旧清冷中带着抗拒,只是此时听上去,声音多少还是有些动荡。
“回神妃,三万七千年!”
金甲神将如实回答,只是心里不自觉的叹息一声。
“呵……呵……”
棺椁里传出间断的轻笑,但服侍神妃已久的金甲神将如何不知晓,这是神妃伤心到极致才会发出的笑声!
“他……把最后一成神力打入了我体内,自己倒走的潇洒,留下我这一个活死人来终日怀念他,呵呵,好狠的心呐……”
随着泪珠不断滚落到棺椁中,水晶棺椁壁上“嘤”的一声,出现一道道一闪而逝的流金,一张既熟悉又陌生的脸孔,映照在了棺壁之上。
“神玺,这是王上第三次如此称呼你,第一次还是在你入神庭之时,王上记得那天,神庭灵气流淌,天门大开,十万神庭神将天兵列道相迎,神庭已经许久没有那么热闹过了,当见到你的第一眼起,就知道你这一世必当与神庭纠缠不清,但王上不在意,王上喜欢你……第二次这般唤你,是王上从帝术归来,那里是你的族地所在,但那里也是神庭敌人所在,百万神将天兵都在盯着王上,所以……他们不得不死,但王上念在你的面子,终究还是手下留情放了一些良善妇孺……第三次……没想到却是以这样的方式唤你,王上真的没想到,这段光阴画面,是王上在修筑这座神墓时,就已经留在这具棺椁中的,只要你真心为王上流泪,这段至少过去四万载的画面就会激发显现,王上当时做这些,其实未尝没有私心,王上也想看一看,自己心爱的神妃,究竟对自己有没有一点点感情,如果没有,王上也会很伤心的,不过现在,王上相当开心,相当满足……”
看着棺壁上徐徐显现出来的光景画面,神妃泪如雨落,这么一位位列众界之上的无上人物,静静坐在这具透明棺椁前,头发一点点变白,手指轻轻摩挲着棺椁的每一寸地方,神色满足且惬意,嘴角带着不愿与人分享的甜蜜笑意。
“王上这一世爱你,下一世还是爱你,下下一世还是爱你……”
流金如星辰炸碎,棺壁上的光景画面徐徐消散,一切都不复存在了,就连这最后一点可以留念的念想也彻底消失,这个男人从爱上她那一天起,是帝术小族中一无所有的穷小子,阴阳相隔彻底离开她后,还是没有留下一丝一毫的东西。
爱的如此纯粹,自始至终从未改变。
“呵……呵……”
————
帝丘,在宇宙混沌初分后,以一种傲世无匹的姿态,横空出世。
在龙族,神族,人族皆尚未成为举世无双的族群前,就已经威名远扬,原因很简单,因为帝丘上诞生了宇宙混沌初分后的第一位神帝,帝丘中的帝字,便是沾了这位神帝的光彩。
不仅如此,帝丘诞生第一尊神帝后,在随后整整八千年中,还相继诞生了一百余数的强大族群,在这些无与伦比的族群中,一位位在古史中留下浓墨重彩一笔的无上人物,追随那位神帝踏出这片故土,远去他界,开荒拓疆,开创出一段段辉煌灿烂的传说。
神族,一个诞生过神帝的族群,号称万界第一族群,因为神帝锋芒万古罕见,也就相当于给神族增光添彩,据古史记载,神族主脉中,在那座镇压万界族群莫敢不从的神庭中效力的,便有近百位之多,这还仅仅限于金甲神将之上的层次,若是将小将天兵也算上,那这个数字估计得翻出不少番来。
可当众人以为那座神庭要亘古存在,但现实却打了所有人一记响亮的耳光。
在神庭迅速瓦解后,帝丘神族古地,也默默承受着难以估量的压力,这些压力来自于四面八方,甚至可以说是宇宙万界,之前神帝在世时,风采无上,无人能匹,神族跟着也受人敬仰,享受难以想象的荣光,可在神帝猝不及然陨落后,那些被神帝镇压在手下的族群,就开始有了新的想法,或试探或打听,或直接分道扬镳,或反咬一口,各种黑暗,各种压力,如同一张张长着龇嘴獠牙的血盆大口,终于对神族露出了最真实的脸孔。
但老话说,瘦死的骆驼比马大,神族纵然从第一族群的宝座跌落,但庞大的根底势力尚在,那些想趁火打劫的族群,在一段段拉锯战中,收获也没有想象中的那么多。
但终究是虎落平阳被犬欺,虎狼环伺的局面,神族纵然有心给这些逡巡在神族周边的豺狼虎豹点颜色看看,但也架不住族群中各种声音的质疑,本可以强有力打出的拳头,就这么又被收了回来。
直到有一日,一尊金甲神将降临神族古地,在这个神庭已经成为老黄历的年代,金甲神将的出现,无异于一记晴空炸雷,将所有人的视线,牢牢吸引在神族这个没落的族群身上。
一时之间,关于神族的消息又多了起来,这其中关乎神庭的那段老黄历,自然无法置身事外,被史家特意翻寻出来,又做了详细的论解,重新将那段璀璨到窒息的岁月,重现在世人眼前。
到得金甲神将离去第三日,沉默千余年的神族终于第一次发声,宣告天下,神族还有一位神妃在世,并且传说被掘坟的神帝大墓,也完好无损。
一时间,帝丘之上的世家古族,纷纷将视线投向了这个江河日下的古老族群。
神仙,正是神族站出来发声之人,同时也是神族的一族之主。
当金甲神将轻松破开神族古地大阵的那一刹那,神仙就已经隐隐感觉到,即将有天大的好事,要降落在被所有人已经遗忘的神族头上。
果不其然,金甲神将禀明来意,传达了那位神妃的神令,要帮神族再度开创一个璀璨大世,开创一座令万族俯首陈臣的无上神庭。
再恭送金甲神将破空离去后,族主神仙急忙唤来神族中太上长老之上的所有人,将这个机不可失的机会说了出来,想听听所有人的意见,毕竟神族已经分成三脉,还有些许混杂而生的旁支,论血脉相连的程度,这三脉已经足以代替整个神族,也就是议事厅中这近百位的太上长老和群首。
神族三脉,每一脉都有一定数量的太上长老,这些太上长老执掌一脉的生杀赏罚大权,在他们之上,是一脉的群首,人数不一,虽没有什么生杀赏罚的实质性权柄,但群首却有着一个无上的权利,那就是可以决定任何一位太上长老的去留,而且这些群首,多是一些从太上长老位上退下来的老人,所以将三脉中的这两拨人喊来聚在一起,也基本相当于将神族所有人喊了过来。
神仙不过花甲年岁,这般岁数搁在凡俗世人中,可以说是黄土埋半截之人,但对于诞生过神帝的族群来说,寿龄的长短,已经不是他们需要考虑的问题。
神帝,早已利用无上神通,替神族整个族群,延命三千载,这听上去似乎是个无从考究的传说,神族无人出来解说,世人也不过是众说纷纭,毫无意义。
神仙颜面红润,血气旺盛,一头黑色发丝更是随意束了根发带,披散在身后,若是仅凭面相判断年岁,神仙也不过而立之年,无论是在凡俗尘世还是在人人寿龄可达五六千载的神族内,都正值青春年少,将来大有一番作为的年岁。
审视着厅下几位权柄最重的群首,神仙也不说话,悠闲品着后山茶园新摘来的道茶,茶香袅袅,芳香扑鼻,这种道茶修士饮一杯,可有醍醐灌顶拨云见日之效,每年从帝丘茶市上流出去的那些道茶,不过是神族后山那片茶园里品质最烂的货色而已,真正的新茶好茶,神族自然是要留在族内,偶尔拿出来招待一下登门贵客,也是一种不错的手段,譬如那位金甲神将。
当然,这种亘古罕见之物,便是诞生过神帝的族群才会有的底蕴,诸如道茶一类的好东西,在这个被外界疯传没落不堪的族群里,还有很多很多。
当然,这些都是昔年那位无上神帝所赐,理所应当。
“族主,先祖神帝已经陨落久远,神庭也已沦为废墟,所有的神将天兵,皆死在了南天门前,你不可能不知道,金甲神将乃是神帝御下之将种,怎么可能苟活于世,更何谈什么神妃,所以,老朽以为这定然是外界那群宵小之徒故意戏弄我族,想看我族笑话!”
身为一脉群首的老者,必然有过人之处,如此分析问题,倒也不无道理。
神仙不动声色,只反应平平,淡淡点了点头,似乎不是很满意。
“族主,照我说,这件事应该等那位神妃到来后再做决断,若是真的神妃,我等自是鞍前马后伺候,可若是弄虚作假,想从我族手里扣出点油水,那就莫怪老夫心狠手辣了!”
又是一脉群首站了出来,言辞掷地有声,议事厅里更是无人再敢稀碎议论,显然这位群首老者,在神族中颇有威势。
“族主不肯说那金甲神将究竟传达了什么神令,在下无法从中判断,不能仅凭族主一面之词做出决断,所以还请族主公开神令!”
最后一脉的群首老者站起身来,神色桀骜,直视着厅上悠哉喝茶的族主神仙。
“拧老怪,你这话什么意思,难道不相信族主所说?”
“我看拧老怪你是越活越倒退了,你一个群首,就想让族主交出神令,难不成你想做那族主之位?”
不等神仙开口,厅下的三脉群首已经开始口舌交锋,这三脉群首中,神仙所能信赖之人,屈指可数,而且不在这争论的三人当中,往日三脉有争论,神仙这个族主也鲜有站出来止戈之意,反而任由其争执不休,若是再大打出手,那就再好不过,这正是神仙所想看到的。
不过今日议事,厅下争锋,显然不合乎时间,故而神仙将手中茶盏“噔”地一声重重搁在了桌上,待这道明显带着族主威势的声响传开,厅下所有人这才止声凝息,口舌争锋的三脉群首也是禁了声,不再争论。
“拧老所言极是,金甲神将骤从天降,莫说拧老怀疑,便是在下也颇为吃惊,先祖神帝陨落,至今已是近四万载光景,莫说是血肉之躯,即便是一件神兵,怕也生锈腐朽,再无锋芒,所以任何的怀疑,都是可以有的!”
神仙看着厅下被称为拧老的三脉群首老者,又从袖里抖擞出一道明灿如金的神令,开口笑道:“喏,这便是金甲神将带来的神令,诸位谁想确认真假,便可上前一观!”
三脉群首彼此对视一眼,各自站了出来,来到厅前仔细审视着桌上这张神威莫测的神令。
神仙仍旧不咸不淡地喝着茶水,云淡风轻。
片刻后,三脉群首纷纷离去落座,神色复杂,但更多的还是兴奋和激动。
神令这种神物,可能对于其他族群来说,鉴别起来真假相当困难,只能从外在流露出来的一些方面去判断,但对于神族而言,却是可有实物参照的,在神族那座祠堂中,正中供奉的便是一张神令。
“神令真假,想必各位群首已经心中有数,接下来该说一说具体该怎么办了!”
神仙审视着厅下已经明显有些躁动的气氛,不易觉察地皱了皱眉。
“族主,既然神妃尚在,还有金甲神将存世,我族理当全力支持神妃做出的决断,毕竟我族已经快要沦落成谁人都能踢一脚的窝囊废了!”
一脉群首老者说得颇为坚定,神色更是有些难掩的激动。
“三全老匹夫说得极是,我也赞成这么做,神族再不搞出点名堂来,外界那群狗眼看人低的货色,还不得骑到我神族的头上!”
三脉群首拧老怪也表示支持一脉群首三全老者所说,虽然二者前一刻还争论的面红耳赤,但面对外界,终究是一家人。
厅下议论声再起,说什么的都有,有者更是眼眶泛红,情难自抑。
神仙只是平静看着这一切,或者说是欣赏着这一切,因为一个人树立起来的威势,又因为一个人陨落而失去这种威势,一得一失之间,足以看出诸多东西。
“那好,既然大家对神妃决断无疑,那就请推选出些许人来,去神帝大墓,把先祖神帝留下的东西,一件不落地拿回来!”
神仙笑眯眯的说道。
厅下瞬间陷入沉寂,鸦雀无声。
“要入神帝大墓……这……不等于自撅先祖坟墓吗,这种事……”
当所有人开始意识到这是一件欺师灭祖的事情后,一些先前还激动难抑之人,此时神色已经变得复杂起来。
“自撅先祖坟墓,听上去是欺师灭祖,但这座坟墓中并无神帝肉身,只是一座空坟,又因为神妃传令,我等若不遵守,岂不等同不尊神帝神令,所以,这种头疼之事,还需要大伙帮忙想想办法,最好想出一个两全其美之策才是!”
神仙平静的视线,从厅下每一位人脸上掠过,有者与之对视,有者扭头错开,有者干脆垂首,总之,这种需要拿出决断的事情,百余人,便有百余种心思。
“呵呵……”神仙心中笑了笑,一群不中用的家伙,还能做成什么大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