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龙井,是与村中老戏台同时出现在夜郎村的压胜之物。
老戏台,共为两层,上层早已被雷劫击毁,变成残垣断壁之态,再无昔日半点风光。下层则被老寿头占据,做起售卖杂货的小本买卖,细水长流,图的就是一个长久稳妥。
老戏台,百家争锋其中,以一场场惊心动魄戏幕厮杀,最终儒门独出,百家暗淡下台,从此淡出。
同样,老龙井下镇赦有蛟龙之属,确切来说,应该是昔年十凶龙族残留余孽,世人皆知最后一条龙属被神庭之主斩杀,但却不知道,神庭之主也手有余情,并未痛下杀手,悄然放走了万界最后一条大龙。
至于那个一直神龙不见首的屠龙人,世间之人更愿意相信这是杜撰出来的虚无人物,屠龙功成,这种功在千秋利留万古的事宜,人们还是更愿意将其作为那位在南天门陨落的神庭之主功勋之一。
有些事儿,就是这么没道理可讲,当世讲不清,即便后世,同样也讲不清。
屠龙功勋之大,早已被史家一脉诸位大佬,亲笔订为人族首功,享受人族千古香火供奉,人族大帝亦在其后。
这种做法,无疑是将昔日推翻的神台又重新塑立,只不过做法更为高明,史家一脉素来热衷于此,梳理编撰人族古史,已然重塑古史,新立诸多新神祗。
较比起阴阳家一脉,疯子对于史家一脉的态度,从来只有“敬而远之”,而史家一脉至今仍将疯子的“根底”归类与儒门之列的做法,也多多少少让疯子对之喜好不起来。
根底所在,如百丈古木深扎地下的长茎,重要程度不言而喻。
关键,这对于根底所在的“儒门”亦或是“商家一脉”,同样是一笔收益颇丰的反哺营生,但奇怪就奇怪在此,儒门与商家一脉至今,都尚未有人站出来对此表示争论,甚至连提及都不曾提及。
双方皆选择沉默,就意味着这其中必有妖。
疯子固然知晓这些,但也无能为力,他不可能自己舍得一身剐只身闯入儒门学宫,将自己“根底”所在从学宫迁出来。
思量之际,也来到村中老龙井旁,探身俯瞰井底,一团乌黑,目不可视,除却井口不时飘出丝丝缕缕的龙息之外,这口古井与其他水井并无任何差别。
铁匠闪身而至。
“你真要下去?”
王丁在这口老龙井中投下过多少刀兵压胜,就代表着井底龙族之属对这位提供刀兵的铁匠有多少恨意,铁匠有所顾忌,也在情理之中。
疯子斜眯一眼,“咋的,不让我下去,难不成你要替我?”
铁匠果断摇头,却是递出一把平淡无奇的长刀,“手里不拿点家伙事下去,只怕压不住这些畜牲,要是真打不过,就打碎长刀,刀中有我封存的火精,对龙族之属最为有用!”
疯子也不客气,直接拿过静心炼就的长刀插在腰间,一拍铁匠肩膀,“别他娘的搞得好像老子下去再上不来了一样,这底下难道比龙潭虎穴还要恐怖,老子就不信这一套!”
话音未落,疯子纵身一跃,直落井中。
一路顺滑而下,通行无阻,井底天地自然不是水中映月的真实井底,而是宛若一座精心铸就的小天地,甚至较比起外界的大界,疯子觉得也丝毫不差。
当然,仅从规则完缺,大道残全一方面,井底小天地无疑胜出一筹。
犹如天穹的井底,破开一口大洞,丝丝缕缕的龙息正是从中流泄而出。
王丁扔下的那些压胜刀兵,亦是从这口破洞落入小天地。
疯子甚至怀疑,这口破洞是王丁“假公济私”,刻意留存下来,用以徇私舞弊,打压龙族之属的途径。
当然,身为老天爷的王丁,想如何翻江倒海,也是无可厚非,他人说不得半点诋毁之言。
通过天穹破洞,进入真正龙族天地,扑面而来就是一股杀伐气息浓郁的龙息,十凶龙族,之所以被神庭之主打杀殆尽,原因之一就是弑杀残忍,血脉之力中有太多杀伐之意。
没有刻意遮掩自身气息,疯子直接横空远掠,肆意而游,俯瞰整座龙族天地所在,山水气运也好,一地气象流转如何等等,就仿佛他是这座天地的老天爷。
片刻后,疯子情不自禁呵呵笑出声来,这座天地的龙族之属从他踏临那一刻,就已然知晓,但一直保持沉默,对于他“指点江山”,更是丝毫没有反应,这种做法无疑是此地无银三百两。
“被镇赦久了,血脉里那点傲气,也被肃清殆尽,龙族尊严更是弃而不顾,像这种苟活于世,与山下街市商贩售卖的咸鱼又有什么区别?”
疯子站在一条具备潜龙之势的深涧之侧,目之所及,隐隐可见有龙气在其中汇聚,但却并无发现一条龙族之属。
潜龙之势,如今对于龙族一脉,早已没有昔年那般致命诱惑,抛开龙气淡薄的缘故不说,归根结底还是在于时不我待四个字上。
潜龙之时,可长可短,在昔年龙族巅峰的混沌末期,一条龙族之属潜龙时间少则三百年,多则千年,即可化龙功成,跻身真龙之属。
但后来大道残血,龙气淡薄,潜龙之时就被延长,这也是为何龙族一脉子嗣凋零,传承无法延续之所在,一边要面对万族围杀,一边还要潜龙入渊,老龙死绝,幼龙尚未化龙功成,就这么一代代断承,到的最后青黄不接,甚至连幼苗都难以存活。
一块盐碱地,再怎么辛苦耕种,也长不出好庄稼。
龙族一脉的灭绝,从一定程度上,也是大道选择。
“任你再呼风唤雨,掀江倒海,到头来还是被大道妥妥制服的小老弟,身在屋檐下,怎能不低头!”
疯子心有戚戚,龙族之属的灭绝,给他诸多遐想,大道每一次更迭,随之都会有族群灭绝,就像戏台上的剧目,你方唱罢他方登场,就这么起承转合,轮转不息,一直延续下去。
那在这场戏幕中,终得登台露脸机会的人族,未来会在何时黯然下场?
下场后,会不会亦如一众前者灭绝殆尽?
正在疯子神游之际,身后浮起一阵龙卷,疯子神魂跳脱出来,扭头循声望去,一位青衣男子从龙卷中走出,拱手揖礼,“富公子大驾光临龙族古地,是龙族三生有幸,老祖在龙巢已经恭候多时,还请富公子前去一叙!”
疯子笑了笑,老龙邀约,他断无拒绝理由,再说龙巢里那些水光滑嫩的龙女,可是让他惦念久矣,趁此机会要是能宠幸那么几位,传出去也倍有面子不是!
“劳烦带路!”
疯子点头致谢,紧随青衣男子身后,二人一路掠地而行,兜兜转转之后,来到一处堪比迷宫之地。
“还是蛟龙之属会享受,龙宫不比这老鼠洞住的舒服?”
疯子看着好如老鼠洞的迷宫,心底觉得甚是好笑,龙巢之上,处处有洞口,洞洞又通联,如果迷路其中,不费些许功夫,只怕是难以从中脱身。
较比注重先天龙气所在的龙族一脉,蛟龙之属,却更加注重后天假地生气,也就是利用天地大势,借住龙族之属特有的龙息,一点点改变古地气运,从而培养龙气所在,凡是蛟龙之属古地,就有龙宫做中法阵,村头水泊下那座龙宫同样如此。
一通繁琐长行,疯子终于见到最后一条真龙所在,亦是昔年神庭之主刻意放走的那条。
老龙化形为人,头生犄角,除此之外,再无任何不同之处,一见疯子到来,便起身相迎,老脸挤出一朵菊花,“富老弟,昔年一别,风采依旧啊!”
疯子倒也表现自然,接茬道:“老哥宝刀不老,气吞如虎,尤胜当年!”
老龙不愧是熬活至今的老江湖,嘴角抽了抽,心里隔应,但面子上绝对要放开,“早就听说老弟对龙族女子爱慕已久,老哥这次,就给老弟准备了三位万中挑一的绝色佳人,只待老弟垂怜,不过眼下老弟还是要陪老哥好好聊叙一番,顺便尝尝龙族酒水如何?”
疯子呵呵一笑,主动搀扶老龙手臂,老龙更是勾肩搭背,二人宛如亲兄弟一般,走到备好酒水菜肴的桌前落座。
扫量一眼,疯子也不作假,开始风卷残云,老龙也顺水推舟,连连敬酒,一番觥筹交错,多少都有酒意上头,话匣子方才徐徐打开。
“富老弟,昔年若不是你从中搭桥,老哥这条命也就彻底交待了,这杯酒水敬你!”
“龙哥,屠龙人究竟怎么回事?”
“屠龙人与龙族息息相关,简单说就是龙气丰盈之地皆可诞生屠龙人,这一点与山水气运小人有些类似……”
“龙族一脉就没有什么后手?”
“有个屁,有的话何至于苟活于此,终日受这些窝囊气,老哥心里苦的很……”
……
桌上杯盘狼藉,二人皆沉沉睡去,兴许是趣味相投,酒水喝下不少,但桌上除了那道花生米见底之外,其他菜肴就没有动过的痕迹。
一觉睡到天亮。
疯子苏醒,走出雅静房间,才发现屋外别有洞天,赫然是一座位于空中的楼阁,流云缭绕,雾霭团团,手可摘星,声高惊仙。
“有意思!”
疯子低语一句,老龙如此隆重招待,自然是有报恩之念,昔年疯子曾于屠龙人之手,救下过几条老龙所在族群的龙子龙孙,二者也是借此机会方才结识。
云雾散开,一道身影破空而至。
青衣男子拱手揖礼,“老祖有请!”
疯子心说,真正的大戏就要开始了!
回龙谷,谷底龙亭。
老龙容光焕发,一改昨日老态,与坐无坐态的疯子聊叙正酣。
从混沌时代万族争锋,一路聊到十凶龙族叱咤风云,老龙说的兴起,疯子也听得认真,不时还能接茬几句。
疯子一直在等老龙开口,提及逃出生天一事,但似乎有些出乎他意料之外,老龙一番长谈,并未有任何想要求助他的意思。
“难道我猜错了?”
疯子心中嘀咕,龙族仅存这一脉,若想传承不断,唯一可行的法子,就是假借疯子之手,逃离这座封赦之地。
这也是疯子来这里的原因,只有老龙提及这个,他才有筹码提及相应的要求,就如做生意一般,讨价还价,有来有往,,生意才能做成。
“富老弟,你这日理万机的大忙人,怎的有空闲来我这里吃酒,莫非是有什么事情?”
老龙给疯子添杯热茶,好似顺嘴问道。
“终于来了!”
疯子心中一笑,嘴上说道:“这不是途径仙墟大界,想起还有老哥在这里受苦,做老弟如何能不来探望一二?”
老龙假模假样唏嘘不已,短暂沉默后,终于说道:“老弟,实不相瞒,老哥眼下正是水深火热,只怕再难熬活下去,老弟这次能来,老哥也算是死可瞑目,不枉与老弟结识一场!”
疯子故作诧异,“老哥,你这着实吓着老弟了,龙族在这里,堪比潜龙在渊,腾飞之日不久矣,哪里有老哥说的这般吓人?”
老龙瞬间老泪纵横,“老弟有所不知,这里除了被道主封赦,还有佛主等人留下诸多压胜之物,压在老龙肩上的担子,早就沉重不堪,若非顾忌龙族有后,老龙早就将这里捅出个窟窿!”
话已至此,等同敞开天窗说亮话,再有任何藏掖,就纯属个人问题。
疯子静静听着,等待后续。
“除了那些,还有就是上面那可恶妇人王丁,她身为一界老天爷,处处与人作对,难不成心胸真如所言,全都长到了后者之上,她每日丢下一件刀兵压胜,就等同天降灾劫一次,我龙族脾性再好,也终究抵不住这般欺辱,富老弟你说说看,就这等寄人篱下受人欺负之事,搁在你身上,你能忍到何时?”
疯子一拍桌子,骂道:“欺辱我龙哥,这娘们根本就不是个好人,这天底下还有比我龙哥更心善之辈,反正在我眼里特定是没有,如果非让我来做判官,我一定让这恶妇加倍偿还!”
听朋友倾吐心声,所需要做的不是听,而是要参与其中,最好能身临其境痛斥一番,如此一来,不是好友也胜似好友。
“这么说,老弟是同意老哥将这天捅出个窟窿了?”
老龙惊喜不已,如果疯子真有此想,那他大可水顺推舟,继而相求疯子将龙族之属照拂一二,毕竟疯子的手段,他一清二楚,更何况又时过万载,凭借疯子的本事,将龙族后裔安排稳妥,自然不在话下。
疯子脖子一横,厉声道:“这是当然,受妇人之辱,岂是你我这等大丈夫所能承受!”
“一会老弟就随老哥杀出天去,管她天王老子如何,老弟若是退缩半步,就甘愿被天劫劈死!”
疯子言之凿凿,说的掷地有声。
老龙顿时傻眼,心说事情发展不对啊,怎么是这么个走法,难道不应该是他临终托孤,挚友含泪应允吗?
“老弟,你听老哥一句劝,王丁那妇人恶毒是恶毒了些,不过也不是一无是处,怎么说也帮过老哥几次,就算是滴水之情,那老哥也得涌泉相报,打打杀杀不太好,更何况还是有恩于老哥!”
老龙话锋一转,开始规劝起杀性正浓的疯子,生怕一个心血上头,杀出了天外,届时只怕他欲哭无泪!
疯子摸出铁匠给的那把长刀,“砰”的一下拍在桌上,气势如虎,道:“老哥,你给兄弟交个底,今日想不想随老弟杀出天外,但凡老哥点头,老弟这条命就是老哥的,刀山火海,生死不弃!”
老龙曳住疯子手腕,生怕自己一撒手就拎刀而去,王丁那个妇人再怎么不对,但也轮不到他收拾,更何况还是毫无相关的富老弟!
“我说,老弟听老哥一句劝,这件事需要再议,眼下不能急于一时,如果老弟有心相帮,不妨听老哥一句劝,帮老哥照拂一下这些不成器的后辈,就算老哥身死道消,也能瞑目了!”
老龙终于吐露心声,同时他也在观察疯子神色变化,一旦觉察到异样,他就再换个话题,只要来日方长,一切皆有机会。
疯子蓦然叹息一声,盯着老龙面孔,说道:“老哥,这种临终托孤的话,现在说尚早,老哥身负龙族最后气运所在,只要老哥熬活一日,那龙族就能多喘息一日,潜龙在渊,关键在于那个潜字,而不是在于渊字,说句扫兴话,老哥若是身死道消,只怕是诸多族群求之不得的好事,因为这样,他们就能平白无故多分机缘,外面怎么样,想必老哥心中有数,不到百年,这里就要崩塌,届时海阔天高,老哥想如何,还不是随心所欲,何必急于这一时!”
“大道崩塌,龙子龙孙,能活多少谁也无法保证,但事在人为,只要老哥扛过这一劫,对龙族气运势必大有裨益,那些应劫而生的后辈,也必然比死掉的更为大道可期!”
疯子所说之言,全然发自肺腑,历经磨难存活下来的生灵,无论是从心境神魂还是肉身,都能从灾劫中汲取不少鲜为人知的裨益,老话说大难不死必有后福,亦是此种道理。
老龙不再言语,松手落座,陷入沉思。
龙族眼下所面临的境况,不会比昔年龙族还要糟糕,昔年十凶龙族,不仅要面临神庭天兵神将追杀,还要与万族争锋,可谓是四面楚歌。
如今摆在龙族面前的,无非两条路可走,一条就如疯子所言,杀出天外,于杀伐中争得一丝先机,这一条与登城众人选择相差不大,还有一条就是咬牙坚持,伺机而动,大道崩塌,死亡降临的同时,必然诞生生机,届时只要寻找一二,不会没有机会。
夜郎村不动声色之辈,大多也是有此念想,大势降临,群起纷争,有死有生,生者为何不能是自己!
疯子讲明,也就不再言语什么,多说无益,其中种种道理得由自己想通,仙人抚顶授长生,关键还在于自己,仙人再厉害,也不可能直接打通长生门槛。
不远处,三位龙女正款款走来,想必是听了老龙交待,疯子也不拒绝,生意即是如此,有付出有回报,光付出没回报,生意也就不能长久。
兴许是有老龙在场的缘故,三位龙女着实有些紧张,老龙在龙族之属,就相当于仙门宗主,生杀大权在握,一句话即可断定他人生死。
“放开些,龙哥不会责罚你等,若是能将老子服侍高兴,或许龙哥还会打赏你等!”
疯子笑嘻嘻揽过两位姿色过人的龙女,悄声不知在其中一位耳畔说了什么,使得心神紧张的龙女,顿时喜笑颜开,乐出声来。
疯子呵呵一笑,从怀中摸出一件玉簪,随手插在笑颜如花的龙女头上,“妹妹这副气态,当真比仙子还要仙子,山上仙子不过是言过其实居多,哪里有妹妹这般货真价实,若是让我在中做选择,我必然双手选择好妹妹哩!”
得了一件小法器的龙女,心神也不再忐忑,余光掠过沉思不语的老祖,开始揉肩捶腿,好是一番殷勤伺候。
乐在其中的疯子照单全收,这点小恩小惠,较比起之后龙族存活下来的那些龙子龙孙,充其量就是九牛一毛,他受之无愧!
之所以选择相帮龙族,疯子亦是三思而后行,龙族残余一脉,以这位老龙为尊,而他与之有些旧交,说到底还能称得上朋友二字,不至于刀兵相向,若是换作其他,疯子自然不会大改初衷,留下这么一记深扎人族心底的尖刺。
十凶,对于人族而言,就是那根深扎于心底的尖刺,不除不快。
神庭之主一开始如此想,接过神庭之主传棒的人族大帝同样如此认为。
所以,十凶最终,死伤无数,苟活苟活下来的,也选择隐世不出,不敢再逞凶而为。
人族亘古至今,历经几个时代接棒相传,终于有所起色,人族从未将古史中那些磨难放在眼里,人族先贤在选择谋划这盘大棋,就知道路漫漫其修远兮,必将上下而求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