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两日,天子陛下请六位老臣进宫吃火锅的消息不知怎么风传开来,作为最善揣摩圣意的南城一众王公皇戚,便有人在此方面动了心思。
皇戚周氏一门,在府中幕僚谏言下,便有了举行百叟宴的想法,依循那几位幕僚的意思,此次宴席当日,要宴请一百位年岁花甲之上的老臣同吃喝,以此彰显皇室对老臣旧将照拂有加,也算是替天子陛下长了脸面,替周氏一门捞名声的好点子。
百叟宴当日,到场的一众老臣除了与周氏一门有香火情分的几位,还算昔日在朝堂之上有那么点威望,其余之数多是拉来凑数,充场面的,但这并不重要,与天子殿下搏了一个皇叔辈分的周躬耕,算是这群老人中名望最大的那一个,他因为顾及同宗之名,便被周氏一门请来压阵,位置自然处于最核心地带。
已过花甲七载的周躬耕,是被孙儿周牛旺搀扶而来的,如神仙老爷一般端坐在这汤锅沸腾的桌前,周躬耕多半还是不太喜欢,漠然轻叹一声,扭头看了看立身一侧的好孙儿,他这个好孙子不过刚刚踏入这云谲波诡的官场,算是什么都得教诲的菜鸟,今日本想趁此良机,带来与一些昔日还算能说得着话的老家伙掌掌眼,捎带点拨几句也好,但此时瞧得这人人浑然不识的场景,宦海浮沉多年的老人心中已然明了。
到宴之人正陆陆续续而来,有些老人已经无法自己行走,便被自家人搀扶着缓缓走着,瞧见了认识的老家伙,或许还能挥挥手打个招呼,昔日恩仇也就这般烟消云散。
就是这么一个平淡如常的晌午,皇都雪降整整百天的巧合日子,一切事物都在略显压抑的大氛围下有条不紊进行着,木人街这条集结了南城多半家底丰厚商贾的街道上,熙熙攘攘的行人“咯吱咯吱”踏雪而行,认识的彼此说着话,有者手里还会拎个包裹皮毛的暖手炉,议论着一会去哪家酒楼吃喝,不认识的裹紧衣服,顶着风雪闷闷独行,成片的雪花噗噗落下,马车,街头,楼顶,屋脊,如此一色蔓延到茫茫远处。
负责这次百叟宴的主事人是皇戚周氏一门家主次弟周良庸,受大哥委托操办这场寓意鲜明的宴席,对于一心想有所作为的周良庸来说,无疑是腹中空空天上掉下了馅饼,欣然接受之余便早早思量着该如何将之操办的周全妥当,也算不符大哥厚望,至于宫里那位知晓后会如何看他,想来评价也是不会太差,再如何他也算是皇戚不是,终究是自家人的事情。
出得“百岁楼”门口,正思量宴席尚有几处不周全之处的周良庸便听得街道斜对面的泱泱人群有些聒噪,那家新开张的富记商铺他还是有些印象的,前两日一位自称富记商铺掌柜的男子,前来周府携礼拜访,便是他出面接待的,二人说了一些冠冕堂皇的客套话,那人便留下厚礼潇洒而去。
“手沾铜臭之辈,花银子请人充当客人,终究是上不了台面……”
周良庸不过是粗略望了一眼有些令之心烦意乱的喧嚣人群,对身侧下人说了一句“不要让这些人搅了宴席”,便又沉浸心事之中,顶雪而行,前去天子红人来尚书的府邸。
“百岁楼”楼顶雅间。
当疯子听闻史家一脉老祖说他是那最终得利的渔翁,便忍不住笑出声来,“咯咯……”如此自觉好笑地笑了两声,疯子拢袖的双手也自然分开,一手按在桌上,一手摩挲着下巴,笑看着这位一眼识破他心思的史家大佬,脸上拂去笑意,换上一张平静面孔,磕了磕牙,“老先生,你这般一上来就打人脸,让晚辈如何招架?”
说书先生翻个白眼,将桌上的短匕拿回自己眼前,又收起那卷金色史家正经没入眉心,这才开了口,不过言语中较比先前带着一股子明显的冷意,“小子,你这是得了便宜卖乖,且不说这次商家赚的如何盆满钵满,这座天幕之下,就属商家一脉气运绵长,这一切都与你暗中操作息息相关……”
说书先生又是说了一通疯子在商家一脉背后如何支招运作的旧事云云,待过了片刻,说书先生看疯子有些心不在焉,便停了话不再往下说下去,眉梢入鬓的说书先生皱了皱眉,“这般心不在焉,莫非觉得老夫连与你说话的资格都没有了?”
疯子闻言,摆了摆手笑道:“老先生,您可能有所不知,今日这楼下可是热闹的厉害,估摸这会怕是已经不输富记商铺了……”
说书先生蹙眉,楼下方才确实传来一阵聒噪,但终究还是被街对面的热乱打斗掩盖了下去,他以为是被对面打斗殃及了无辜,这类街头打斗正如先前他所经历的那样,有人吃了瘪就会转而找寻弱势的个人欺凌找回颜面,这酒楼不过一街之隔,被乱了心智的腌臜货色殃及池鱼,也不是什么始料不及的事情。
周良庸带着特意准备的厚礼,跟随门房一路兜转复行,终是来到能见着那位天子红人来尚书的宴客厅,落座送上茶水点心,周良庸也就只能候着。
这近半年之余,这位来尚书在朝堂之上可谓是平步青云,从最初做了许久的冷板凳驾令一职扶摇直上,先是做了兵部侍郎,可侍郎的屁股还未坐热,便又因为兵部尚书辞官而顶了实缺,最终坐上这六部尚书一职,秩从一品,可谓是平步青云,一朝登了天子堂。
虽说朝堂都在风传是借了家姐的风势,称不得如何风光,但在周良庸看来,朝堂迁升的路途,拢共也就那么几条,重要位置也就那么几个,你不坐便会有人替你坐,与其眼馋他人,不如自己坐而代之,落座之后再做出一番作为,好堵住悠悠之口,也不失为一种**手段。
如此想着,便听得门外传来一阵脚步声,随之门外响起“周公前来,俊辰多有怠慢,还望周公见谅……”,伴随着话语声,门口走进一位气度不凡的狐裘男子,嘴里说着怠慢,步子也匆快了些许,就这般走上前来,在周良庸身前拱手揖礼算是赔礼。
周良庸见过来俊臣几面,但次数屈指可数,这位天子红人风雷崛起也不过是这半年的事情,在这之前还是不值一提的小小驾令,如何入的了皇戚眼界,老话说皇戚门房三品官,兵部驾令不过从五六品而已,若是搁在周氏门中,大抵是一般货色。
“来大人客气了,如今兵部公事繁杂,来大人执掌周转全局,想来也是费心费力……”
周良庸回了两句温暖有意的客套话,便阐明来意,说起了百叟宴的事情,来俊臣听得也颇为认真,并无任何想要打断的意思,周良庸暗自思量,心说多半不会假借公事推诿了……
这时,门房匆匆进来,附在来俊臣耳畔说了什么,周良庸歇语之际,瞧见这位来尚书脸色变了又变,甚至还用余光扫量了他几眼,正要开口询问时,面色肃穆的来尚书却先皱眉开了口,“周公,不知那百叟宴可是在木人街百岁楼置办?”
周良庸心里莫名“咯噔”一下,也不如何隐瞒,便点头应道:“属实,不知是发生了何事……”
“周公,此事发生太过猝然,一时半会也解说不清,不如你我顺道同行,前去一观究竟再说……”
二人匆匆出门,因为风雨急骤,坐轿骑马还不如徒步而行快些,二人便各自戴上遮挡风雨的皮帽,一头扎进了漫天风雪中。
百岁楼。
周躬耕赋闲在家,已经许久没有这般直挺而坐了,毕竟一把快要散架的老骨头了,就如同院中那株与之同生的梧桐,都是经历过风雨摧残,脊梁想要再如年轻时一般直挺,也是一件折磨自己的事情。
千金难买老来瘦,骨瘦体轻的周躬耕挺坐了许久,就浑身不舒服,便唤来孙子周牛旺搀扶他起身走走,门外喧嚣声愈发高朗起来,使得老人便令孙子搀他去街上走一走,多看一眼这为之付出半辈心血的皇都,毕竟看一眼也就少一眼了。
被搀扶着走到门口的周躬耕,已经有些气喘吁吁,孙子周牛旺便搬来凳子,让老人坐下歇脚,年近古稀于他一介凡胎来说,算是长寿之龄,能熬活到如今,也是那口气还未曾散去。
“干你娘的,有本事别跑……”
“你能打到老子,就算亲爹服你……”
一墙之隔的门外响起匆快脚步声的同时,几道人影就如同箭矢一般射进门中,瞧不清几人如何,倒是手里的刀兵挥斥的虎虎生风,卷起门外风雪吹拂进店内。
坐在门口一侧的周躬耕被心忧受伤的孙子背着,便朝着楼上快步走去,楼下大堂人多声杂,一旦燥乱起来必然波及无辜,周牛旺这点眼界还是有的,楼上雅间非富即贵,这般人大抵也不会闹事上楼,如此思量后,周牛旺便背着爷爷周躬耕踏梯上楼。
只是,谁也未曾想到,攒射进大堂的那几道人影不知为何,突然转变方向,腾空跃过堂中桌椅板凳,直奔楼上而来,后面追撵的几道人影转向不急,便“呼呼啦啦”撞倒一片桌椅,周氏一门的下人也闻声从后堂出来,手里拎着闪烁锋芒的刀兵,与几位追撵之人瞬间交上了手。
“对不住了,呵呵……”
周牛旺耳畔听得从身后掠来一阵疾风中夹杂着这句不知何意的模糊话语,接着便觉得身体陡然腾了空,背负着爷爷周躬耕的他便像被抓起的鸡崽子,随手被那道迅猛身影丢砸向楼梯下方!
“杀人了,杀人了……”
后堂中有人满身是血的跑出,嘴里呼喊着刺破人心平静的尖锐话语,接着后堂中又有两人踉跄跑出,其中一人甚至断了手臂,身上还沾着火锅的汤汁,与鲜血混杂,蒸腾着火锅的热气,另外一人腰侧中了一刀,正用手捂着刀伤,二人慌不择路之下,却也瞅准了楼梯的方向,就这般血渍呼啦的冲了过来!
被摔砸下楼梯的周躬耕,撞塌一张方桌后便当即不省人事,口鼻渗血,不知生死,孙子周牛旺从地上爬起的同时,还不忘用手推开爷爷周躬耕身边的木凳,“爷爷……”,周牛旺跑到周躬耕身边呼喊了两声,心说此地不宜久留,便打算再次将周躬耕背起,这次却是想夺门而出!
从后堂口到楼梯不过三丈,断了一臂的汉子一路洒血,却也就要爬上楼梯,较比他快一步,腰侧中刀的汉子不知为何,突然抄起脚下的木凳,随手就朝着他挥砸了过来,“干你娘……”,断臂汉子咒骂一句,只能止步闪避,木凳擦面呼啸而过,耳畔传来“嗯”一声闷哼,木凳轰然粉碎,断臂汉子扭头一看,一位手里拎了短匕的歹人正抱头闷哼,断臂汉子这才恍然大悟,明白这这一木凳赫然是在帮他解围,若不是如此,只怕此时倒地的就是他了!
“干你娘……”
断臂汉子一脚踢飞歹人手里的短匕,接着便抄起手边的凳腿,一记势大力沉的抡砸,“砰”的一声,凳腿在抱头闷哼的歹人身上再次碎开,“让你杀老子……”,啐骂了一句,将断碎的凳腿随手扔掉,断臂汉子这才准备扶梯而上。
“轰隆隆……”
一股恍若山岳填海的巨大声响从门口冲撞进来,门窗砖墙瞬间被巨响震碎,在空中散碎开来,一道道人影像是被丢上河岸的游鱼,在声波荡涌助力之下,纷纷扬扬在白茫茫空中飞落崩散,形成一团团无人顾及的血雾以及断肢碎块,血雨随着雪降洒溅一地。
跑到门口,前脚刚跨出门槛的周牛旺被骤起的声浪裹挟,身体轻若羽毛倒飞上半空,身后的爷爷周躬耕被他用手死死裹住,如此这般在半空斜飞出一段距离,砸倒两张桌凳,方才坠落在地,脸上被什么东西划破的周牛旺视线被血水模糊,一时也看不清眼前形势如何,身后替他挡下落地重力的爷爷周躬耕也不知如何。
木人街,百岁楼,一时之间,动乱不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