几只皮毛灰黑的老鼠正在墙角为了一块长毛的窝头相互撕咬,发出刺耳的“吱吱”尖叫,混杂着屎尿,食物腐烂气息的浓郁味道充斥着这间逼仄的晦暗屋子,在睁开一线的有限视野里,这间牢房里散乱着茅草,墙角放着老鼠爬进爬出的便桶,一栏之隔的隔壁正有一名犯人因为受刑而止不住的哀嚎。
从一身戎装摇身一变成了阶下囚的陈渠是如何也想不到自己等来盼来的会是如此结果,自己呈上的折子似乎成了他给自己下的一道催命符,不过一日,就转眼成了血淋淋的现实。
“说不说,城里还有哪些同伙……”
令人心神不宁的呵问声正透过恶臭难言的空气传了过来,随之就是一阵沾水皮鞭抽打的鞭声响起,随之而来的还有犯人歇斯底里的惨叫,陈渠作为初来乍到的新人,但也明了这牢狱里的黑暗,犯人会受到何等的折磨摧残,至于他眼下为何能安然无恙,在他看来多半此等光景也正在倒计时地艰难流逝。
“圣上口谕,暂且格去守将陈渠三品将军一职,收押南城监牢,听候发落……”
昨夜亥时三刻,坐等半日的陈渠终于迎来宫中传来的消息,前来宣天子口谕的宫奴陈渠也认得,是如今刚及统率后宫的皇妃近身宫奴,着儿子陈西星奉上聊表心意的银两后,那位宫奴也撂下了架子,与陈渠说起了体己话,说皇妃不易,后宫风言风语传的甚是厉害云云,但好在皇妃大度能容,颇为想为天子分忧,便一人默然承担着这一切种种,陈渠听后又是抱拳感谢,之后就是天子口谕压了下来……
到的这里,陈渠多少明了传口谕的宫奴为何会是皇妃身边的近奴,同样圣旨为何变成了口谕,如此从后往前推想,事情多半就水落石出,真相大白了。
一个是抢了自家儿媳的天子,一个是荣登皇妃的往日儿媳,陈渠再不明事理,此时也能想明白这其中的几道弯折,天子要敲打自己,借题发挥要让自己彻底断了念想,皇妃念及旧情,劝慰天子改变心思,差人传了口谕,算是弥补偿还了陈家旧情,这夫妇二人一唱一和,一人持刀,一人喂枣,天衣无缝。
“陈将军,有人来看你……”
一名带刀狱卒提着一串钥匙走了过来,将牢门打开的同时,如此看了一眼草榻上的陈渠,微微摇了摇头说道。
陈渠循声望去,牢笼外的儿子陈西星正给狱卒塞去喝酒的银子,嘴里还说着“有劳几位了……”,待狱卒心满意足离去,陈西星方才拎着食盒走了进来,当踏进牢笼的一刹那,陈西星眼睛好似被撒了石灰,有些眼泪想要流泄出来。
“父亲……”,陈西星红着眼,装作若无其事的样子走了过来,将食盒摆在跳蚤横生的草榻上,一一打开后,压抑着悲愤的心情自说自话起来:“都是父亲喜欢吃的几样,厨子老蔡特意嘱咐让我亲眼看着父亲你吃完……”
陈渠看着儿子陈西星将饭菜一一摆开,垂着头不敢与他对视,声音也在颤抖着,肩膀也耷拉着,但脊背依旧挺得笔直,不曾坍塌下去,陈渠蓦然笑了笑,“长大了……西星,兵部那边怎么说,来大人如何传话给你的……”
在陈渠父子在牢狱中对话之际,兵部尚书来俊臣的府邸中,同样也进行着一场鲜有人知的对话。
因为恰好时值晌午,来俊臣便让后厨多做了两道菜肴,以此来迎接款待不请自来的李姓天子,对于这位刚敲打过自己的天子殿下,来俊臣自是毫无怨言,朝堂上的君臣,下了朝堂便是朋友,这是李姓天子与他说过的体己话,来俊臣自是认可。
“陛下,这道麻辣鱼味道不错,挺下饭,你可尝吃一下……”
书房案几旁,炭盆缭绕,一身明黄锦衣的天子端着碗,身前暖炉上放着几碟菜肴,在听得来俊臣说起菜色甚为诱人的麻辣鱼时,李姓天子笑道:“来爱卿啊,这麻辣鱼据说在极北之地颇为盛行,你倒是一个食不厌精的饕餮,来,让寡人尝吃一下,看味道真如你所说……”
屋门被婢女推开,又送进来两道菜肴,来俊臣摆放好后,李姓天子已经哈着口气,一个劲找水喝,来俊臣又让不得不婢女送来解辣的粥汤,待到李姓天子能哈着气说话,屋子里便传出哈哈大笑的声音:“好一道麻辣鱼,真如来爱卿所言,委实下饭……哈哈……”
之后又吃了两道同样以辣字当头的菜肴,李姓天子今日头一次吃下了两碗糙米,待心满意足离去后,来俊臣站在窗前眯眼望着窗外,似乎是在等待着什么。
一刻钟后,婢女传进来一纸信笺,来俊臣打开看了一眼,便将信笺攒成纸团扔进炭盆,骤亮的火光映照在来俊臣平静的脸上,谁也无法知道此时此刻来俊臣的心思如何。
“南去二里,佛庆街角有吐物……”
李姓天子出得来府,便坐上轿子一路回宫,当轿帘落下后,前一刻还笑意满满的李姓天子顿时阴云拂面,嘴角轻微颤抖着,低声呵斥了一句“其心可诛……”,便攥拳砸了一下大腿。
随轿而行的宫奴听得轿子里有异响,出于谨慎就轻声问询,“陛下,可是有事?”
阴沉似水的李姓天子揉了揉微微鼓起的肚子,吩咐道:“到佛庆街停一下……”
从牢狱里出来,陈西星不忘嘱托几位狱卒,之后便又是塞了银子,这才拎着没有吃多少的食盒离开。
回到营帐中,正在帮忙整理案几的薛人桂上前接下食盒,皱眉问道:“小将军,将军怎的没吃几口啊,是不是饭菜不合口啊?”
瘫在坐榻上的陈西星摆摆手,“不是,你就莫要再管这些了……”
薛人桂看得陈西星脸色不好,也就不再多问什么,收拾好案几后,就出了营帐一路去到后厨,后厨中几位厨子正忙的焦头烂额,薛人桂也挽袖帮忙,小小的身影穿梭在后厨之地,像一个扭转不息的小陀螺。
捕头陈冲从牢狱里出来,抬眼看了看天,转身拍了拍一路相送出来的狱卒,就裹紧衙衣外的大氅,低头走进了雪天。
昨夜有两名匪人在街上,趁他酒醉不备,想搞个偷袭报复,结果不料却是中了陈冲的诈醉奸计,一通殊死搏斗后,两名匪人被陈冲拿下,之后就送到了牢狱。
当陈冲押送匪人入狱之际,兵马司的兵卒也正押送一位犯人收监,随后陈冲问过狱卒,方才知晓这位入狱的犯人,赫然是北城汇海门的守将陈渠。
陈冲与这陈渠倒是不怎么熟悉,二人虽是同姓,或许祖上还有旁支血脉的关系,但陈冲往日与这位同宗守将并无来往,要说认知,纯粹是扯淡。
但陈冲却是认识陈渠的儿子陈西星,这源于先前陈西星在北城面摊上的那一场斗殴,他尾随的富记掌柜姬贝戎与这陈西星算是患难好友,如此一来,他也多有留心于此,想着通过这旁枝侧节的东西来更加具体形象地勾勒填充出那位富记掌柜的难言形象。
两日前,街上那场当街拦惊马一事,在南城几条街传的神乎其神,对于谁人救下的那位小女孩,大伙多有纷争,多数人还是愿意将这份无量功德算计在那位路人汉子头上,但也有些许人却是表示怀疑,争来争去,有好事者甚至将当时在场围观的几人请了出来,但最终也没能说个所以然来,救人的谜团还是留存了下来。
陈冲这两日夜晚入睡时,都会忍不住去细想当日发生的一幕幕,但关于那倏忽之间的记忆,却似被从脑海里抽离一般,任由他如何反复回忆,却仍旧是一片空白。
从他当日查验惊马尸骸的结果来看,惊马在被那路人汉子挡下前,脖颈处就已经被人以某种巨力砸断,惊马之所以还能前冲,或许是因为冲劲使然的结果,而之后路人汉子才用桌板拦下惊马,在陈冲看来,那时惊马已经是一匹死马无疑。
“山上修士……”,陈冲吐了口白气,搓了搓双手,掀开面摊棚帘踏了进去,在边侧空桌落座后,还未开口点面,陈冲已经觉察到一丝不对劲。
面摊搭起的棚子里,坐着三桌客人,一桌是两位穿着棉衣的寻常人,毗邻而坐的是三名戴了竹笠的江湖客,腰间或是手边桌角都有刀兵,剩余一桌就是穿着衙衣的陈冲。
当陈冲向那一桌带有刀兵的客人投以视线时,对方同样正在以一种谨慎提防的视线在打量他,但因为对方头上带着竹笠遮去了头脸,陈冲并未看清楚对方形容,也就无从知晓对方究竟是不是登榜的那些匪人。
在掌柜给三人端上面食后,三人一通狼吞虎咽,便撂下银子匆匆起身离去,陈冲追了出去,当揭开棚帘的那刹那间,却是一道刀光裹着风雪当头劈落!
陈冲匆忙错身闪避,刀锋贴擦着他的大氅划下,待到腰腹之际,蓦然一停,又刀锋一横,朝着腹间推出,陈冲使了铁板桥再次避开,身子趁着后仰的劲同时撞出了棚子,在地上翻滚几步,便迅速从雪地里爬了起来,眯眼看着棚子口三张凶神恶煞的头脸。
“就是这厮将不少弟兄们送了牢狱,今天被我等撞上,不砍死他,今后有何脸面再在江湖绿林中混?”
风雪卷积着冰冷的恶语,灌涌在陈冲耳畔,待话音还未落地,就有两道刀光顺着漫天风雪劈了过来!
棚子里吃面的食客,被这突如其来的厮杀吓得半死,一位躲在灶火旁与掌柜瑟瑟发抖,一位却是冲了出来,想逃之夭夭,结果刚跑出棚子,剩余的一位匪人就挥刀砍了一下,鲜血飞洒出去,一位无辜路人就这么被殃及。
砍完人后,对方冲着正被刀锋吞噬的陈冲竖了竖手指,正如先前几番追杀那样。
两道刀光左右凶狠袭来,陈冲再无闪避的余地,情急之下一个金蝉脱壳,将身上大氅褪下,暂做挡身拦刀之物,同时脚下发力扭身迎着右侧劈面而来的刀锋冲了出去!
大氅在刀锋挥搅下,变成支离破碎的碎物,在被拦阻了那么一下后,第二道刀锋冲破障碍,压了上去!
鲜红倏忽飞溅出去,随着两声闷哼,风雨无形中仿佛凝固了一刹那,又再次呼啸而过,将倒地的一道身影吞没。
“想跑?给我追!”
风雨骤急,一道身影迅猛前冲,身后死死咬着两条夺命的毒蛇。
严狗旺拎着一壶烧刀子,胳膊下夹着一袋花生米,正兴趣盎然朝家走去。
前两日自家婆姨刚从城外娘家回来,按理说老夫老妻之间,早已是白水寡淡无味,久分重聚也并无多少激情可烧,但没成想自家婆姨晚上却是恶如虎狼,数度将他厮杀的溃不成军。
或许是心疼他的身子,这两日严狗旺的酒钱就多了些许,小酒可以喝上这么一壶,想着自家婆姨晚上那股磨人的劲,严狗旺不禁嘿嘿笑出声来。
“这婆姨真的是……”
严狗旺自言自语中,就要穿过眼前的巷子,却不料巷子里正有一人扶墙喘息,头上冒着白烟,身上也鲜血淋漓,手臂与肩胛的位置,正殷殷流血,隐可见骨。
对方闻声抬头看来,冷冽的视线扫量过严狗旺,尤其在手上腰腹位置略微停留了一下,便挥了挥手示意严狗旺可以过去了。
被吓到胆破的严狗旺觉得脑壳里的血液在轰鸣,僵住的身子还没来及动弹,就被一股大力拖曳了出去,脚下轻飘飘的,风雪刮在脸上,“砰”的一声闷响,待他回过神来,身下压着一位挥刀乱砍的凶劣汉子。
“别让那厮跑了……”
凶劣汉子朝另外一位拎刀前冲的身影喊了一句,就一把将严狗旺从身上推开,起身就是一脚踹在严狗旺的肚腹上,嘴里骂骂咧咧:“撞死爹了,狗日的,大雪天不在家搂着婆姨睡觉,跑出来做甚……”
严狗旺捂着好似要断肠的肚子在地上打滚,手里的酒壶也丢在一边,油纸包好的花生米散落一地,婆姨给的二两银子就这么打了水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