营帐外,夜明星稀。
飘雪的天气似乎终于熬过,白日里甚至有人为此燃放炮竹,此时汇海门下,还能隐约听得南城的一些富人巷子炮竹炸响的声响。
空气里飘着淡淡的烟火气,陈西星许久都未有此刻这般平静的心情了。
站在城头,举目便可望及城外远方驻扎的连绵营帐,硝烟未起的这三个月,先前受难最重的北城街头已经恢复五六分往日气氛,从熙攘来往的商贩走卒中,他多少能感受到战争给北城民众带来的伤痛正一点点被时光治愈。
那些被当成砖石瓦砾一样丢弃的尸骸同样正消失于大街小巷,民众已经从最初的惊慌恐惧中走了出来,为这样那样的目的重新奔波忙碌着,坍塌的房屋一座座又盖了起来,勾栏瓦舍再度热闹起来,利用酒色疗伤的人麻木地行走在这座看似正再度崛起的囚笼中。
营帐里,还能听见父亲陈渠充满愤懑的质问话语,那位前来传天子口谕的宫奴陈西星倒是认识,是已经入宫做了皇妃的近身奴才,他有些想不明白,既然已经斩断情缘,为何还要三番五次再来羞辱他们父子?
叹口气,陈西星抬眼望向极北方向,兵部刚收到的急信求援,雪国大军猛攻拒北雄关,拒北关守军拼死抵抗,望皇都遣派大军支援。
陈西星都能想象到拒北雄关此时的境地,狼烟动地,喊杀冲天,血水与亡尸铺就的城下,皇都刚经历的灾难再度发生在了拒北雄关,而双方兵力的悬殊,也比皇都围城时惊人的多。
“六比三……要是援军不足,只怕会是去多少便折戟多少,拒北雄关会像一口填不满的黑洞,死死将虎狼皇朝仅剩的大军吸附在北地,而皇都……”
陈西星脑海里回忆着父亲陈渠对他说的一段话,虎狼皇朝时下正面临南北抉择的难题,要保住北地拒北关,南地皇都就可能被攻破,而要殊死保护皇都,北地拒北雄关则会成为雪国北下大军马蹄下第一座被践踏的关隘,之后再一点点看着雪国大军一路摧城拔寨,兵临皇都城下。
当陈西星问父亲陈渠当如何抉择,陈渠摇了摇头,并没有给出答案,此时站在城头,吹着凉风,头脑也清醒许多,仔细想来,陈西星觉得父亲心中已经有了答案。
城下,副将良田正与那宫奴小心翼翼不断道歉,一小袋银子也在推诿两下后落入了口袋,如此之后,宫奴方才与良副将说了什么悄悄话,只见良副将不断地点头,说话中搀扶对方入轿,目送对方徐徐远去。
陈西星下城头之际,副将良田回到营帐中,将头盔拍在案几上,咬牙切齿道:
“一介阉人,也敢出来作威作福,当真是气的老子肝疼……”
陈渠坐在炭盆前,面色难堪,听到副将良田如此啐骂,却也没说什么冠冕堂黄的空话压人,只是磕了磕牙。
“将军,宫里就是想让你去送死,眼下拒北关情形如何,你我比谁都清楚,我原以为将军被放出来,还得了嘉赏,是祸福相依的好事,却不料还有这般阴狠手段在后面等着,去,便是死,不去,违抗圣命,同样是死,总之,这皇都容不得将军好生活下去……”
副将良田是跟随陈渠多年的心腹爱将,二人早于战火硝烟中结下了患难与共的深厚情谊,此次北去援军拒北雄关,良田也在积极说服陈渠,要带他一并前往,只是被陈渠几度拒绝。
“啪……”
副将良田将宗卷摔在地上,上面还有他人参陈渠的折子,被兵部来尚书托人拦了下来,便一并夹在卷宗中送了过来。
先前二人正于此事商议对策,天子口谕便不约而来,故而才有陈渠将满腔心火一并发泄了出来,那位宫奴也被吓了一跳,副将良田见事不对,便上前做起和事佬,居中和起稀泥,最后几番诚挚道歉外加银两馈赠,方才将事平息了下来。
“吏部那几个老狐狸,敢这么递折子,其中必有什么依仗,平日里你看他们,就是一个十足的和事佬,可曾与你陈将军说过一句重话?这次突然给你递一刀,事情不会太过简单……”
副将良田平复完心情,却又蹲身将散乱一地的卷宗与折子一一捡了起来,有几张染了泥水,说话中,他正小心用袖子擦拭。
陈渠从炭盆前起身,对营帐外说了一句“进来听”,便走过去案几前落座,继续着手处理军中事务。
帐外,躲着偷听的陈西星被陈渠发现,便不得不硬着头皮进了其中,看眼案几后神色大有恢复的父亲,便静静站在那里。
“西星,这次你其实可以随军北去,一来趁机长长见识,二来也是有个照应,这北地距此山高水远,陈将军身边没有自己人,必然不太稳妥……”
良田将卷宗擦拭干净放了回去,抬眼望来,扫一眼稚气未退的陈西星,咧嘴笑了笑。
“良叔,宫里真要父亲带兵前去拒北雄关增援?”
陈西星心中虽然已有猜测,但此时听得消息属实,仍旧觉得滑稽之至,这城中将军何其多,为什么要派父亲前去,而且这汇海门也需要良将守护啊?
副将良田攥拳砸了一下大腿,点了点头,面色难堪。
“就没有什么法子吗?”
陈西星追着问了一句,在他印象里,除了要押赴午门斩头的事情没办法疏通,好像这皇都里其他什么事情都能私下运作,走走门路,送送银子,事情就能解决。
先前父亲陈渠锒铛入狱,他也是照此行事积极运作,之后父亲出狱,虽听说是给他希望的来尚书居中周旋,但在他看来,事情大抵也逃不脱此等手法。
“西星,此事你就勿要关心了,你留在此地,跟着良田好生磨练学习,几年后未必不能成事!”
陈渠知晓儿子陈西星在想着私下运作,先前他在狱中,陈西星力行诸多事宜已经显露能肩负些许责任,初见成人模样,作为父亲,自是心有慰籍,但这次北去拒北雄关,他心中也并无十足把握,故而他不可能带独子陈西星北去。
“父亲……”
陈西星还想据理力争一番,但被陈渠一句“就此打住”盖棺论定,陈西星深知再无讨价还价的可能,便耷拉下肩膀,出了营帐。
“西星也是……”
良田还想替陈西星说几句话,毕竟陈西星由他看着长大,也算是亲如半个儿子,再者让陈西星随军北上,也是他想出来的主意。
“良田,你无需多说了,出去准备吧,三万援军虽是不多,但这一路北上,路途漫漫,要做的筹备茫茫多,与其在这里无益争论,还不如多做一些相应筹备……”
陈渠挥手打断良田说话,从卷宗下抽出一张信笺,递给了一无所知的良田,当良田拆开看过后,神色蓦然复杂起来。
翌日,一支五千人马的军队浩浩荡荡奔赴北地,在长龙队伍中,是一辆辆装满淄重的粮车,途经城外围军驻地,却安然无恙而过,仿佛被视若无睹一般。
当夜,另有一支万人军队悄悄出城,居中而行的长龙马车轮子上皆缚有动物皮毛,于神鬼不知中迅速北上。
当这支队伍悄然前行的途中,其中一辆马车上的麻袋缝隙中,赫然藏着一张头脸,当透过漆黑的夜色,判断他已经远离了那座都城,猫缩的身影便沉沉睡去。
就在援军北上的途中,拒北雄关前的硝烟仍旧令人窒息,在经历雪国大军一日六度冲锋后,双方皆是人疲马乏的状态,之后偃旗息鼓,各自修整。
孙小泉此时腿上缠了纱布,隐隐渗血,在第五次冲锋中,他被一名从背后偷袭的雪国死士险些一刀捅穿后心,是一名附近的同胞冲了上来,替他挡下了那一刀,之后他与对方厮杀,拼着废掉一条腿,才将对方胸口搅了个稀烂。
正坐在伤兵营帐前发呆的孙小泉听着里面撕心裂肺的喊叫,眼前不由自主会浮现那名替他挡刀的同胞身影,咬了咬牙,吐口气,不让眼泪流出来,孙小泉用手指在雪地里认真写下一个名字:赵震。
同样受伤不轻的牛群才躺在营帐里,嘴里咬着一根树枝,正被军医用东西止血,他的左臂被几乎砍断,如果不是对方刀锋卷了刃,或许此时他已经成了独臂大侠。
咬碎牙硬是没叫出声来,牛群才在军医治疗下也几度昏死过去,直到某一刻耳畔传来“好了”的模糊话语,他才带着疲倦的身心沉沉睡去。
打退六度冲锋,拒北关的守军伤亡不可谓不大,仅是这一日内,死在城关上的守军人数就在三千余众,加上受伤不能下地的,大抵迫近四千数,以此可见,这场攻守大战的惨烈程度到了什么境地。
无心再听地狱之音的孙小泉登上城关,举目南望,求援信笺已经发出,但究竟能不能等来援军,他的内心深处也没有底气。
或许,这里不日就要成为一座死城……
拒北关外。
满地鲜红,白雪大地就如同被涂抹了朱砂,白的刺眼,红的夺魄。
身为骑兵的特尔芭因为未上战场,便只能远远看着眼前这一切自然而然地发生,当被同伴喊着去帮忙救治伤员后,特尔芭才第一次接触到满目的鲜血。
“……你这样不行,得用力勒紧才可以,千万不能松劲……”
特尔芭正给一位被砍断腿的伤员帮忙止血,当他用力勒紧对方半截断腿,鲜血还是如开闸的流水涌流而出,一旁朝腿上馋纱布的军医却是突然松开了手。
“松开吧,他已经死了……”
军医从血泥里站起来,捧着装药品的盒子又匆匆去了另地。
特尔芭仿佛未曾听到军医的话,还是死死箍住那截断腿不肯撒手,当同伴过来将他从地上拉起,他的头脑还是昏昏沉沉的,一身甲胄也染成了红袍。
“发什么愣,快点帮忙救治下一个……”
同伴拍了拍特尔芭肩膀,便拉着他又跑到一位肚子被豁开的伤员前,手忙脚乱帮着军医将流泄出来的脏器往肚腹里塞,特尔芭也跟着跪下,刚要动手帮忙,却被军医推开,原来他的手上沾了许多泥土。
“去外面洗一下……”
扭头冲特尔芭喊了一句,也不知道这位有些呆愣的家伙听到没有,军医便开始对身侧的助手大声说着该如何如何做,鬼哭狼嚎的雪地里,犹如一片人间炼狱。
荒郊野外自然没有水,但还是有办法洗手的,特尔芭在地上攒了雪团,开始在手心手背疯狂擦拭,直到整个雪团变成脚下的血滴。
特尔芭洗好手准备再去帮忙,这时一名小首领拿着两根薪柴走了过来,对他晃了晃,说道:“你去找些薪柴回来……”
就这样,特尔芭不得不跑去许远的林地里找薪柴,因为大雪盖地,许多的干柴也变得湿润起来,另外林地中也并没有太多的枯枝烂木,大抵是被人捡过,如此忙碌许久,特尔芭仅仅抱了一小捆柴回来。
那名小首领狠狠踢了他几脚,被旁边人拉开,特尔芭便成了形单影孤的对象,只能远远站着,没有人敢再让他去做什么了。
天色渐晚,雪地上的篝火稀稀拉拉点了起来,受伤的围火或坐或躺,没有受伤的,只能各自想办法过夜,特尔芭在吃过明显被少给的饭食后,缩在一处避风的凹地里休息。
孙小泉此时在营帐中与副将商议守城之术,杂乱的案几上搁着两碗早已凉透的饭食,炭盆里的火焰烧的正旺,映亮整座营帐。
牛群才被疼痛疼醒过来,整条手臂之前都是麻木的状态,当过了某一刻,麻木就变成了撕心裂肺的疼,狠狠撕扯着他生命的火焰,直到熄灭的那一刻。
先前认识的朋友过来看望他,给他带了几块肉干,说是让他好好养伤,当牛群才问起另外一人时,有人才告诉他那位替他挡刀的同胞已经死了。
朋友离开后,牛群才躺着根本无法合眼睡去,但身心上的疲倦又摧残着他令其入睡,如此睡睡醒醒中,天色渐亮,熟悉的号角声再度响起……
又该有人登城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