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部 公元1453年5月,魔法师之死2
他慢慢走回原处,仍坐下等待着,他也只能等在这里。
他面对着这样一个概率:程心毕业后仍在这里工作;今天没有外出;今天下班会走五个门中的这一个。
这一刻很像他的一生,执著地守望着一个渺茫的希望。
下班的人开始走出来,有的步行,有的骑车或开车,人流和车流由稀变密,再由密变稀,一个小时后,只有零星的人车出入了。
没有程心。
他确信自己不会错过她的,即使她开车出来也一样,那么,她可能不在这里工作,或在这里工作今天不在单位,或在单位却走了别的门。
西斜的太阳把建筑和树木的影子越拉越长,仿佛是许多只向他拢抱过来的怜悯的手臂。
他仍坐在那里,直到天完全黑下来。
后来,他不记得自己是如何爬上出租车到了机场,如何飞回他生活的城市,回到栖身的单身宿舍。
他感觉自己已经死了。
按1。
你要结束自己的生命吗?
这是最后一次提示。
是,请按3键;否,请按0键。
自己的墓志铭是什么?
事实上他不确定自己会有墓,在北京周边买一处墓地是很贵的,即使父亲想给他买,姐姐也不会同意,她会说活人还没住处呢。
自己的骨灰最大的可能也就是放在八宝山上的一个小格子里。
不过如果有墓碑,上面应该写——
来了,爱了,给了她一颗星星,走了。
按3。
在此之前,骚动已经在玻璃屏的另一边出现了,几乎就在云天明按下死亡按钮的同时,通向安乐室的门被撞开了,一群人冲了进来。
最先进来的是安乐指导,他冲到床前关闭了自动注射机的电源;随后进来的医院领导则干脆从墙根拔下了电源插座;最后是那名护士,她猛扯注射机上的软管,把它从机器上拉下来,同时也把云天明左臂上的针头拉了出来,使他感到左手腕一阵刺痛。
然后,人们围过来检查软管,他听到一句如释重负的话,好像是说:还好,药液还没出来。
然后,护士才开始处理云天明流血的左手腕。
玻璃屏另一边只剩一个人,她却为云天明照亮了整个世界,她是程心。
云天明的胸膛清晰地感觉到了程心滴到他衣服上并渗进来的眼泪,初见程心时他觉得她几乎没变,现在才注意到她原来的披肩发变成了齐颈的短发,优美地弯曲着。
即便在这时,他也没有勇气去轻拂这曾让他魂牵梦萦的秀发。
他真是个废物,不过这时,他已经在天堂里了。
长长的沉默像天国的宁静,云天明愿这宁静永远延续下去。
你救不了我,他在心里对程心说,我会听从你的劝告放弃安乐死,但结果都一样。
你就带着我送你的星星去寻找幸福吧。
程心似乎听到了他心中的话,她慢慢抬起头来,他们的目光第一次这么近地相遇,比他梦中的还近,她那双因泪水而格外晶莹的美丽眼睛让他心碎。
但接着,程心说出一句完全意外的话:“天明,知道吗?
安乐死法是为你通过的。”
【危机纪元1—4年,程心】
三体危机爆发时,程心刚结束学业参加工作,进入为新一代长征火箭研制发动机的课题组。
这是一个在别人看来既重要又核心的地方,但程心对自己专业的热情早已消退。
她渐渐认识到,化学动力火箭就像工业革命初期的大烟筒,那时的诗人赞美如林的大烟筒,认为那就是工业文明;现在人们同样赞美火箭,认为它代表着航天时代。
事实上,依靠化学火箭可能永远也无法进入真正的航天时代。
三体危机的出现使这一事实更加明显,依靠化学动力建立太阳系防御体系简直是痴人说梦。
她一度有意使自己的专业面不要太窄,选修了许多核能方面的课程。
危机爆发后,系统内各方面的工作都紧急加速,曾久拖不决的第一代空天飞机项目也飞快上马,她所在的课题组同时承担了空天飞机航天段发动机的前期设计。
程心的专业前景似乎很光明,她的能力得到广泛赏识,而在航天系统中,总设计师们有很大比例是搞发动机专业出身的。
但她坚信化学航天发动机已是夕阳技术,置身其中,个人和团队都走不了很远,在错误的方向上停止就等于前进,而她的工作意味着全身心投入错误的方向,这一度使她很苦恼。
很快出现了一个摆脱发动机专业的机会。
联合国开始成立与行星防御有关的各种机构,这些机构与以前的联合国组织不同,它在行政上由行星防御理事会(pdc)领导,但主要由各国派遣人员组成。
航天系统抽调了一大批各种级别的人员进入这类机构。
领导找程心谈话,说那里有一个岗位想调她去,担任行星防御理事会战略情报局技术规划中心主任的航天技术助理。
目前,人类世界的对敌情报工作主要集中在地球三体组织这一渠道,试图通过他们获取三体世界的信息。
但行星防御理事会战略情报局,简称pia,是直接以三体舰队和母星为侦察目标的情报机构,有很强的宇航技术背景。
程心毫不犹豫地接受了这个工作。
pia总部设在距联合国大厦不远的一幢六层旧楼中,此楼建于18世纪末,结实厚重,像是一大块花岗岩。
飞越大洋的程心第一次走进楼里,感到一阵城堡中的阴冷。
这里与她想象中的地球世界的情报中心完全不同,更像一个在窃窃私语中产生拜占庭式阴谋的地方。
楼里空荡荡的,她是最早来报到的人。
在办公室一堆刚拆封的办公设备和纸箱子中间,她见到了pia技术规划中心主任米哈伊尔·瓦季姆,一个四十多岁魁梧强壮的俄罗斯人,说话带着突噜突噜的俄语调,程心好半天才意识到他在讲英语。
他坐在纸箱子上向程心抱怨说,自己在航天专业做了十几年,不需要什么航天技术助理,各国都使劲向pia塞人,却舍不得出钱。
想到自己面前是一个年轻姑娘,他又安慰有些失落的程心说,如果这个机构以后创造了历史——这是完全有可能的,虽然不一定是好的历史——那他们俩是最先到来的人。
遇到同行使程心稍稍高兴了一些,她就向主任打听他都在专业上做过些什么,瓦季姆轻描淡写地说,他上世纪曾经参加过失败的前苏联“暴风雪”号航天飞机的设计,后来担任过某型货运飞船的副总设计师,再后来的资历他有些含糊其辞,说在外交部干过两年,然后就到“某个部门”从事“我们现在这类工作”。
他告诉程心,对后面来的同事最好不要打听他们的工作经历。
“局长也来了,他的办公室在楼上,你去见见他吧,但别耽误他太多的时间。”
瓦季姆说。
走进局长宽大的办公室,一股浓烈的雪茄味扑面而来。
首先吸引程心目光的是墙上那幅大油画,广阔画面的大部分都被布满铅云的天空和晦暗的雪野所占据,在远景的深处,几乎到了云与雪交会的地方,有一片黑糊糊的东西,细看是一片肮脏的建筑,大部分是低矮的板房,其间有几幢两三层的欧式楼房。
从画面前方那条河流和其他的地形看,这可能是18世纪初的纽约。
这画给程心最大的感觉就是冷,倒是很符合坐在画下那个人的形象。
这幅画旁边还有一幅较小的油画,画面的主体是一把古典样式的剑,带着金色的护腕,剑锋雪亮,握在一只套着青铜盔甲的手中,这只手只画到小臂;这只握着剑的手正从蓝色的水面上捞起一个花冠,花冠由红、白、黄三色的鲜花编成。
这幅画的色调与大画相反,华丽明艳,但隐藏着一种不祥的诡异,程心注意到,花冠的白花上有明显的血迹。
pia局长托马斯·维德比程心想象的年轻许多,看上去比瓦季姆都年轻,也比后者长得帅,脸上的线条很古典。
程心后来发现,这种古典的感觉多半来自他的面无表情,像从后面的油画中搬出来的一座冰冷的雕像。
他看上去不忙,前面的大办公桌上空空荡荡,没有电脑和文件,他正专心致志地研究着手中雪茄的烟头,程心进来后,他只是抬头扫了一眼,然后又继续研究烟头。
当程心介绍完自己并请他以后多多指教时,他才抬起头来,那目光给她最初的印象是疲倦和懒散,但在深处隐约透出一丝令她不安的锐利。
他脸上出现了一抹笑意,但丝毫没有使程心感到温暖和放松,那微笑像冰封的河面上一条冰缝中渗出的冰水,在冰面上慢慢弥散开来。
程心试着报以微笑,但维德的第一句话让她的微笑和整个人都凝固了:
“你会把你妈卖给妓院吗?”
维德问。
程心惊恐地摇摇头,不是表示她不会把她妈卖给妓院,而是怀疑自己是不是听错了。
但维德挥挥夹雪茄的手说:“谢谢,忙你的事儿去吧。”
听程心说完这次跟局长见面的事后,瓦季姆一笑置之,“呵呵,这是业内曾流传的一句……一句……就是一句话吧,可能起源于二战时期,老鸟常用它来调侃新手,它是说:地球上只有我们这个行业是以欺骗和背叛为核心的。
对于有些公认的准则,我们应该适当地……怎么说呢……灵活一些。
pia由两部分人组成,一部分是你这样的专业人员,另一部分来自情报和军队的秘密战部门,这两种人的思想方法和行为方式很不一样——好在两者我都熟悉,我会帮助你们互相适应的。”
“可我们是直接面对三体世界的,这不是传统的情报工作。”
程心说。
“有些东西是不会改变的。”
后续报到的人员陆续到来,主要来自行星防御理事会的常任理事国。
大家相互之间彬彬有礼,但充满了猜忌和不信任。
专业人员一副老死不相往来的样子,捂紧口袋总怕被别人偷走些什么;情报人员则异常活跃友好,总想偷到些什么。
正如瓦季姆所说,相对于侦察三体世界,这些人对相互之间搞情报更感兴趣。
两天后,pia第一次全体会议召开,其实这时人员仍未到齐。
除了维德外,pia还有三位副局长,分别来自英国、法国和中国。
来自中国的于维民副局长首先讲话,程心不知道他来自国内什么部门,他属于那种让人见三次才能记住长相的人,好在他的讲话没有国内官员的冗长拖拉,很简洁明了,不过说的也是这类机构成立时的陈词滥调。
他说,在座的各位从本质上属于国家派遣人员,显然都在双重领导之下,pia不要求、也不奢望他们把对本机构的忠诚置于国家责任之上,但鉴于pia从事的是保卫人类文明的伟大事业,希望各位把这两者做一个较好的平衡。
由于pia直接面对外星入侵者,无疑应成为最团结的团体。
当于副局长开始讲话时,程心注意到维德用一只脚蹬着桌腿,把自己慢慢推离了会议桌,一副置身事外的样子。
后面每一个官员讲完后请他讲话,他都摆摆手谢绝了。
最后实在没官员再有话可讲了,他才开口。
他指指会议室中堆放的未安装的办公设备和包装箱,“这些事,”显然是指机构建立时的事务性工作,“请你们辛苦一下自己去做,不要用它们来占我的时间,也不能占他们的时间。”
他指指瓦季姆,“谢谢!请技术规划中心航天专业的人员留下,散会。”
留下来的有十几个人,会场清静了许多。
会议室那古旧的橡木大门刚刚关上,维德便像出膛子弹般地吐出一句话:“各位,pia要向三体舰队发射探测器。”
大家先是呆若木鸡,然后面面相觑。
程心也十分吃惊,她当然希望尽早摆脱杂事进入专业工作,但没想到这么快,这么单刀直入。
目前,pia刚刚成立,各国和地区的分支机构一个都没有建立,不具备正式开展工作的条件。
但最令程心震惊的是维德提出的想法本身,无论从技术上还是从其他方面看,都太不可思议了。
“有具体指标吗?”
瓦季姆问,他是唯一一个不动声色的人。
“我已经就这个设想与各常任理事国代表私下协商过,但没有在pdc会议上正式提出。
就目前我所知道的,各常任理事国对一个指标最感兴趣,这是他们同意投入的不可妥协的死条件:让探测器达到百分之一的光速。
其他指标各国说法不一,但都是可以在正式会议上协商的。”
“就是说,如果考虑加速阶段,但不考虑减速,探测器将在两到三个世纪到达奥尔特星云,并在那里接触和探测已开始减速的三体舰队?”
一位来自nasa的顾问说,“这,似乎应该是未来做的事。”
维德说:“未来的技术进步现在已成为不确定的事情,如果人类在太空中一直是蜗牛的速度,那我们就应该尽早开始爬。”
程心想,这里面可能还有政治因素,这是人类最先做出的直接接触外星文明的行动,对pia的地位至关重要。
“可是按照人类现在的宇航速度,到达奥尔特星云需要两三万年时间,如果现在发射探测器,可能四百年后敌方舰队到达时还没有飞出家门口。”
“所以说光速的百分之一是一个必须达到的指标。”
“把目前的宇航速度提高一百倍?
这在目前绝对做不到。”
维德坚定地用拳头一砸桌子,“别忘了我们有资源!以前航天只是一个边缘化的事业,现在进入主流了,所以我们有以前难以想象的巨大资源可以动用!我们用资源改变原理,把巨大的资源聚焦在那个小小的东西上,用野蛮的力量把它推进到光速的百分之一!”
瓦季姆本能地抬头四下看看,维德敏锐地察觉到了他在看什么,“放心,没有记者和外人。”
瓦季姆笑着摇摇头,“我不想冒犯您。
用资源改变原理这话,传出去会让人笑话的,这里讲讲可以,可千万别在pdc会议上说。”
“我知道你们已经在笑话我了。”
所有人都沉默着,大家只想让这个讨论快些结束。
维德的目光扫过会议室,突然说:“啊,不是所有人,她没笑话我。”
他抬手直指程心,“程,你的想法?”
在维德锐利的目光下,程心感到维德指向她的不是手指,而是一把剑。
她茫然四顾,这里轮得到她说话吗?
“我们这里应该提倡md。”
维德说。
程心更茫然了,md,麦道?
医学博士?
“你是中国人,不知道md?”
程心求助地看看在场的另外五名中国人,他们也一样茫然。
“朝鲜战争中,美军发现你们被俘的士兵竟然知道得那么多,你们把作战方案交给基层部队讨论,希望从士兵的讨论中得到更多的好办法,这就是md。
当然,未来你被俘时,我们可不希望你知道那么多。”
会场上响起了几声笑,现在程心知道了md是“军事民主”。
与会者们对这个提议也很赞同。
这些航天界的技术精英当然不指望从一个技术助理那里听到什么有价值的东西,但他们大多是男人,至少在这个过程中,可以毫无顾忌地欣赏她了。
程心尽量使自己的穿着庄重低调,但并没有降低她的吸引力。
程心说:“我是有一个想法……”
“用资源改变原理?”
一个叫柯曼琳的上了年纪的法国女人用轻蔑的口吻说,她是来自欧洲航天局的高级顾问,觉察到了男人们集中到程心身上的那种眼光,她感到很不舒服。
“绕开原理。”
程心礼貌地对柯曼琳点点头,“目前最可能被利用的资源,我想是核武器,在没有技术突破的情况下,那是人类可能投放到太空的最大能量体。
想象有这样一艘飞船或探测器,带有一个面积巨大的辐射帆,就是类似于太阳帆的那种能被辐射推动的薄膜;在辐射帆的后面不远处,以一定的时间间隔连续产生核爆炸……”
又响起几声笑,柯曼琳笑得最响,“亲爱的,你给我们提供了一个卡通式的场景:一艘载着一大堆核弹的飞船,有巨大的帆,船上的一个像施瓦辛格般强壮的男人把一枚枚核弹抛向船尾,让它们在那里爆炸,真的很酷。”
在越来越多的笑声中,她接着说,“你最好重做一遍大一的作业,算算推重比。”
“改变原理没有做到,但野蛮做到了,真遗憾是你这样一个美人儿做的。”
另一位顾问说,把笑声推向高潮。
“核弹不在飞船上。”
程心从容地说,她这句话像一只手捂在锣面上,使周围的笑声戛然而止,“飞船只是由帆和探测器组成,轻得像一片羽毛,很容易被核爆炸的辐射加速。”
会场陷入沉默,大家都在想核弹在哪里,但没有人问。
刚才众人哄笑时,维德一直一脸冰霜地坐在那里,现在,那种冰水似的微笑却在他的脸上慢慢浮现。
程心从身后的饮水机旁拿过一打纸杯,把它们一个个在桌面上按等距离放置好,“核弹分布在飞船的最初一小段航线上,预先用传统的推进方式发射到那里。”
她拿着一支笔沿那排杯子移动,“飞船在经过每一颗核弹的一瞬间,核弹在帆后爆炸,产生推进力。”
男人们的目光依次从程心身上移开了,现在他们终于开始认真考虑她所说的话,对她的欣赏暂时顾不上了,只有柯曼琳始终盯着程心看,好像不认识她似的。
“我们可以把这种方式叫航线推进,这段航线叫推进航段,它只占整条航线中极小的一部分,以一千颗推进核弹估算,可以分布在从地球到木星的五个天文单位上,甚至更短,把推进航段压缩到火星轨道以内,以目前的技术,这是可以做到的。”
沉默中出现零星的议论声,渐渐密集,像由零星的雨点转为大雨。
“你好像不是刚刚才有这种想法吧?”
一直在专心听讨论的维德突然问道。
程心对他笑笑说:“以前航天界就有这种构想,叫脉冲推进方式。”
柯曼琳说:“程博士,脉冲推进设想我们都知道,但推进源是装载在飞船上的,把推进源放置在航线上确实是你的创造,至少我没听说过这种想法。”
稍微平息了一下的讨论又继续下去,并很快超过了刚才的热度,这些人就像一群饿狼遇到了一大块鲜肉。
维德拍了拍桌子,“现在不要纠缠在细节上。
我们不是在搞可行性研究,而是在探讨对它进行可行性研究的可行性,看看大的方面还有什么障碍。”
短暂的沉默后,瓦季姆说:“这个方案的一大优势是:启动很容易。”
在这里的都是聪明人,很快明白了瓦季姆这话的含义:方案的第一步是把大量核弹送入地球轨道,运载工具是现成的,用在役的洲际导弹即可,美国的“和平卫士”、俄罗斯的“白杨”和中国的“东风”,都可以直接把核弹送入近地轨道,甚至中程弹道导弹加上助推火箭都能做到这一点。
比起危机出现后达成的大规模削减核武器协议的方案——在地面把导弹和核弹头拆解销毁,这个方法成本要低得多。
“好了,现在停止对程的航线推进的讨论。
其他的方案?”
维德用询问的目光扫视着程心之外的所有人。
没人说话,有人欲言又止,显然觉得自己的想法很难同程心的竞争。
大家的目光又渐渐集中到她身上,只是眼神与上次不同了。
“这样的会要再开两次,希望能有更多的方案和选择。
在此之前,航线推进方案立刻进行可行性研究,为它起一个代号吧。”
“核弹的每一次爆炸都使飞船的速度增加一级,很像在登一道阶梯,就叫阶梯计划吧。”
瓦季姆说,“除了光速的百分之一,对该方案进行可行性研究还需要一个重要指标:探测器的质量。”
“辐射帆可以做得很薄很轻,按现有的材料技术,五十平方千米的面积可控制在五十公斤左右,这么大应该够了。”
一名俄罗斯专家说,他曾主持过那次失败的太阳帆试验。
“那就剩探测器本身了。”
大家的目光集中到一个人身上,他是“卡西尼”号探测器的总设计师。
“考虑到基本的探测设备,以及从奥尔特星云发回可识别信号所需的天线尺寸和同位素电源的质量,总重两至三吨吧。”
“不行!”
瓦季姆坚决地摇摇头,“必须像程所说的那样:像羽毛一样轻。”
“把探测功能压缩到最低,一吨左右吧,这有点太少了,还不知行不行。”
“向左点吧,再把帆包括进去,总体重一吨。”
维德说,“用全人类的力量推进一吨的东西,应该够轻了。”
在以后的一周时间里,程心的睡眠几乎全是在飞机上完成的。
她现在属于由瓦季姆率领的一个小组中,在美、中、俄和欧盟这四大航天实体间奔波,布置和协调阶梯计划的可行性研究。
程心这一周到过的地方比她预计一生要去的都多,但都只能从车窗和会议室的窗户看到外面的风景。
本来计划各大航天机构组成一个可行性研究组,但做不到,可行性研究只能由各国航天机构各自进行,这样做的优点是能够对各国的结果进行对比,得到更准确的结果,但pia的工作量就增大了许多。
程心对此产生了前所未有的工作热情,因为这毕竟是她提出的方案。
pia很快收到了来自美、中、俄和欧洲航天局的四份初步可行性研究报告,结果十分接近。
首先是一个小小的好消息:辐射帆的面积可以大大减小,只需二十五平方千米,加上材料的进一步优化,其质量可减至二十公斤。
然后是一个大大的坏消息:要想达到pia要求的百分之一光速,探测器的整体质量要减到计划中的五分之一,也就是两百公斤,去掉帆的质量,留给探测和通信装置的只有一百八十公斤了。
在汇报会上听到这个信息后,维德无动于衷地说:“不必沮丧,因为我带来了更坏的消息:在最近的一届行星防御理事会会议上,阶梯计划的提案被否决了。”
七个常任理事国中的四个对阶梯计划投了否决票,否决的理由惊人一致:与pia的航天专业人员的关注不同,他们对推进方式兴趣不大,主要是认为探测器的侦察效果极其有限,用美国代表的话说:“几乎等于零。”
因为探测器没有减速能力,就是考虑到三体舰队的减速,双方也将至少以光速的百分之五的相对速度擦肩而过(在探测器没有被敌舰捕获的情况下),探测窗口很狭窄。
由于探测器的质量限制,不可能进行雷达等主动探测,只能进行信息接收的被动探测。
可接收的信息主要是电磁波,而敌人的通信肯定早就不用电磁波了,而是使用中微子或引力波一类目前人类技术鞭长莫及的媒介。
还有一个重要原因:由于智子的存在,探测器计划从头到尾对敌人而言完全透明,使成功的机会更渺茫了。
总之,相对于计划的巨大投入而言,所获甚微,更多的是象征意义,各大国对此不感兴趣。
他们最感兴趣的是把探测器推进到光速百分之一的技术,正因为这一点,另外三个常任理事国才投了赞成票。
“他们是对的。”
维德说。
大家沉默下来,为阶梯计划默哀。
最难受的当然是程心,不过她安慰自己,作为一个没有资历的年轻人,她这第一步走得很不错了,远远超出自己的预料。
“程,你很不快乐。”
维德看着程心说,“你显然认为,我们要从阶梯计划退却了。”
人们吃惊地看着维德,眼神传达的意思很明白:不退却还能怎么样?
“我们不退却。”
维德站了起来,绕着会议桌边走边说,“以后,不管是阶梯计划,还是别的什么计划什么事,只有我命令退却你们才能退却,在此之前,你们只能前进。”
他突然一改一贯沉稳冷淡的语调,像发狂的野兽般声嘶力竭地咆哮起来,“前进!前进!不择手段地前进!”
这时维德恰在程心身后,她感觉背后像有座火山在爆发,吓得紧缩双肩差点惊叫起来。
“那下一步该做什么呢?”
瓦季姆问。
“送一个人去。”
维德吐出这几个字时又恢复了他冰冷的语调,这简短的一句与刚才惊天动地的咆哮相比太不引人注意了,像是顺口滑出的一个余音。
好半天人们才反应过来,维德说的正是瓦季姆问的下一步,阶梯计划的下一步,不是把这个人送到pdc或别的什么很近的地方,而是送出太阳系,送到一光年之遥的寒冷的奥尔特星云去侦察三体舰队!
维德又重复他的习惯动作,一蹬桌腿把自己推离会议桌,置身事外等着听他们讨论。
但没有人说话,同一周前他第一次提出向三体舰队发射探测器时一样,每个人都在艰难地咀嚼着他的想法,一点点解开他扔来的这个线团。
很快,他们发现这想法并不像初看起来那么荒唐。
人体冬眠技术已经成熟,这个人可以在冬眠状态下完成航行,人的质量以七十公斤计算,剩下一百一十公斤装备冬眠设备和单人舱(可以简单到像一口棺材)。
但以后呢?
两个世纪后与三体舰队相遇时,谁使他(她)苏醒,苏醒后他(她)能做什么?
这些想法都是在每个人的脑子里运行,谁也没有说出来,会议室仍在一片沉默中,但维德似乎一直在读着众人的思想,当大部分人想到这一步时,他说:
“把一个人类送进敌人的心脏。”
“这就需要让三体舰队截获探测器,或者说截获那个人。”
瓦季姆说。
“这有很大的可能,不是吗?”
维德说“不是吗?”
的时候两眼向上翻,似乎是说给上面另外一些人听的。
会议室中的每个人都知道,此时智子正幽灵般地悬浮在周围,在四光年外的那个遥远世界,还有一些“与会者”在聆听他们的发言。
每个人都时常忘记这件事,突然想起来时,除了恐惧,还有一种怪异的渺小感,感觉自己像是一群被一个顽童用放大镜盯着的蚂蚁中的一个。
想到自己制订的任何计划,敌人总是先于上级看到,任何自信心都会崩溃,人类不得不艰难地适应着这种自己在敌人眼中全透明的战争。
但这次,维德似乎多少改变了这种状况。
在他的设想中,计划对于敌人的全透明是一个有利因素。
对于那个被发射出太阳系的人,他们无疑知道其精确的轨道参数,如果愿意,可以轻易截获。
虽然智子的存在已经使他们对人类世界了如指掌,但直接研究一个人类活标本的好奇心可能仍然存在,三体舰队是有可能截获那个冬眠人的。
在人类传统的情报战中,把一个身份完全暴露的间谍送入敌人内部是毫无意义的举动,但这不是传统的战争,一个人类进入外星舰队的内部,本身就是一个伟大的壮举,即使他(她)的身份和使命暴露无遗也一样。
他(她)在那里能做什么不是现在需要考虑的,只要他(她)成功地进入那里,就存在无限的可能性;而三体人的透明思维和谋略上的缺陷,使这种可能性更加诱人。
把一个人类送进敌人的心脏。
《时间之外的往事》(节选)
人体冬眠——人类在时间上的首次直立行走
一项新技术,如果从社会学角度看可能呈现出完全不同的面貌,但当这项技术在孕育中或刚出生时,很少有人从这个角度来审视。
比如计算机,最初不过是一个提高计算效率的工具,以至于有人认为全世界有五台就够了。
冬眠技术也是这样,在它没有成为现实之前,人们认为那只是为绝症病人提供了一个未来的治愈机会;想得再远些,也不过是一种远程星际航行的手段。
但当这项技术即将成为现实时,从社会学角度对它仅仅一瞥,就发现这可能是一个完全改变人类文明面貌的东西。
这一切都基于一个信念:明天会更好。
其实人们拥有这个信念只是近两三个世纪的事,更早的时候这个想法可能很可笑。
比如欧洲中世纪与千年前的古罗马时代相比,不但物质更贫困,精神上也更压抑;至于中国,魏晋南北朝与汉朝相比,元明与唐宋相比,都糟糕了许多。
直到工业革命之后,人类世界呈不间断的上升态势,人们对未来的信心逐渐建立起来,这种信心在三体危机到来前夕达到了高潮。
这时,冷战已经过去一段时间,虽然有环境问题等不愉快的事,但也仅仅是不愉快,人类在物质享受方面急速进步,呈一种春风得意马蹄疾的态势,这时如果让人预测十年后,可能结果不一,但对于一百年后,很少有人怀疑那是天堂。
确定这点很容易,看看一百年前过的是什么日子就行了。
所以,如果能够冬眠,很少有人愿意留在现在。
从社会学角度审视冬眠技术,人们发现,同为生物学上的突破,与冬眠带来的麻烦相比,克隆人真是微不足道——后者的问题只是伦理上的,且只有基督教文化会感到头痛;冬眠的隐患却是现实的,并影响整个人类世界。
这项技术一旦产业化,将有一部分人去未来的天堂,其余的人只能在灰头土脸的现实中为他们建设天堂。
但最令人担忧的是未来最大的一个诱惑:永生。
随着分子生物学的进步,人们相信永生在一到两个世纪后肯定成为现实,那么那些现在就冬眠的幸运者就踏上了永生的第一个台阶。
这样,人类历史上第一次连死神都不公平了,其后果真的难以预料。
这种局面很像危机爆发后的逃亡主义,以至于后来的历史学家们把它称为前逃亡主义或时间逃亡主义。
危机前,各国政府对冬眠技术采取了比对克隆人更严厉的压制措施。
但三体危机改变了一切,一夜之间,未来由天堂变成了地狱,甚至对于绝症患者,未来都失去了吸引力,也许他们醒来时世界已是一片火海,连止痛片都吃不上了。
危机出现后,对冬眠技术的限制被全面解除,这项技术很快进入实用阶段,人类第一次拥有了大幅度跨越时间的能力。
为了调研冬眠技术,程心来到海南三亚。
中国医学科学院最大的冬眠研究中心居然设在这个炎热的地方,此时内地正值隆冬,这里却像春天般舒适。
冬眠中心是一片被绿树掩映着的雪白建筑,目前在里面处于冬眠状态的有十几个人,但都是短期的试验者,现在还没有一个真正要跨越世纪的冬眠者。
当程心问能否把一个人的冬眠设备质量降到一百公斤时,中心负责人哑然失笑:一百公斤?
一百吨都难!当然,负责人自己也知道他的话有些夸张,在随后的参观和介绍中,程心得知冬眠并不是常人想象的那样把人冻起来,它的温度不是太低,在零下五十摄氏度左右,这时冬眠人体内的血液被一种不冻的液体替代,在体外循环系统的作用下,人体主要器官仍保持着最低限度的生理活动,只是这种活动极其微弱缓慢。
“很像电脑待机。”
负责人说。
一个冬眠人的全部设备包括冬眠舱、体外生命维持系统和冷却设备,总重量在三吨左右。
当与中心的技术人员探讨设备的小型化时,程心突然发现了一个惊人的事实:如果冬眠中的人体温度要维持在零下五十摄氏度,那在寒冷的外太空中,冬眠舱需要的不是冷却,而是加热!特别是在海王星轨道外远离太阳的漫长航程中,空间温度接近绝对零度,维持零下五十摄氏度几乎像烧一个锅炉,考虑到一至两个世纪的续航时间,最可行的是使用同位素电池加热,那样的话,负责人说的一百吨竟没太大夸张!
在回到总部的汇报会上,各方的调研结果汇总后,人们再次陷入深深的沮丧之中,与上次不同的是,他们对维德有所期待。
“都这样看着我干什么?
我不是上帝!”
维德扫视着会场说,“你们的国家把你们派到这里来做什么?
肯定不是养老和只报告坏消息吧?
我没有办法,解决这样的问题是你们的事情!”
他说完使劲一蹬桌腿,在刺耳的响声中,椅子比哪次滑得都远,同时他第一次违反会议室不能抽烟的规定,点上了一支雪茄。
人们又把目光转到新来的几位冬眠技术专家身上,他们都一言不发,并非是在思考,而是带着一种来自专业尊严的怒气:这些偏执狂在要求一件根本不可能做到的事。
“也许……”程心怯生生地吐出两个字,犹豫地看看周围,她还是不习惯md。
“前进,不择手段地前进!”
维德把这话同烟雾一齐向她吐出来。
“也许……不一定要送活人。”
程心说。
人们面面相觑,然后都询问地看着冬眠专家们,他们都摇摇头,表示不送活人的事自己什么也不知道。
程心接着解释:“把人急速冷冻到超低温,零下两百摄氏度以下,然后发射。
不需要生命维持和加热系统,只有单人太空舱,可以做得很小很轻薄,加上人体,总质量一百一十公斤左右应该够了。
这个人对人类而言肯定是处于死亡状态,但对三体人呢?”
一位冬眠专家说:“把急速深冻的人体复活,最大的障碍是防止解冻过程中细胞结构的破坏,就像冻豆腐,解冻后成了海绵状,哦,你们大概没吃过冻豆腐吧?”
这个来自中国的专家问在场的西方人,大家都表示即使没吃过,也知道是怎么回事,“至于在三体人那里,也许他们有某种方法防止这种损害,比如在极短的时间内,一毫秒,甚至一微秒,使整个人体瞬间同时解冻到正常体温,这个人类做不到。
我们当然可以做到一毫秒解冻,但同时人体将被高温气化。”
程心并没有太注意听他的话,她现在的思想集中在一点上:这个被冷冻到零下两百多摄氏度送入太空的人将是谁。
她努力不择手段地前进,但脚步还是在颤抖。
“很好。”
维德对程心点点头,在她的记忆中,这是他第一次表扬下属。
本届pdc常任理事国会议将审议阶梯计划的最新方案,从维德与各国代表的私下协商看,预期很乐观,因为这一方案的实质其实是人类第一次与地外文明直接接触,其意义比单纯的探测器提高一个层次。
尤其是,那个进入三体舰队的人类可以说是一颗植入敌人心脏的炸弹,运用自己在谋略上的绝对优势,他(她)有可能改变战争的走向。
由于特别联大今晚向世界公布面壁计划,pdc会议推迟了一个多小时,pia的人只能在会场外的大厅中等待。
在以前的各次会议上,只有维德和瓦季姆能够进入pdc会场,其他人只能等在外面,当咨询涉及他们中某人的专业时才被叫进去。
但这次,维德让程心同他们一起去开会,对一名低级助理而言,这是不寻常的重视。
当特别联大的会议结束时,他们看到一个人被蜂拥而上的记者围在了中间,那个人显然是刚刚公布的面壁者。
pia的人们心都悬在阶梯计划的命运上,对此兴趣不大,只有一两个人跑出去看。
当那个著名的刺杀事件发生时,这里没有人听到枪声,只是透过玻璃大门看到外面突然出现的骚乱。
程心随着其他人跑出去,立刻被空中直升机的探照灯炫花了眼。
“嗨嗨嗨!刚有个面壁者被干掉了耶!”
较早出去的一个同事跑过来喊道,“听看到的人说他中了好几枪,给打爆了头!”
“面壁者都是谁?”
维德冷淡地问道,眼前的事件仍没引起他太大的兴趣。
“我也不太清楚。
听说其中有三个都是受到关注的候选人,只有这个,被杀的这个,”他指指程心,“是你的同胞,可没人知道他,一个无名小辈。”
“这个非常时代没有无名小辈。”
维德说,“任何普通人都可能随时被委以重任,任何显要人物也可能随时被取代。”
后面这两句话,说前一句时他看着程心,后一句看着瓦季姆,然后,他被一名pdc会议秘书叫到一边去了。
“他在威胁我。”
瓦季姆低声对身边的程心说,“昨天发脾气时,他说你都可以取代我。”
“瓦季姆,我……”
瓦季姆对程心抬起一只手,探照灯的光芒穿过他的手掌,照出里面的血色。
“他不是开玩笑,这个机构的人事操作不需遵循常规。
而你,沉稳、扎实、勤奋,又不乏创造力,特别是你的责任心,超出工作层面之上的责任心,我很少在其他姑娘身上看到。
程,真的,我很高兴你能代替我,但你还代替不了我。”
他抬头望着周围的混乱,“因为你不会把你妈卖给妓院,在这方面你还是个孩子,我希望你永远是。”
有人急步走来插到他们中间,是柯曼琳,她手里举着一份文件,程心看着像是阶梯计划可行性研究的阶段报告。
她把文件举了几秒钟,并没有把它递给谁,而是狠狠地摔在地上。
“见鬼!”
柯曼琳气急败坏地大叫,即使在压倒一切的直升机的轰鸣中,也引得周围几个人转头看,“猪,都是猪!只会在享乐的泥坑里打滚的猪!”
“你说谁?”
瓦季姆吃惊地问。
“所有人!全人类!半个世纪前就登上了月球,可现在还是什么都拿不出来,什么都做不了!”
程心拾起地上的文件,和瓦季姆翻看着。
果然是可行性研究的阶段报告,写得很专业,这样扫几眼看不出什么。
这时维德也回来了,pdc会议秘书刚通知他会议将在十五分钟后开始。
看到局长,柯曼琳才稍微冷静一些。
“nasa已经完成两次太空小型核爆炸推力试验,结果就在这份报告里,要想达到额定速度,飞行器的整体质量仍大得离谱,要再降低,降到现在的十分之一,十分之一!也就是说只剩十公斤了!他们甚至还送来了好消息,说辐射帆可以降到十公斤,有效载荷嘛,他们很慈悲地说可以有半公斤,但不能再多了,因为载荷的增加必然导致帆索加粗,载荷增加一克,帆索就增加三克,使得达到光速百分之一成为不可能。
所以我们只有半公斤,啊哈哈,半公斤!真如我们的天使所说:像羽毛一样轻。”
维德微笑着点点头,“可以让莫妮尔去,我母亲的猫,不过它也得减肥一半才行。”
在别人愉快工作时,维德总是处于阴沉状态;而大家都处于绝望中时,他却轻松幽默起来,总是这样。
开始程心以为这是领导者的风度,瓦季姆说她不会看人,这与领导风度和鼓舞士气都没关系,只是因为维德喜欢看到别人绝望,即使处于绝望中的也包括他自己。
欣赏人的绝望对他而言有一种快感。
瓦季姆是个很忠厚的人,却对维德做出如此阴暗的评价,让程心有些吃惊,但现在看来,维德确实在欣赏着他们三个人的绝望。
程心感到自己的身体已经抽去了支撑,多日的劳累一起显形,她软软地坐到草坪上。
“站起来。”
维德说。
程心第一次没听他的命令,只是坐着。
“我真的累了。”
她木然地说。
“你,还有你,”维德指指程心和柯曼琳,“以后不允许出现这样没有意义的精神失控,你们只能前进,不择手段地前进!”
“前面没路了,放弃吧。”
瓦季姆看着维德恳切地说。
“你们认为没有路,是因为没有学会不择手段。”
“那会议怎么办,取消议程吗?”
“不,议程按计划进行。
文件来不及准备了,我们只能口述。”
“口述什么?
半公斤的探测器还是五百克的猫?”
“都不是。”
维德最后这句话让瓦季姆和柯曼琳的眼睛亮了起来,程心也瞬间恢复了活力,弹簧般从草坪上跳起来。
这时,载着中弹的罗辑的救护车在军警车和直升机的簇拥下开远了,纽约的灯海又恢复了光芒。
在这光灿的背景之上,维德像一个黑色的鬼魅,只有双眸的冷光时隐时现。
“只送大脑。”
他说。
《时间之外的往事》(节选)
火龙出水、连发弩和阶梯计划
在中国明朝曾经出现过这样一种武器,由一个内装多枚小火箭的母箭(火龙)和母箭身上的助推火箭组成。
这种武器从海面发射,助推火箭将母箭推离水面贴水飞行,母箭则在飞行中射出内置的小火箭。
另外,古代战争中还出现过连发弓箭,东西方都有记载,中国的记载最早出现在三国时期。
以上两种武器都是把落后的技术以先进的方式组合起来,试图产生貌似超越时代的能力。
现在回望危机纪元之初的阶梯计划,就是这样一种东西。
它试图用当时的落后技术把一个很轻的载荷推进到光速的百分之一,这样的宇航速度本来需要一个半世纪后的技术才能实现。
这时人类的探测器已经飞出太阳系,并且能够使探测器在海王星的卫星上着陆,所以在航线的推进段上布放核弹的技术是比较成熟的。
困难的是控制飞行器航线与每枚核弹精确交错,以及核弹的起爆控制。
每枚核弹必须在辐射帆刚刚飞越它时起爆,距离由三千米至十千米不等,依核弹的爆炸当量而定。
随着帆的速度增加,所需的控制精度越来越高,但即使帆的速度达到光速的百分之一,控制精度也在纳秒级以上,以当时的技术,经过努力还是可以做到的。
飞行器本身没有任何动力,它的航行方向完全由核弹的爆炸位置进行控制,航线上的每枚核弹都带有位置控制发动机,在帆到来之前精确定位,在交错时两者相距只有几百米,调整这个距离就可使爆炸推力与帆形成不同的角度,进而控制飞行器的航向。
辐射帆是软性薄膜,只能把有效荷载用帆索拖曳在后方,这使得整个飞行器看起来像一个沿航行方向横放的巨大的降落伞,按当量不同,核爆在伞后三千米至十千米处发生。
为避免核爆辐射对太空舱的影响,帆索很长,使太空舱尽量向后靠,这个距离长达五百千米,太空舱表面由蒸发降温材料覆盖,在每次核爆中不断蒸发,在降温的同时不断降低自身重量。
这个超级降落伞如果降落到地球上,其下坠物接触地面时,伞本身还在五百千米高的太空。
那几根帆索将用纳米材料“飞刃”制成,只有蛛丝的十分之一粗,肉眼不可见,一百千米的重量只有八克,但强度足以在加速时拖动太空舱,且不会被核辐射切断。
……
火龙出水和连发弩没能发挥两级导弹和机关枪的作用,同样,阶梯计划也难以把人类带入宇航新时代,它只是用当时的技术所进行的孤注一掷的努力。
“和平卫士”洲际导弹的集群发射已经进行了半个小时,之前发射的六枚导弹的尾迹重合在一起,浸透了月光,像一条银色的天国之路。
这以后每隔五分钟,就有一团火球沿着这架银桥升上高空,周围的树影和人影在它的光芒中像秒针一般走动。
首批将发射三十枚导弹,将三百颗核弹头送入地球轨道,它们的当量从五十万到二百五十万吨级不等。
与此同时,在俄罗斯和中国,“白杨”和“东风”导弹也在不间断地发射中。
这很像世界末日的景象,但程心专业的眼光从这条天国之路尽头的弯曲度看出,这不是洲际攻击轨道,而是太空发射轨道。
那些本来可能致几亿人死亡的东西,现在一去不回了,用它们那巨大的能量去把那片羽毛推进到光速的百分之一。
程心仰望天空热泪盈眶,每次发射的光芒都使她的泪花格外晶莹。
她在心中一次次对自己说:即使只做到这一步,阶梯计划也值了。
但旁边的两个男人,维德和瓦季姆却对这壮丽的景象无动于衷,甚至懒得抬头看,只是抽着烟冷漠地谈论着什么,程心知道他们谈话的内容。
阶梯计划的人选。
在那次pdc常任理事国会议上,第一次通过了一个还没有形成文本的提案,程心也第一次见识了平时沉默寡言的维德的雄辩能力。
他说,如果三体人能够复活一个深冻的人体,也一定能够复活一个这样的大脑,并且用某种外部接口与它交流。
对于一个能够把质子展开成二维并在上面蚀刻电路的文明来说,这并不是一件很困难的事。
从某种意义上讲,一个大脑与一个完整的人没有什么区别,它有这个人的意识,这个人的精神,这个人的记忆,特别是,有这个人的谋略。
如果成功,这仍然是进入敌人心脏的一颗炸弹。
尽管各常任理事国并不认为大脑等同于一个人,但也没有别的选择,特别是他们对阶梯计划的兴趣有很大一部分在于那推进到百分之一光速的技术,提案便以五票赞成、两票弃权的结果通过了。
阶梯计划全面启动,人选问题的困难渐渐凸现出来。
对于程心来说,她甚至没有对那个人进行想象的勇气,即使他(她)的大脑真的能被截获并复活,那以后的生活(如果那能被称为生活的话)对他(她)来说也将是一个噩梦。
每次想到这一点,她的心就像被一只同样处于零下两百多摄氏度超低温的冰手攥紧了。
但阶梯计划的其他领导者和执行者并没有她这种心理障碍,如果pia是一个国家的情报机构,事情早就解决了。
但pia实质上只是一个由pdc各常任理事国组成的情报联席会议,同时阶梯计划对国际社会完全透明,这件事因此变得极其敏感。
关键问题在于:在派出这个人之前,必须杀死他(她)。
随着危机爆发之初的恐惧尘埃落定,另一种声音渐渐成为国际政治的主流:要防止危机被利用,成为摧毁民主政治的武器。
pia的人都收到自己政府的再三指示,在阶梯计划的人选上必须慎重,千万不能让别人抓住把柄。
面对这个困难,维德同样提出了自己的解决方案:通过pdc,再由它通过联合国,推动尽可能多的国家建立安乐死法律。
与以前不同,他在提出这个想法时并不太自信。
pdc的七个常任理事国中很快有三个通过了安乐死法,但在法律中都明确阐明:安乐死只适用于身患目前医疗技术无法救治的绝症的病人,这离阶梯计划的要求相去甚远,但再向前走一步几乎不可能了。
阶梯计划的人选只能从绝症患者中寻找了。
天空中的轰鸣声和火光消失了,发射告一段落。
维德和几名pdc观察员上车离开了,这里只剩下瓦季姆和程心,他对她说:“咱们看看你的星星吧。”
程心是在四天前收到dx3906所有权证书的,那是一个巨大的惊喜,使她陷入一种从未有过的幸福感,一时晕头转向。
一整天,她都在心中不停地对自己说:有人送我一颗星星,有人送我一颗星星,我有了一颗星星……
在去局长那里汇报工作时,她的欢欣如此光芒四射,令维德也不由得问她发生了什么事。
她告诉了他,并把证书给他看。
“一张废纸。”
维德不以为然地把证书扔还给她,“你要是明智些的话就早些把它降价转卖了,还不至于什么都得不到。”
他这话丝毫没有影响程心的心情,其实她已经料到他会这么说。
对于维德,程心知道的只有他的工作资历:先是在cia,后升任美国国土安全局副局长,然后到这里。
至于他的私生活,除了那天他透露自己有个妈和他妈有只猫,她一无所知,也没听谁说过,连他住在哪里都不清楚,他仿佛就是一台工作机器,工作之外就在某个不为人知的地方关机了。
程心又忍不住把星星的事告诉了瓦季姆,后者倒是热烈地祝贺了她,说她让全世界的女孩都嫉妒,包括所有活着的女孩和所有死去的公主,因为可以肯定,她是人类历史上第一个得到一颗星星的姑娘。
试问,对于一个女人,还有什么比爱她的人送她一颗星星更幸福呢?
“可他是谁呢?”
程心自问。
“应该不难猜到吧,首先可以肯定这人很有钱,资产至少应该在九位数,才可能花几百万送一件只具有象征意义的礼物。”
程心摇摇头。
从学校到工作,程心有过许多仰慕者和追求者,但他们中没有这样富有的。
“同时,此人文化程度很高,是一个在精神修养上极不寻常的人。”
瓦季姆说着,不由得仰天感叹起来,“浪漫到这个程度,即使在爱情小说和电影中,我他妈都从没看到过。”
程心也在感叹中。
少女时代她也曾在玫瑰色的梦想中沉醉过,现在,虽然自己还年轻,却已经开始为那些梦想自嘲了,但没有想到,这颗现实中突然飘来的星星,其浪漫和传奇的程度已经远远超出了她少女时的梦幻。
她不用想就可以肯定,自己不认识这样的男人。
也许只是一个遥远的暗恋者,冲动中用自己巨额财富中的一小部分完成一个奇想,满足一个她永远不知道实情的愿望,即使这样,她也很感激他。
晚上,程心登上新世贸大厦的楼顶,迫不及待地想看到自己的星星。
这之前她已经仔细看过随证书寄来的观星资料,但当天纽约上空阴云密布。
第二天第三天也都是阴的,云层像一只逗弄她的巨掌,捂着她的礼物不放开。
但程心并没有失落,她知道她收到的是一件最不可能丢失的礼物,dx3906就在宇宙中,可能比地球和太阳的寿命还长,她总有一天能看到它的。
晚上,她长久地站在公寓的阳台上,看着夜空想象那颗星星的样子。
城市的灯海在云层上映出一片暗黄色的光晕,她却想象那是她的dx3906给云照出的玫瑰色。
她梦到那颗星星,梦中她在恒星的表面飞翔,那是一颗玫瑰色的星球,没有灼人的烈焰,只有春风般的清凉,恒星表面是清澈的海洋,能清晰地看到水中玫瑰色的藻群……
醒后她笑自己:作为一个航天专业毕业的人,她在梦中都没忘记dx3906没有行星。
收到星星的第四天,她和几个pia的人飞到卡拉维拉尔角(由于太空发射的位置要求,洲际导弹不能从原部署位置发射,只能集中到这里),参加首批导弹的发射。
此刻,夜空万里无云,导弹的尾迹正在散去。
程心和瓦季姆再次看那份观星指南,他们都是对天文学并不陌生的人,很快找到了那个位置,但都没看到那颗星。
瓦季姆从车里拿出两架军用望远镜,用它们再次朝那个方向看,很轻易地找到了dx3906,然后拿开望远镜,用肉眼也能看到了。
程心陶醉地长时间看着那个暗红色的光点,努力想象着那不可想象的遥远,努力把这距离转化为可以把握的形象。
“如果把我的大脑放到阶梯计划飞行器上,向它飞,要三万年才能到啊。”
她没有得到回答,转头看,发现瓦季姆没和她一起看星星,而是正靠着车平视前方,夜色中隐约能看到他满脸忧郁。
“瓦季姆,怎么了?”
程心关切地问。
瓦季姆沉默许久才回答:“我在逃避责任。”
“什么责任?”
“我是阶梯计划的最合适人选。”
程心十分吃惊,她从来没向这方面想过,经他这一提醒,才突然发现确实如此:瓦季姆有深厚的航天专业背景,又同时有外交工作和情报工作的丰富经验,心理稳定而成熟……即使在健康人中遴选,他也是最合适的人。
“可你是一个健康人。”
“是的,但我还是在逃避。”
“有人向你暗示过什么吗?”
程心首先想到的是维德。
“没有,但我还是在逃避。
我三年前才结婚,女儿才一岁多,妻子和女儿对我很重要,我不怕死,可真不想让她们看到我那样连死都不如。”
“可你根本就没这个责任,无论是pia还是你的政府,都没有命令你承担这个使命,也不可能有这样的命令。”
“是,我只是想对你说说……我毕竟是最合适的人。”
“瓦季姆,人类不是一个抽象的概念,对人类的爱是从对一个一个人的爱开始的,首先负起对你爱的人的责任,这没什么错,为这个自责才荒唐呢!”
“谢谢你的安慰,程心,你是配得到这个礼物的。”
瓦季姆仰头看程心的星星,“我也真想送她们一颗星星。”
夜空中亮起一个光点,然后又是一个,在地面上照出了人影,那是太空中进行的核爆推进试验。
阶梯计划的人选工作必须加紧进行,但这项任务对程心的压力很小,她只是参与其中的一些事务性工作,主要是对人选的航天专业背景进行考查,这个专业背景是人选的先决条件。
由于人选的范围只能是三个通过安乐死法的常任理事国中的绝症患者,几乎不可能找到具有这项使命所要求的超级素质的人,pia努力通过各种渠道寻找尽可能多的候选者。
碰巧这时程心的一个大学同学来到纽约,她们见面后谈起了其他同学的下落,这个同学提到云天明,她从胡文那里听说他已是肺癌晚期,时日无多了。
当时程心没多想什么,立刻找到阶梯计划人选的负责人于维民副局长,推荐云天明为候选人。
在程心的余生中,她无数次回忆那一时刻,每次都不得不承认:她当时真没有多想什么。
程心要回国一次,因为她与云天明的同学关系,于维民让她代表pia去与云天明谈这件事,她立刻答应了,也没多想什么。
听完程心的讲述,云天明慢慢从床上坐起来,程心让他继续躺下,他只是木然地说自己想一个人待会儿。
等轻步离开的程心刚把门关上,云天明就爆发出一阵歇斯底里的狂笑。
真是个大傻瓜!还有比他更傻的吗?
!他以为给了所爱的人一颗星星那人就爱他了?
就流着圣洁的眼泪飞越大洋来救他了?
多美的童话。
不是,程心是来让他死。
接下来的一个简单推论更是让他笑得窒息:从程心到来的时间看,她肯定不知道云天明已经选择了安乐。
换句话说,假如云天明没有选择安乐,她来了以后也要让他安乐,引诱他,甚至逼他安乐。
错了,她给他的死法并不安乐。
姐姐让他去死,只是怕他白花钱,这完全可以理解,况且,她是真心想让他死得安乐。
但程心,却想让他成为死得最惨的人。
云天明惧怕太空,同每一个学航天的人一样,他比别人更清楚太空的险恶,知道地狱不在地下而在天上。
而程心,想让他的一部分,承载灵魂的那一部分,永远流浪在那无边无际无限寒冷的黑暗深渊中。
这还是最好的结果。
如果他的大脑真如程心所愿,被三体人截获并复活,那才是真正的噩梦。
那些冷酷的异类会首先给他的大脑连上感官接口,然后做各种感觉的输入试验,对他们最有吸引力的当然是痛苦感,他们会依次让他体验饿感、渴感、鞭打火烧的感觉、窒息的感觉,还有老虎凳和电刑的感觉、凌迟的感觉……他们会搜索他的记忆,看看他最惧怕的酷刑是什么,他们会发现的,那是他从某个变态的历史记载中看到的:首先把人打得皮开肉绽,然后用纱布裹紧他的全身,当一天后血干了,再嘶嘶啦啦地把纱布全扯下来……如果搜索,他们会发现他的这个恐惧,然后他们会把撕纱布时的感觉输入他的大脑。
历史上真正经历那个酷刑的人很快就死了,但他的大脑死不了,最多也就是休克,在他们看来也就像芯片锁死一样平常,重新启动后可以再试,一遍遍地试,出于好奇,或仅仅是为了消遣……他没有任何解脱的可能,他没有手和身体,咬舌自杀都不可能,他的大脑就像一节电池,一遍遍地被充入痛苦的电流,绵绵无期,永无止境。
他接着笑,笑得喘不过气来,程心推门进来,关切地问:“天明,你怎么了?
!”
他的笑戛然而止,把自己变成一具僵尸。
“云天明,我代表联合国行星防御理事会战略情报局问你:你愿意尽一个人类公民的责任,接受这个使命吗?
这完全是自愿,你可以拒绝。”
看她圣洁的庄严,看她殷切的期待,她在为人类文明而战,她在保卫地球……周围怎么是这样,看这束夕阳透进窗里的余晖,投在白墙上如一摊肮脏的血;外面孤独的橡树,不过是坟墓中伸出的枯骨……
一抹凄惨的微笑出现在云天明的嘴角,渐渐溢散开来。
“好的,我接受。”
他说。
【危机纪元5—7年,阶梯计划】
瓦季姆死了,他的车冲出汉密尔顿大桥的桥栏,扎进了哈雷姆河。
车用了一天时间才打捞上来。
解剖遗体后发现,瓦季姆身患白血病,车失控是由于白血病产生的眼底出血导致的突然失明造成的。
程心悲痛万分,瓦季姆像一位兄长那样关心她,帮她适应了异国的工作和生活,特别令程心感动的是他那宽广的胸怀。
程心在工作上很主动,她的聪慧很引人注目,虽是出于责任心,但必然处处抢瓦季姆的风头,可他表现得很大度,总是鼓励程心在越来越大的舞台上展示自己的才华。
对于瓦季姆的死,部门内的人们有两种完全不同的反应:专业人员大都像程心一样为他们的领导悲伤;而那些冷酷的间谍特务,则都在窃窃私语着他们的遗憾:瓦季姆在水里浸了太长时间,大脑不能用了。
程心的悲痛渐渐被一个疑惑所占据:怎么这么巧?
这想法初次出现时令她打了个寒战,如果这背后真有阴谋,那它的阴暗和恐怖是她无法承受的。
她请教过技术规划中心的医学专家,得知人为导致白血病是可能的,使受害者置于放射环境中就有可能致病,但放射剂量和时间都很难掌握,低了不足以在短时间内致病,高了又会使受害者得迅速死亡的放射病而不是白血病。
从时间上看,如果瓦季姆在pdc开始推动安乐死法的时候被人下黑手,现在的病况与时间是吻合的。
如果真有凶手,那一定极其专业。
程心曾经拿着高精度盖革计数仪检查过瓦季姆的办公桌和公寓,没发现什么异常,少量的放射性残留都能得到正常的解释。
但她看到了瓦季姆压在枕头下的妻儿的照片,漂亮妻子是比他小十一岁的芭蕾舞演员,小女儿更是可爱得让人心碎。
瓦季姆曾对程心说过,也许是出于职业上的神经质,他从来不把她们的照片放到桌面或床头柜上,下意识地认为这样会使她们暴露在某种危险面前,他只是想看时才拿出来看……想到这里,程心的心一阵绞痛。
每当想到瓦季姆,程心的思绪总会不由自主地转到云天明身上。
现在,他已同另外七位候选人一起,在特别护理下集中到距pia总部不远的一处秘密基地,接受各种测试,以便从他们中间产生最终的人选。
自从在国内与云天明见了一次面后,程心的心头总是被阴云笼罩,那阴云开始时只是若隐若现的一缕,后来渐渐浓重,使她的心海难见天日。
程心回忆起第一次见到云天明时的情景。
那是大一刚入学时,本专业的同学轮流作自我介绍,她看到云天明静静地待在一个角落里,看到他的第一眼,她就立刻真切地感觉到了他的孤独和脆弱。
以前她也见过同样孤僻的男孩,但从没有过这种感觉,好像潜入到他的心里偷看一样。
程心喜欢的男性是那种阳光型的,自己阳光,也把阳光沐浴到女孩的心里,云天明正是这种男人的反面。
但程心总是有一种关心他的愿望,她与他交流时总是小心翼翼,生怕不慎伤害了他,以前对任何一个男孩她都没有这样小心翼翼过。
那次听同学谈起云天明,程心发现,他虽已被自己遗忘到记忆里一个遥远的角落,若不是别人提起可能再也想不起来,但一旦想起,那个角落中的他竟十分清晰。
那天夜里程心做了一个噩梦,又梦到了她的星星,但上面海洋中玫瑰色的藻群渐渐变成黑色,后来整个恒星坍缩成一个黑洞,一个完全不发光的黑洞,像太空被挖去一块。
黑洞的周围,有一个发出荧光的小小的物体在运行,那个东西被黑色的引力禁锢着,永远无法逃脱——那是一个冰冻的大脑。
程心醒来,看着纽约的灯火在窗帘上投下的光晕,突然明白自己做了什么。
其实,她不过是向云天明转达pia的请求,而他完全可以拒绝。
她是为了保卫地球文明的崇高目的而推荐他的,他的生命已走到尽头,如果她再晚到一会儿,他已经不在人世了,她甚至是救了他!真的没什么,她真的没做什么会让良心不安的事。
但同时她也第一次知道,那些人就是念叨着这样的话把妈卖给妓院的。
程心接着又想到了冬眠技术,现在已经有了第一批真正的冬眠人,大部分是到未来寻找救治机会的绝症病人。
云天明还是有机会生存下去的,虽然以他的社会地位,要进入冬眠可能很困难,但在她的帮助下应该有可能实现,他的这个机会其实是被她剥夺了。
第二天一上班,程心就去见维德,她原打算找于维民的,但还是觉得直接见局长更好一些,反正最终的决定权就在他手里。
同每次到维德的办公室一样,程心还是看到他在盯着自己手上燃烧的雪茄。
她很少看到他做通常意义上的领导工作,如打电话、看文件、谈话和开会等。
她不知道维德什么时候去做这些事,能看到他在做的只是沉思、沉思,无休无止的寂寥的沉思。
程心对维德说,自己认为五号候选人不合格,收回自己的推荐,同时请求把五号从候选人中除名。
“为什么?
他的测试成绩名列前茅。”
维德的话让程心大感意外,同时心也冷了下来。
在对候选人的测试中,首先使用一种特殊的全身麻醉,使被测试者的身体各部位和大部分感官失去知觉,但意识保持清醒,以模拟大脑脱离身体独立存在的状态。
测试的内容主要是心理方面的,考察被测试者对异类环境的适应能力,但测试的设计者并不知道三体舰队的内部环境,只能凭猜测进行模拟。
总的来说,这类测试十分严酷。
“他的学历太低。”
程心说。
“你的学历倒是很高,但要让你的大脑去完成这个使命,肯定是最蹩脚的一个。”
“他的性格孤僻,说真的我没见过这样孤僻的人,根本没有能力融入周围的社会环境。”
“这正是五号的最大优势!你说的环境是人类的环境,很好地与这种环境融为一体的人,同时也对它产生了依赖感,一旦切断他与人类环境的联系,并将其置于一个完全异类的环境中,可能产生致命的精神崩溃。
你正好就是这方面的例子。”
程心不得不承认维德说得有道理,别说置身异类环境,就是那个测试本身都可能让她崩溃。
其实她心里清楚,以自己的级别,让pia的最高领导放弃一个阶梯计划的候选人是一件不可能成功的事,但她不想轻易放弃,她想孤注一掷,不惜诋毁她想帮助的人。
“最重要的是:他长期隔绝于人群之外,对人类没有责任心,更谈不上爱心!”
说完这话,程心自己也怀疑这是不是真的。
“地球上有他留恋的东西。”
维德说这话时仍盯着雪茄,但程心感觉他的目光从雪茄头上反射到她身上,并带上了那一小团暗火的热量。
好在维德并没有在这个话题上继续深入。
“五号的另外一个优点是他很有创造力,这多少弥补了专业背景的不足。
知道吗?
他的一个简单的创意就让你的另一个同学成了亿万富翁。”
程心刚从候选人资料上看到过这事,知道她的同学中还有拥有九位数资产的富豪,但她不相信胡文是送星星的人,半点都不相信。
他不是那样的人,如果真想向她示爱,他会送一辆名车或一串钻石项链什么的,但不会是星星。
“其实按照应有的标准,所有的候选人都差得远,但没办法。
你让我更坚定了对五号的信心,谢谢。”
维德终于从雪茄上抬起头,在微微冷笑中看着程心,像以前一样,他又在欣赏她的绝望和痛苦。
但程心并没有完全绝望,她参加了为阶梯计划候选人举行的一个宣誓仪式。
按照危机后修订的《太空公约》,任何借助地球资源飞出太阳系之外进行经济开发、移民、科学研究和其他活动的人类,都必须宣誓忠于人类社会。
这本来被认为是一条为未来制订的条款。
宣誓在联合国大会堂举行,与几个月前宣布面壁计划不同,这个仪式不对外公开,参加的人也很少,除了七名阶梯计划候选人外,还有主持仪式的联合国秘书长和pdc轮值主席。
在听众席的前排只坐着两排人,主要是包括程心在内的pia参与阶梯计划的人。
宣誓的过程很简短,宣誓者把手放在联合国秘书长手中的联合国旗上,说出规定的誓词,大意是保证自己永远忠于人类社会,在宇宙中不做任何损害人类利益的事。
宣誓按候选人的序号进行,云天明前面有四个人,他们中有两个来自美国,一个是俄罗斯人,一个是英国人。
排在云天明后面的有一个美国女性,还有一个他的中国同胞。
所有的候选人都露出明显的病容,其中两位还坐在轮椅上,但他们的精神都很好,他们的生命如一盏油已几乎耗尽的灯,在最后的时刻被拨亮了灯芯的火焰。
程心看到了云天明,他比她上次见到时更憔悴了,但显得很平静。
他没有朝程心这里看。
云天明前面四人的宣誓都进行得很顺利,其中那位轮椅上的美国人,已年过五十身患胰腺癌的物理学家,坚持从轮椅上站起来,自己走上主席台完成了宣誓。
他们那羸弱但执著的声音在空荡的会堂中发出隐隐的回响。
这中间唯一的小插曲就是那个英国人问自己能不能对《圣经》宣誓,得到的回答是可以,于是他把手按在《圣经》上说完了誓词。
然后,轮到云天明了。
尽管程心是无神论者,但她此时真希望能抱住刚才英国人按着的那本《圣经》,对它祈祷:天明啊,说出你的誓言吧,宣誓忠于人类,你会的,你是个有责任心有爱的男人,正如维德所说,这里有你留恋的东西……她目送云天明走上主席台,看他走到了手捧联合国旗的萨伊面前,然后她紧张地闭上双眼。
程心没有听到云天明的誓言。
云天明从萨伊手中拿过那面蓝色的旗帜,把它轻轻放到旁边的讲台上。
“我不宣誓,在这个世界里我感到自己是个外人,没得到过多少快乐和幸福,也没得到过多少爱,当然这都是我的错……”他在说这番话时,双眼微闭,语气舒缓,仿佛在浏览自己凄凉的一生,而下面的程心,则像听到末日审判般微微颤抖起来,“但我不宣誓,我不认可自己对人类的责任。”
云天明镇定地说。
“那你为什么答应承担阶梯计划的使命呢?”
萨伊问,她的声音很柔和,看着云天明的目光也很平静。
“我想看看另一个世界。
至于是否对人类忠诚,要取决于我看到的三体文明是什么样子。”
萨伊点点头,淡淡地说:“没有人强迫你宣誓,你可以下去了。
下一位,请。”
程心像跌进了冰窖般浑身抖动了一下,她紧咬下唇,极力不使自己的眼泪流出来。
云天明通过了最后的测试。
维德从前排座位回过头来看着程心,这次他能欣赏到更纯粹的绝望和痛苦了。
他用目光说:
看到他的素质了吧?
可……如果他说的是真心话呢?
她回问。
如果我们这样相信,敌人也会相信。
维德转过身去,像想起什么似的又回头瞥了程心一眼。
这游戏真有趣,是吧?
接下来的事情有了些转机,候选人序号的最后一位,四十三岁的美国女性乔依娜,一名身患艾滋病的nasa太空工程师,也拒绝宣誓,说她到这里来几乎是被迫的,如果不来,将受到周围人的鄙视,她的亲人将离她而去,把她扔在医院中等死。
谁也不知道乔依娜说的是不是真话,更不知道她是不是受了云天明的启发。
但在第二天深夜,乔依娜的病情突然恶化,感染导致的肺炎使她呼吸衰竭,凌晨就去世了。
由于是因病去世,她的大脑没有按照正常的程序从活体取出急速冷冻,已经因缺氧而死亡,不能使用了。
云天明当选为阶梯计划的使命执行人。
最后的时刻终于来临,程心得到通知,云天明的病情急剧恶化,要做脑切除手术了。
手术在韦斯切特医疗中心的脑外科进行。
程心站在医院外面,她不敢进去,但又不忍心离开,只能站在那里咀嚼自己的痛苦。
同来的维德径自向前走去,走了几步停下来,转身欣赏了几秒钟程心的痛苦,然后满意地把最致命的一击抛给她:
“哦,还有一个惊喜:你的那颗星星是他送的。”
程心愕然僵硬在那里,周围的一切在她的眼中飞快变化,仿佛之前看到的只是生活的投影,某种真实的色彩此时才显现出来,情感的激浪一时间让她找不到大地的存在。
程心转身向医院飞跑,跑进大门,飞奔过长长的走廊。
在脑外科区外面她被两个警卫拦住了,她不顾一切地挣扎,却被死死抓住。
她掏出证件塞给对方,继续冲向脑外科手术室。
手术室外站着很多人,看到狂奔而来的她惊愕地闪开一条路,程心猛地撞开手术室亮着红灯的门。
一切都已结束。
一群白衣人同时转过头来,遗体已经从另一个门推走,在他们正中有一个工作台,上面放着个一米左右高的不锈钢圆柱形绝热容器,刚刚密封,从容器中涌出的由超低温液氦产生的白雾还没有消散,由于低温,那些雾紧贴着容器的外壁缓缓流下,流过工作台的表面,像微型瀑布般淌下,在地板上方消失了。
白雾中的容器看上去似乎不像是尘世中的东西。
程心扑到工作台前,她带来的气流冲散了低温白雾,她感到被一阵寒气拥抱,但寒气立刻消失了,她仿佛是同自己追赶的东西短暂地接触了一下,那东西随即离开她,飘向另一个维度的时空,她永远失去了它。
程心伏在液氦容器前痛哭起来,悲伤的洪流淹没了手术室,淹没了整幢大楼,淹没了纽约,在她上方成了湖成了海,她在悲伤之海的海底几乎窒息。
不知过了多长时间,程心感到有手放在自己肩上,这手可能早就放上去了,只是她才感觉到。
有一个声音在对她说话,也可能已经说了很长时间,她刚听到。
“孩子,有一个希望。”
这苍老而徐缓的声音说,然后又重复一遍,“有一个希望。”
程心仍在几乎窒息的抽泣中,但这个声音渐渐引起了她的注意,因为这并不是想象中空洞的安慰,话的内容很具体。
“孩子,你想想,如果大脑被复活,装载它的最理想的容器是什么?”
程心抬起泪眼,透过朦胧的泪花她认出了说话的人,这位一头白发的老者是哈佛医学院的脑外科权威,他是这个脑切除手术的主刀。
“当然是这个大脑原来所属的身体,而大脑的每一个细胞都带有这个身体的全部基因信息,他们完全有可能把身体克隆出来,再把大脑移植过去,这样,他又是一个完整的他了。”
程心呆呆地看着眼前的超低温容器,泪水横流,突然她像是想起了什么,说出了一句让在场所有人吃惊的话:
“那,他吃什么?
!”
然后,程心转身跑出去,同来时一样急切。
第二天,程心来到维德的办公室。
她看上去像那些绝症中的候选人一样憔悴,把一个信封放到维德面前。
“我请求在飞行器的太空舱中带上这些种子。”
维德把信封中的东西倒出来,那是十几个小塑料袋,他很有兴趣地挨个看着,“小麦,玉米,马铃薯,这是……几样蔬菜吧,这个,辣椒吗?”
程心点点头,“我记得他喜欢吃。”
维德把所有小袋一起装回信封,推给她,“不行。”
“为什么?
这质量仅仅18克!”
“我们要为减轻0.18克的质量而努力。”
“就当他的大脑重了18克!”
“问题是他没重那18克,加入这份质量,意味着最终速度的降低,与敌舰队的交会可能会晚许多年。
再说,”维德开始露出他的冰冷微笑,“那就是个大脑,没有嘴更没有胃,要这些有什么用?
别信那个克隆的神话,他们会在合适的培养箱里养活大脑的。”
程心真想把维德手中的雪茄抢过来摔到他脸上,但她克制住了自己,默默地把信封拿回来,“我会越过你向上级请求的。”
“可能没用。
然后呢?”
“然后我辞职。”
“这不行。
对于pia,你还有用。”
程心也冷笑了一下,“你阻止不了我,你从来就不是我真正的上级。”
“我清楚这一点,但我不允许的事你就做不了。”
程心转身离走。
“阶梯计划需要有一个熟悉云天明的人去未来。”
程心站住了。
“但必须是pia的人,你愿意去吗?
好了,你现在可以递交辞呈了。”
程心继续向门口走,但脚步慢多了,最后终于站住,维德的声音又在后面响起:“你必须明确自己的选择。”
“我同意去未来。”
程心扶着门虚弱地说,没有回头。
程心唯一一次见到阶梯飞行器是当它的辐射帆在地球同步轨道上展开时,二十五平方千米的巨帆曾短暂地把阳光反射到北半球,那时程心已经回到上海,深夜她看到漆黑的天幕上出现一个橘红色的光团,五分钟后就渐渐变暗消失了,像一只在太空中看了一眼地球后慢慢闭上的眼睛。
以后的加速过程肉眼是看不到的。
唯一让程心感到安慰的是,种子带上了,但不是她拿的那些,而是经过航天育种部门精心挑选的。
那面九点三公斤重的巨帆,用四根五百千米长的蛛丝拖曳着那个直径仅四十五厘米的球形舱,舱的表面覆盖着蒸发散热层,起航时的质量为八百五十克,加速段结束时减为五百一十克。
加速航段从地球延伸至木星轨道,在这段航程上已经预先布设了一千零四枚各种当量的核弹,有三分之二是裂变核弹,其余是氢弹。
它们就像是一串太空地雷,阶梯飞行器的加速过程就是依次触发这些核地雷的过程。
除此之外,还有数量众多的探测器巡行在加速航段上,以监测阶梯飞行器的航向和速度,及时调整下一枚核弹的位置。
核爆炸的闪光以一定的间隔不断地在巨帆后面亮起,像搏动的心脏,辐射的飓风强劲地推动着这片轻盈的羽毛。
当接近木星轨道的第九百九十七枚核弹爆炸时,监测表明飞行器已经达到了预定速度:光速的百分之一。
但故障就在这时出现了。
监测系统通过巨帆反射光的频谱分析发现,帆开始卷曲,据推测最大的可能是一根帆索断了。
但第九百九十八枚核弹仍被引爆,只剩下三根帆索的帆此时得到了一个错误的速度分量,偏离了预定航线。
帆继续卷曲,雷达反射面急剧缩小,监测系统丢失了它,也丢失了它的轨道参数,人类不可能再找到它了。
失之毫厘,谬以千里。
随着岁月的流逝,飞行器距预定的航线将越来越远,与三体舰队交会并被截获的希望也越来越小。
按照它最后的大致方向,它将在六千多年后掠过第一颗恒星,五百万年后飞出银河系。
但阶梯计划至少成功了一半,人类成功地把一架飞行器——尽管轻得像羽毛——推进到准相对论速度。
程心本来已经没有理由去未来了,她似乎要继续被阶梯计划完全改变了的人生,但pia仍然让她冬眠。
她的使命变成了阶梯计划的未来联络员;设想这项计划如果能对两个世纪后的人类宇航有帮助,就需要一个全面了解它的人,而不仅仅是死的资料。
其实,派她去的真正目的,可能只是希望阶梯计划不被未来所遗忘或误解。
这一时期,还有一些其他的大型工程项目向未来派去联络员,目的也一样。
如果千秋功罪真有人评说,现在已经可以派一个人去解释岁月造成的误会。
当程心的意识在寒冷中模糊时,她感到一丝安慰:和云天明一样,她也要在无边的黑暗中漂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