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林北没能逃过时光的打磨,尤其是过去的一年,对他来说相当于三年,甚至更久,眼角出现细细的纹路,眼神因此增加几分严厉,比从前更像是一名审讯的资深警官,经验丰富,犯人尚未开口,他已经预料到对方会说怎样的谎言,并且想好了应对之策,毫不慌张,只是有些厌倦,不明白为什么所有人总是犯同样的错误。
他仍然很瘦,肤色稍深,不再显得软弱,更多的是精干。
枚忘真勇敢地迎视那两道严厉的目光,很快败下阵来,换上笑容,“别用这种目光看我,好像我不值得信任似的。”
“抱歉。”陆林北没办法改变目光中的严厉,只能稍稍低垂,“关竹前策划了一起暗杀,时间就在明后天的夜里。”
“为了什么?报复史良笔对她的不信任与贬斥?”
“她和她的人已经选中新的司令官,名叫梁形幻。”
“我知道这个人,可他不是军人,是第一光业的高层人物,担任和平阵线的总召集人。”
“关竹前需要一位能将他们放开手脚的司令官,至于军事问题,可以交给副司令。”
“放开手脚?”
“关竹前坚信,和平阵线之所以一败再败,是因为不信任融合人,不肯让他们放手进攻,导致在网络战中处于弱势。”
“她的想法不能说没有道理。”
“嗯,但这不是我要阻止她的原因,她相信甲子星融合人,我也相信独立军的计算机专家。”
“你不想再被栽赃。跟我说说你这一年的经历吧,因为我听到许多关于你的传言,不知道该不该相信,或者该相信几分。”
“我的经历其实很简单……”
“不要简单,要详细,我慢慢吃,你慢慢说。”枚忘真坐到沙发上。
陆林北坐到另一张单人沙发上,想了很长时间,开口道:“真的没什么可说的,我没有加入独立军,仍然是翟王星军情处的调查员,搜集到许多有用的情报,但是翟王星目前用不上,我也不想给你们添麻烦,所以一直没有传送回来。”
“翟王星在你眼里已经衰落到这种地步,连情报都用不上了?”
“在目前的形势下,翟王星还是置身事外比较好,一是做不了,二是没必要做。”
“没错,翟王星确实像是一具行尸走肉,唯一的好处是能够苟且偷生,黄平楚应该感谢你,但你隐藏得太深,他将你列为第一号敌人,每隔几天就催促我们制定计划,将你引诱出来,一举击杀。”
陆林北笑道:“这也是我不与你们联系的原因之一。”
“别说这些没用的事情,我问你,暗杀是怎么回事?‘非常规战斗管理局’又是怎么回事?独立军真有这样一个部门吗?”
“有,但是与外界的传言没有任何关系,非常局管理的是网络战设备。至于暗杀,各方势力都在采用,大王星也不例外。”
“我不关心别人,只问你,你可以选择不说,但是请不要骗我。”
“我当然不会欺骗真姐。”陆林北又想了一会,“我参与过三次暗杀。”
“所谓的参与,是指策划,还是动手?”
“策划,动手的话,我的水平还是很差,一年时间改变不了什么。”
枚忘真露出微笑,“我猜也是如此。接着说,我听说过的与你有关的暗杀事件,至少有一百起,你却只肯承认三起。”
“传言是网络战的一部分,既然是暗杀,一开始没人愿意承认,大家总是互相栽赃,我很快发现,与其否认,不如默认,这会塑造一种形象。”
“威慑的形象?”
“对,有些用处,越来越多的暗杀被安在独立军成员头上,其中一些甚至没有发生过,但是因此害怕独立军的势力越来越多,至少在目前,这是好事。”
“你不是唯一被栽赃的人?”
“当然不是,至少有三名独立军成员拥有‘暗杀之王’的称号。”
“你在独立军内部究竟负责什么?”
“情报与网络战分析。”
“情报我明白,网络战分析是什么?赵王星已经很长时间没有统一网络了,地方网络也不稳定,经常中断。”
“网络是个形式,内容是信息,信息有许多种,电子信息只是其中一种。电子网络发达的时候,电子信息占据主流,等到电子网络衰落,传统信息又会重占上风。”
“你所谓的‘传统信息’就是道听途说吧?”
“道听途说是其中的重要一部分,但不是全部,还有那些正式的文件、报告与交谈,都属于传统信息,咱们现在的交谈,就是传统信息的一种。”
“我明白你的意思了,你所谓的‘网络战’就是操纵舆论的战斗。”
陆林北笑道:“可以这么说,但是‘操纵’这个词不太准确,因为世界上从未有过真正客观的舆论,所有的信息传递者,总是自觉或不自觉地想要实现某种目的。”
“那么你的‘分析’有什么不同?”
“我是自觉的,而且不以‘操纵’为目的,更多的是借力打力,比如暗杀的传闻,我没让任何人栽赃给独立军,但他们这样做了,我分析的结论是默认下来,用传言塑造一种形象、制造一种力量。”
枚忘真吃下最后一口食物,“老北,听上去你在学习农星文,你俩的观点很像。”
“我和农星文曾经合作过一段时间,确实从他那里学到不少东西。”
“嗯?”
“农星文是未来的隐患,不是现在的敌人。”
“你说‘曾经’,那么现在闹掰了?”
“一个月前,他再次消失,我猜他开始帮助和平阵线,关竹前的暗杀计划或许与他有关。”
“农星文就是想要平衡?”
“对,只有平衡才能让战争继续下去。”
“他是个疯子,失去身躯之后,变得更加不可理喻,你没试过将他删除?”
“他不会给任何人机会,哪怕只是尝试。”
“好吧,我不追究农星文的事情。所以过去一年里,你的工作是替独立军进行舆论战?”
“还有搜集情报。”
“根据我在天堂市听到的种种传闻,你这一仗打得不错。”
“谢谢真姐夸奖,也不全是我的功劳。”
“千万别这么说话,听着别扭。”
“嗯,总体来说我是成功的,也有过失败,次数不多。”
“既然你一直在幕后策划,这次怎么亲自出动了?而且没有保住秘密,关竹前已经知道了。”
“我说过,我没有加入独立军。”
“对,你说过。”
“我以友人的身份帮助独立军,现在该是回家的时候了,所以这次‘亲自出动’其实是回归。”
枚忘真发了一会呆,“你在独立军没有混到高层?”
“我甚至不是独立军的成员,怎么可能成为高层?”
“又一个传言被打破,这次我有点失望。”
“职位是权力,也是束缚,独立军的头目们必须效忠独立军一家。”
“告诉我,老北,翟王星对你的吸引力在哪?我是本星家族子弟,有机会的话,都未必能够保持绝对忠诚。”
“我的家人和朋友是翟王星人,这就够了。”
枚忘真沉默一会,“听了你的话,我要么感动,要么高度怀疑你。”
“怀疑我什么?”
“怀疑你想利用翟王星最后一点剩余价值,达成自己的目的,让你在独立军中的地位更加稳固。”
“一年时间,确实会让许多事情、许多人发生变化。”
“传言不尽可信,你的述说也缺少佐证。”
“真姐没变。”陆林北笑道。
“好吧,姑且相信你,相对于怀疑,我现在更需要‘感动’一下,但是不多,所以别指望我会掉眼泪,也别指望我会给你一个拥抱,老老实实坐在那里,你现在处于考察期。”
陆林北笑着点点头,“我能接受考察。”
枚忘真也笑了,随即轻叹一声,“考察是相互的,如果你发现这里容不下你,想走就走,不用跟我商量。”
“嗯。”陆林北心里很清楚,无论是在名义上,还是在事实上,枚忘真都不是翟王星的指挥官,甚至已经失去对军情处的大部分控制权。
“可以说现在的事情了。关竹前想要暗杀史良笔,推举梁形幻,而你决定阻止她的计划。我的第一个问题是:阻止关竹前,对翟王星有什么好处?”
“不管怎样,黄上校已经成功取得史良笔的信任与保护,现在更换司令官,对黄上校和翟王星都是弊大于利。”
“第二个问题:这件事是对翟王星的好处大一些,还是对独立军更大一些?”
“目前来看,对翟王星好处大一些,长远来看,对独立军好处大一些。”
“独立军获胜之后——现在有许多人相信这一点了——对翟王星会采取怎样的政策?”
“目前还有争议,根据我的判断,如果独立军赢得太快,那么很可能接受激进一派的主张,对全体外星人采取极端手段,反之,如果独立军迟迟不能赢得最终的胜利,甚至陷入僵持阶段,那么保守派会占据优势,更可能与大王星以外的行星势力结为盟友。”
“按你的判断,独立军的胜利是快是慢呢?”
“很难说,但我倾向于认为不会太快,即便赵王星的各方势力纷纷投向独立军,大王星也不容易被击败。我写了一份详细的分析报告,真姐感兴趣的话,可以看一看。”
“我会看的。第三个问题,你打算怎么阻止关竹前?”
“黄上校终归是有一点用处的。”
枚忘真笑了一声,然后道:“老北,欢迎你回到军情处。”
“谢谢。”
“别说客气话,因为我马上要交给你一项极其重要但又极其艰巨的任务。”
“真姐请说。”
“做军情处在赵王星的负责人吧,重建一个有效的情报网络。”
陆林北一愣,枚忘真却不给他拒绝的机会,“我已经厌倦了,彻底地厌倦,你必须接替我的位置,承担责任,我要自由,要下场参加战斗,绝不能让你一个人玩得高兴,我却在远处听说‘传言’。我也要制造‘传言’,让你们大吃一惊。”
陆林北现在就已经“大吃一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