潘氏是太太,她要扑过来,几个小厮见了,忍不住就往后退了几步。
前后四个小厮,两个在前,两个在后,在前的已经跨过了门槛。
在后的还没跨过去,就被潘氏堵在了门口。
此刻前头几个小厮吓得后退,慌乱之下也没防备脚下,被门槛一绊,整个人就往后跌去。
手里抬着的门板自然也就抓不住脱手了,哐当砸在了门槛上。
还好躺在门板上的顾文钟头不是朝着这边,所以顺势就从门板上滑了下来,还好旁边有守着的小厮,眼疾手快的一把勒住了顾文钟的脖子,免除了他尾椎骨再遭重创。
可这滑下来的力道,加上小厮为了将人拽住,那力气也不小,一下子将顾文钟勒得眼珠子都快爆出眼眶,舌头也快吐了出来,差点没当场嗝屁!
还没等小厮手忙脚乱的将人放回门板,那潘氏已经扑到了。
小厮躲避不及,不敢撒手,也不敢碰到潘氏,为了避嫌,只好矮下半截身子,蹲在了顾文钟的背后,死死的将顾文钟给顶在了前头。
潘氏平日里养尊处优,又爱突出她和二房谢氏的不同,走的都是白莲花加绿茶路线,最是讲究形象不过。
此刻除了眼圈格外红,却连头发丝都没乱,头上的发簪珠钗整整齐齐,扑到了顾文钟面前,脸上还带着笑,一张嘴,那恨意却没忍住流露了出了几分:“夫君,你骗的我好苦啊——”
顾文钟此刻浑身都疼,脖子疼,脸上疼,尾椎骨疼,只恨不得快回大房那边躺着去。
潘氏这个时候出来裹乱,顾文钟哪里有好声气?本来他就对潘氏就平平,素日里都只是面子情,此刻那点面子情都懒得维持,直接从牙缝里挤出了一个字来:“滚——”
潘氏嘴角翕动了一下,垂下了眼睑,半晌后,退了开去,让出了一条路。
几个小厮回过神来,又忙将顾文钟给抬上了门板,顾老太爷带着人急急忙忙的尾随而去了。
没有人在乎潘氏。
潘氏静静的站在那里好半天,低着头,无人看清楚她的脸色,也不知道她在想些什么。
唯有张春桃,感觉到潘氏似乎有黑化的迹象。
要知道农女书中,就是潘氏,临死之前,才揭穿了顾长印是顾文钟偷梁换柱过来的二房的那个孩子。
当然她也不是什么好心,书中她自己说,她被顾文钟毁了一辈子,顾文钟自己不行,在外翩翩君子,在内院却折腾妻妾,所以她恨顾文钟,恨顾家。在知道这个消息后,还替顾文钟瞒着,让二房蒙在鼓里,知道自己死之前才说出来。
可现在看这架势,似乎倒是另有隐情,张春桃感觉潘氏到今日顾文钟天阉暴露之前,应该是不知情的。
那么,潘氏是从什么时候知道的呢?细思极恐啊!
张春桃不敢再想下去,看向潘氏的眼神里,多了一些怜悯。
对于一个女人来说,遭遇这些,尤其是一个高门贵女,没疯都算是心理强大了!站在她的立场,能想到报复,已经是女中豪杰了!
最起码她后来还告诉了二房真相,而没有让二房一直被蒙骗吧!
潘氏站在哪里,其他的人不好上前,谢氏如今满眼都是杨宗保,谁也顾不上她,也无人上前来劝她或者安抚她两句。
好半日,她才动了。
抬起眼神,对上了张春桃带着同情的眼神,先是一愣,很快就恢复了往日的模样,连眼圈都那点红都褪去了,看上去十分平静。
甚至还冲着张春桃笑了笑,然后还十分有礼貌的跟顾老太太告退了,这才转身要离开。
张春桃不知道怎么的,在潘氏的身上,看到了玉石俱焚的疯狂,平静下暗藏着的汹涌。
忍不住追了上去,几步赶上了潘氏,张了张嘴,却不知道说什么好,最后才憋出来了一句:“保重——”
潘氏一怔,神色复杂的看了一眼张春桃,似乎从来没有想到,偌大一个顾家,在闹出这么大的事情后,唯一安抚她的,居然是被她那好夫君害得最惨的张春桃。
嘴角扯动了一下,潘氏本来压制下去的各种情绪,无人安慰,她还能保持平静,可就这么一句保重,让她差点压制不住那些汹涌的恨意来。
连一个笑脸都挤不出来,半晌后,才深吸了一口气,看了一眼张春桃,慢悠悠的一边往寿庆堂外头走,半日后,夜风吹过来一句几不可闻的话:“早点离开京城吧——”
然后整个人就隐入了夜色中。
张春桃心头一跳,看着潘氏的背影,油生了不好的猜测,张口想要开解两句,可潘氏早就走远了。
等到贺岩寻出来,看到张春桃怅然若失的看着夜色,一把搂住了她的肩:“怎么了?”
张春桃眨巴眨巴眼睛,好一会子才开口道:“贺大哥,等宗保认了亲归了宗,我们就回荆县吧!”
贺岩本来握着张春桃肩膀的手一紧,声音带着不容辨错的惊喜和错愕:“那,那顾家这边怎么办?”
张春桃往后一靠,到顾家一天,这心比在贺家一个月还累。
而且,看这情况,潘氏是要憋大招了,顾家这之后,恐怕还要乱上好久,等处理完顾家的事情,让杨宗保认祖归宗后,若是杨大春夫妻相跟杨宗保离得近一点,她就在京城给他们夫妻买上一套小院子,让他们也能时常跟杨宗保见面,也算能稍微弥补一下她设计将两夫妻和杨宗保带来京城的愧疚了。
至于她自己,她早就想过了,京城和顾家都不适合她,她不是原主,占据整个身体帮她认亲,帮杨宗保认祖归宗,帮顾家二房早日揭穿了顾文钟的恶毒,也算是还了原主的因果了。
以后她只想做自己,和贺岩回荆县,或者在县城,或者在乡下,过点简单普通的日子,也就是了。
贺岩这一路以来的担心,到了此刻,那一颗心才算落到了肚子里。
从知道张春桃是顾家的千金后,他心里一直就惴惴不安,倒不是担心张春桃认亲后,就嫌贫爱富的不要他了。
而是担心顾家这样的世家,怎么会允许自家的千金小姐,嫁给一个普通的乡下猎户村夫?
到时候若是逼迫他们分开怎么办?或者能接受他,却不让他离开京城怎么办?
这些他都在脑子里设想了好多遍了!
他也不敢问张春桃,因为这一路上,张春桃看着面上无事,夜里他好几次听到自家媳妇半夜醒来,辗转反侧睡不着。
贺岩知道张春桃心里恐怕也有不少担忧,他为人丈夫的,只能尽力分担,哪里能再给媳妇增加压力?
今日认了亲,见顾家二房对张春桃倒是乐意认亲,本来担忧的心就放下来一半,此刻又听自家媳妇的意思,是认了亲,也要跟着自己回荆县,还有什么可奢求的?
若不是时间地点不对,贺岩真想此刻将媳妇搂在怀里,好好的亲香亲香。
只可惜是在顾家,只得按奈住了心思,拉着张春桃的手回了寿庆堂。
寿庆堂里,谢氏已经抱着杨宗保一口一个儿啊,又哭成了泪人。
虽然还没滴血认亲,虽然还没有去查证一番,可谢氏却已经认定了,这就是当初自己身上掉下来的那一块肉!是自己以为早夭了的小儿子。
二房的其他男人没这么感情外露,当然也是存了谨慎之心,虽然他们也觉得大概机率这杨宗保就是他们顾家的人,到底还没有查证一番,所以还算矜持,只站在一旁笑看着。
最高兴的莫过于是顾老太太,真是怎么也没想到,这认孙女还买一送一的,认了个孙女,还顺带将本以为早夭的小孙子也给找回来了!
这可真是菩萨和顾家列祖列宗保佑,不忍心顾家血脉遗失在外,将人给送了回来啊!
一边抹着眼泪,一边吩咐,明儿个去护国寺还愿去,要给菩萨塑金身!要捐多多的香油钱!
而另一旁的杨大海和赵嫂子却神色萎败,坐在角落里也在哭。
赵嫂子在抹眼泪,杨大海在一旁安抚。
可怜杨宗保,此刻已经知道,他大概七八成是顾家的血脉,所以拉着他哭的这位婶子,其实应该是自己的亲娘?
可眼睛却总是看着赵嫂子那边,毕竟那才是他喊了十几年的爹娘呢。
看赵嫂子也抹眼泪,恨不得立刻就过去安抚去,偏谢氏拉着他不撒手,他也不好挣脱谢氏,只恨不得一个人劈成两半的好。
顾长卿看杨宗保这般为难,心里也暗叹了一声,到底这孩子从出生就被人抱走,在他心目中,自然是杨家那边更更重一些,这也无可厚非。
可只怕自己的亲娘心里恐怕难受了。
这也不能怪人家杨家夫妻,若不是这两夫妻,恐怕杨宗保早就没了性命了,说来这两位,还是顾家二房的大恩人才是。
又看自家亲娘只顾着哭了,那边亲祖母只顾着还愿,倒是把人家两夫妻都丢在一旁,实在是太失礼了。
因此咳嗽了一声,提醒自家亲娘:“母亲,时候不早了,就算高兴,也得吃饭不吃?今儿个这么一闹,大家到现在还连晚饭都没用呢!还有,已经宵禁了,也得给杨家大叔和婶子,还有小妹和妹夫安排住的地方呢——”
当然妹夫两个字那是咬牙切齿的从牙缝里挤出来的。
这才提醒了谢氏和顾老太太,还有自家那在外挥洒自如,可回家后,面对家里这些事,就浑然换了一个一样的亲爹。
顾文铮忙打叠起精神来,先给杨大春赔不是。
那边顾老太太就忙着叫人送晚饭来。
还好厨房里每日里都是安排好了的,虽然今天顾家发生了这样的大事,可也只有寿庆堂和其他几个主子的心腹才知道,下头的人还跟往常一般,早就将晚饭准备好了,只是听说家主一家子都在寿庆堂商量大事,也不敢催,那些炖菜都用小火煨着,其他的炒菜,都准备齐当了,只需等主子说开放,就起锅开炒。
因此倒是很快就整出了两桌席面来,男女各一桌坐开。
一天经历的事情实在太多了,大家不仅各怀心事,还都有些累,也都饿了。
再加上到底没查证过,所以除了几句场面话,都只顾埋头苦吃,填饱肚子为要。
这一桌子珍馐美味,天上飞的,水里游的,地上跑的,山珍海味,大多是杨大春一家和张春桃他们没见过也没吃过的东西,而且都是顾府的厨师精心烹饪而成,味道自然不用说。
可在座的人,除了张春桃和贺岩,大约是没一个人有心来品尝,都食不知味,吃什么都味同嚼蜡一般。
尤其是赵嫂子,平日里饭量不少,一顿能吃男人拳头大的馍馍三四个,米饭最少也是两碗起步,今天一小碗碧梗米饭,半天了才动了一个小窝。
那边杨大春只被顾文铮劝了两句,闷头喝起了酒。
上好的玉泉酒,杨大春一个人就喝掉了两斤,菜是一筷子都没动。
谢氏倒是就着认回来的儿子闺女,看一眼下一口饭。
一顿饭在十分诡异沉默的气氛中结束了。
也该歇息的时候,谢氏已经将一切都安排好了,二房那边还有几个空着的院子,平日里也有收拾打扫,打算是给两个儿子成亲后住的。
此刻先让人去收拾铺陈了一番,让杨大春他们先安置下来。
虽然谢氏十分想今晚跟闺女一起睡,好跟闺女说点私房话,可看张春桃并没有这个意思,她也就罢了。
时候不早了,大家也折腾了一天,到了安排好的院子里,热水热茶都是齐备的,几个人也就都分头洗漱了一番,又都默默地在正屋里集合了。
毕竟先前当着顾家人的面,好些话不能说。
看着杨大春和赵嫂子的模样,杨宗保心里最难受,半大的孩子,一时间都还理清楚自己的思绪,还要安慰赵嫂子:“爹,娘你们别难受!我就是你们的儿子!我不做顾家的儿子!你们放心,我不会丢下你们的!我——”
有了杨宗保这番话,杨大春和赵嫂子一直提着的心顿时就放下了一半。
尤其是赵嫂子,又搂着杨宗保大哭起来。
还是杨大春稳重,拍了拍杨宗保的肩膀:“有你这番话,爹娘就不算白养你一场!”
然后苦口婆心的道:“你还年轻,不知道这里头的轻重,若顾家真的查实了你是顾家的血脉,于情于理,你都该认祖归宗!这高门大户里,对血脉极为看重,而且我看这么大个家业,子嗣也并不繁茂,想来是不会放你走的!你留在顾家,那自然也有你的好处,比跟着我们这乡下爹娘要强!”
说到这里,偌大年纪的汉子,也忍不住哽咽了:“你也不用担心你娘和我,我们还年轻,手脚还利落,还劳得动!家里还有些田地,养活我跟你娘不成问题!只要你过得好,我跟你娘,我们就安心了!”
杨宗保听这个意思,顿时慌了,这是爹娘打算将自己一个人留在京城,他们要回乡下去?
“别丢下我一个人,爹,娘,难道你们不要宗保了吗?”杨宗保眼圈也红了。
在他心目中,最亲近的自然是杨大春夫妻,然后是张春桃这个姐姐,贺岩这个姐夫排后头,顾家人此刻还排不上号呢。
要将他留在顾家,他怎么可能不害怕?
杨大春抹一把眼眶,别过头去安慰:“你放心,爹娘怎么会不要你?爹娘会留在京城,看着你过得好了,才会回乡下去呢!不然留在京城,岂不是让人笑话你?”
“再说了,你姐姐不也认回顾家了么,以后就是你们姐弟二人在这顾家,可要相互扶持才好!”
杨宗保求助的看向了张春桃。
张春桃叹了一口气,这才道:“干爹,干娘,若宗保真是顾家的血脉,那你们就是顾家的大恩人!没有你们,宗保恐怕也活不到今天了!你们就是宗保的再生父母!宗保就该给你们奉养终老!”
“大不了在京城给你们买个小院子,或者在郊外买个小庄子,你们离宗保也近一些,能看顾他一二,彼此都能放心些!”
“我跟贺大哥,等顾家的事情一了,是要回荆县的!若是干爹干娘不乐意留在京城,要回荆县杨家村去,那我就给干爹干娘养老送终!你们送给顾家一个儿子,就吃点亏,让顾家还给你们一个女儿!看行不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