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凌虚阁出来时,谢巍已是满面春风。
毕竟,徐元娥那点顾虑在他看来着实不值一提。
赏花的宫宴上,她始终避着他的视线,半点不欲往他身上看时,潇洒如谢巍,也曾暗自犯过嘀咕。怕小姑娘心里另有所好,或是对他并无好感,所以那日他提出画像,她窥破了暧昧用心,有意疏远。而今看来,倒是他身在局中,过于患得患失了。
她对于他,并非毫无波澜。
只是杞人忧天,才会望而却步罢了。
既是如此,便该让她知道,这明澈高阔的天塌不下来,哪怕塌了,也还有高个顶着。
谢巍心绪极佳,快步去往徐太傅那里。
徐太傅这会儿还在翻书。
新朝初立百废待兴,按着旧例,待朝纲稳固些了,就该汇集名儒重臣们编修前朝史书。他如今虽不领官职,不涉朝务,听谢珽那意思,到时候定要请他出山当苦力的。史书驳杂,如何编修定论,皆需众人商议,不过里头的艺文志倒是能早些筹备起来。
这是博辑群书、辨章学术的大事,半点马虎不得,或许得将他后半辈子的心血都搭进去。
徐太傅却也乐在其中。
此刻风过窗下,他认真翻读书籍,见谢巍去而复返,不自觉搁了笔,起身行礼道:“王爷说完事情了?”
谢巍颔首,又恭敬向他拱手。
“有件要紧的事,晚辈想请教先生。”
这礼行得郑重,徐太傅如今无官无爵,哪敢受他这皇叔的大礼,忙伸手搀了拦住,道:“王爷有话尽管吩咐。”
谢巍道了声“不敢”,魁伟身姿挺拔而立,目光却稍稍往后瞥了眼。
徐太傅会意,当即屏退仆从。
偌大的书房里,顷刻间只剩下两个人,连同屋门都被掩上。谢巍没了顾忌,这才徐徐开口,话里话外都是对徐元娥的夸赞,从美貌到性情、才学、见识,没用半点过誉之词,却将每一处都夸在点子上,听得人万分舒心。
徐太傅初时诧然,旋即,脸上渐渐浮起笑意。
他大约猜出了谢巍的来意。
当初谢巍殷勤相邀,又是请他观玩名琴,又是找了高僧抚琴说经,且每回都只邀他和小孙女时,徐太傅就颇觉意外。不过既是兴趣相投,也就没往旁的上头想,只觉得这位皇叔出身尊贵而闲云野鹤,让徐元娥多在他跟前长长见识,着实有益无害。
如今看来,果真是别有所图。
他原就有开阔胸襟,能护着孙女大龄未嫁,便是不惧旁人目光的。早年跟阿嫣的祖父楚章结为忘年挚友,也知性情相投时,年岁之差不值一提。如今听谢巍连连夸赞孙女,虽觉意外,回想先前的种种迹象,倒也还算镇定,只在对方夸完之后,笑而掀须。
“王爷这般谬赞,莫非是看上了舍孙女?”
“先生慧眼!”
谢巍朗然而笑,自然没透露徐元娥的心思,只缓声道:“我这么多年未提婚娶,是因从未遇到中意的。如今能碰到她这般出挑的女子,实在心悦之极,想博她欢心,诚挚以求。只不过,先生也知道舍侄女和令孙的事——”
他声音微顿,点到即止,并未往下深说。
徐太傅却哪能不明白?
先前家书频寄,徐秉均早已将心思自陈清楚,他跟儿子、儿媳商量过后还让徐弘亲赴魏州,若谢家也有此意,便可行六礼,成全少年心事。
谁料之后徒生波折,谢砺因罪获罚被流在边地,二房闹了个兵荒马乱,两个孩子的事情由此搁置。谢珽进京时,谢淑并未跟过来,徐秉均在京城一战之后自请去驻守边塞,想必也是为了谢淑。书信之中,他未多提此事,但看其心意,想必是想等少女走出阴霾,再论婚事。
既是两情相悦,他自然不会催逼。
孩子们的小情思令人动容,若他日有了转机,徐家自然要成全这桩婚事。
此刻听谢巍提起孙儿,徐太傅忍不住叹了口气,道:“王爷的意思是?”
“若他们终成美眷,我再求娶了元娥,恐会令辈分稍乱。晚辈素来以豁达自居,也不甚看重这些俗礼,只求性情相投,结伴此生。只是不知道先生会否介意?”
谢巍再度拱手,问得颇为郑重。
徐太傅沉吟了片刻。
这事儿说起来是有些麻烦,毕竟一个是姐弟,一个是叔侄,还都是嫡亲的人,往后哪怕未必都在京城,逢年过节的也要碰面。且谢巍是皇叔,谢淑破格封了长公主,世人瞩目之下,难免暗中议论,视为尴尬之事。
不过人生苦短,良缘难遇,比起这些无关紧要的细枝末节,寻个能相伴终身的人才最要紧。
他拿定主意,笑了笑道:“老朽一把岁数了,世事起伏看了不知多少,只消儿孙们过得好,这点事自然不必放在心上。只不过王爷终究是皇叔,辈分高些,这事若成了,不知皇上和太后会不会介意。”
谢巍爽朗而笑,“只消先生不生芥蒂,家宅之事,晚辈自会安排妥当!”
说罢,拱手告辞,又去寻徐元娥的父亲。
徐弘这会儿还在衙署,被谢巍请到僻静屋舍,徐徐道明来意后,差点惊掉下巴。
他有官职在身,每日里往返衙署甚为忙碌,只知女儿时常跟着祖父外出,也曾去过谢巍的王府,却丝毫不知两人的往来究竟有多少。如今听闻这位身份尊贵、俊采风流的皇叔竟盯上了女儿,着实大为惊愕,甚至怀疑是听错了。
愣了好半晌,他才回过味来。
而后,有点磕巴的道:“王爷可曾问过家父的意思么?”
这般反应反倒令谢巍有点汗颜。
好像他拐带人家小姑娘多惊世骇俗似的。
好在徐弘颇为讲理,得知徐太傅对此并无异议,还觉得孙女跟谢巍性情相投,知道徐太傅的眼光不会错,便也未曾反对。末了,又说事关皇家,恐圣人会心神不满,盼谢巍能提早言明,免得到时尴尬。
谢巍以同样的话回答。
毕竟,徐秉均跟谢淑是同龄人,须称谢珽一声兄长。若他娶了徐元娥,谢珽没准还得喊一声婶子。
还是早点打招呼得好。
……
皇宫里,谢珽这会儿正跟阿嫣捏泥。
比起王府里的揖峰轩,如今的皇宫占地极广,殿宇连绵,又有太液池水波摇荡,随便腾一处宫室出来,将窗扇封起,摆上宜于放置泥塑的博古架,便可自成一方天地。
阿嫣怀孕未久,太医叮嘱了三四个月间不宜太过劳累,这些天不好去上林苑游荡骑马,夫妻俩得空时,便常来这里捏泥。既是遣情怡兴,也可早些捏些奇趣可爱的小物件,往后给孩子玩。
此刻清风徐徐,殿宇稍昏。
阿嫣才捏好了一个胖乎乎的小猫,拿给谢珽看时,不无得意。谢珽则将袖口卷到臂弯,辛勤和泥。
听闻谢巍求见,他还以为是有要事。
遂停下手里的活计,命人请入。
虚掩的门扇推开,谢巍抬步走进来,瞧见谢珽穿了身天青色锦衣,玉峰般端然坐在案前,两只手沾满了泥巴,揉泥揉得兴致盎然,眼底浮起诧然的笑。又怕笑得太放肆会累及大事,忙又忍住,朝帝后行了礼,将缘故道明。
阿嫣听罢,惊喜之余不免窃笑。
谢珽则靠在椅背上,俊眉微微一挑,不无揶揄的道:“三叔还真是草蛇灰线,伏笔千里。”
“难得碰见中意的姑娘,若不用心些,怕是这辈子都娶不到媳妇了。”谢巍答得坦荡,取了阴干的泥塑随手把玩。
这件事情,除了阿嫣从徐元娥和三叔默契的言行举动间嗅出苗头外,最先窥出端倪的其实是谢珽。
——是谢巍故意透露给他的。
毕竟,旁的事情谢巍都能设法摆平,哪怕徐家不允也能软磨硬泡。唯独谢珽这个侄儿,靠着雷霆手腕夺得帝位,又心高气傲睥睨四方,着实当得英姿勃发、纵横捭阖几个字,也是个软硬不吃的人。
若他等事到临头才去商量,未必能轻易得手,恐怕也会令小姑娘尴尬。
是以去年冬日,他就已在准备了。
给阿嫣庆贺生辰的那天,姐妹俩和两个孩子堆雪人玩,叔侄俩站在湖边商议时,谢巍就不止一次提到徐元娥,也曾毫不掩饰的窥看。后来但凡有机会,趁着叔侄俩闲聊时,他也屡屡提及、暗示。不管谢珽最初如何看待,次数多了之后,再听他提到徐元娥,谢珽已见怪不怪。
甚至偶尔打趣,笑话他老牛吃嫩草。
这般态度,显然并不抵触。
谢巍是有了这份把握,才敢借着画像的由头让小姑娘看清内心,而后登门挑破。
此刻来寻谢珽,无非走个过场而已。
殿里光线稍稍昏暗,夫妻俩捏泥巴时闲情逸致,谢珽的心绪也极好。他跟谢巍虽是叔侄,论岁数却只差了十来岁,幼时也曾跟在三叔屁股后面调皮捣蛋。后来二叔谢砺心机暗藏,府中暗潮汹涌时,也是谢巍挺身而出帮他撑着,从未生过半分觊觎之心。
对于这位三叔,他一向心存感激。
如今三叔这棵老树终于开了桃花,谢珽也为他高兴,调侃打趣了两句之后便露贺喜之意。而后请谢巍自去张罗,留他和阿嫣安静捏泥。
这样一圈转下来,已是入暮。
谢巍将事情办得十拿九稳,翌日清晨起了个大早,换了身簇新的锦衣玉带,剃胡修面,直奔徐家。
徐元娥听罢,几乎目瞪口呆。
所以他这是预谋已久?
阳光洒满庭院,照得叶上露珠晶莹生辉,她抬眸看着英姿岿然的男人,却落入一双含笑深邃的眼睛。
神采奕奕又暧昧含情。
徐元娥的脸上蓦然浮起了微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