番外(18)(1 / 1)

年轻的男儿坐在春夜巍峨的城楼,就着一囊清酒坐到了天明。

关隘外的谢淑同样无寐。

孤身离家许久,如今终能回归故土,她心中的激动可想而知。

前年仲夏,谢淑决意替谢琤前往北梁为质,弥补父亲谢砺对河东军将、谢家先辈的背弃之举时,她也曾跪在祠堂里推想前路。如同上阵杀敌时有可能葬身疆场、马革裹尸那样,到邻国充当质子也是颇凶险的事,闹不好就会有去无回。

但是那又如何呢?

她和姑姑靖宁县主一样,都是将门之女,也和谢琤一样,都是谢氏子孙,无非男女有别而已。换了谢琤,他定会放手而搏,以一己之身换来边塞短暂的安宁,给谢珽以斡旋的时机。

她怎么就不能代为上阵呢?

哪怕孤身进了敌国,会有荆棘遍布、危机四伏。

离开魏州的那日,谢淑揣着不畏生死的心。

在北梁这将近两年的时光里,她也时时警惕、不卑不亢,在元哲的监看试探里安之若素,暗察北梁国都的情形。陪伴她的,除了随行之人,就只有谢琤寄养在她手里的那条卷毛黑狗,还有离别之前徐秉均披在她身上的外裳。

后来,陆恪暗中潜入。

于是客舍之外更添了层屏障,让她能够在习惯了身为质女的生活后,配合陆恪的人手探问些消息。

不知不觉间时序递嬗,又逢春朝。

得知陆恪已安排好了人手,要寻机将她暗里救出北梁国都,让她做好内应时,谢淑几乎整夜未睡。因怕被人瞧出端倪,又不得不强自按捺激动心绪,如常起居闲坐,翻书逗狗,应付元哲不厌其烦的种种试探。

直到万事俱备,在月黑风高的长夜里,换上仆婢的装束出了客舍。

又迅速改装,扮作北梁商女混出都城。

仲春的江南早已莺飞燕舞,京城里亦有群芳初绽,北梁的春光却来得极晚,冷冽的风里掺杂寒冬残余的冷意。

谢淑翻身上马,随陆恪疾驰而去。

直到昼夜疾奔后没有元哲的人跟上来,她才暗自松了口气,心里紧绷的那根弦稍稍松懈时,浮起逃出生天的喜悦。

其后数日之间,队伍时分时合,布下虚虚实实的迷阵,诱走元哲的追踪。陆恪和谢珽派来的眼线暗卫们从容而戒备,一路护送着她,跨过苍凉辽阔的原野,带着她和相依为命的小黑狗安然无恙的趋近雁屏关。

连日疾驰后人马俱疲,陆恪寻了地方落脚,让谢淑眯上两个时辰,明日好精神奕奕的去见故友亲人。

谢淑却如何睡得着?

苍穹浩瀚,皓月当空,出了北梁国都后越往南走,便越添春的气息。哪怕夜风仍旧寒凉,躺在青嫩的草地上,闭上眼睛时,仍能浮现起魏州城春日里群芳竞艳的热闹景象。那片明媚春晖里,曾有个少年翩然而来,诗才秀怀、琼姿玉面,亦熟习弓马,意气风发。

隔着半个长夜,就快要见到他了。

不知他如何是何模样?

谢淑抱紧了身旁酣睡侧卧的小黑,指尖摸向小包袱,那里有他的外裳,熟悉的气息早已褪尽,却承载许多回忆。

她知道那个少年在边关等她,等到天明、日落,便可久别相见。

“明日应该会顺利吧?”

安静的春夜里,谢淑忽而开口,目光眺向雁屏关的方向。

陆恪和随从盘膝坐在旁边,声音坚毅而笃定,“殿下放心,事到如今,就算元哲的人追到了这里,也未必敢拿咱们怎样。殿下尽管安眠,等人马都歇足了精神,明日后晌就能到雁屏关。到时候,咱们就算到家了,再不必担惊受怕。”

谢淑“嗯”了一声,唇边勾起笑意。

换在从前,她未必明白陆恪的这份笃定源自何处,如今却已能解出其中门道。

两国交锋不止在战场,亦在暗处。

元哲的质子在京城处境如何,谢淑无从知晓。但陆恪能在元哲的眼皮子底下潜藏在国都,刺探消息、摸清城防看守等诸般底细,而后神不知鬼不觉的将她救出来,趁夜出了国都,这份本事说着容易,做起来其实极难。

至少,若元哲想在京城动这般念头,别说带人逃出京城,就算是想将质子带出客舍,恐怕都极难。

两者手段之高下,显而易见。

更何况当初元哲登基时,为胜过筹谋多年的储君,曾引谢珽的人手为助力,以出其不意而致胜。那些人手,谢珽早已在事成后撤去,元哲亦严加查探提防。这般情形下,陆恪仍能潜藏其中筹谋救人,焉知两国交恶时这些人不会在别处密谋动手?

藏在暗处的敌人最为危险。

元哲并不昏聩,在摸清处境、斩除周遭隐患之前,不至于为一介质女而大动干戈,引火烧身。

这场互换人质的交易,不管元哲情愿与否,在陆恪救人得手时便悄然结束了。

明日她回到故里,谢珽亦会送回质子。

往后便是各凭本事,借国力军威来震慑牵制。以谢珽登基后的励精图治,河东定能铸起铜墙铁壁,更不会陷入江河动摇、首尾难顾的窘境,就算是将可有可无的质子送回去,元哲大概也不敢轻举妄动。

但这场少有人知的交易却免了一场酷烈兵锋,能让谢珽集中兵马钱粮,挥兵往南,重整河山。

谢淑仍不会领兵,更无赫赫战功。

但她很清楚,这场舍身忘死的孤身奔赴于河东而言意味着什么。

她不求功名赏赐,只求心安。

往后不论去魏州还是京城,她都能问心无愧,昂首挺胸,不负谢家数代英烈的豪迈,亦不负堂兄冷硬之下的照拂。

谢淑定定望着南边,渐而阖上眼睛。

……

翌日策马疾驰,申时过半,雁屏关已遥遥可望。

谢淑不自觉地扬鞭,令骏马驰得更快。

铁蹄飞驰,踩得道上尘土微扬。她今日心绪极佳,因家园在望有恃无恐,将满头青丝拿玉冠束起后,特地换了身烈烈红衣。女儿家挺秀的身姿混在陆恪率领的队伍里,飒爽利落而不失柔韧,格外惹人瞩目。

城楼下,谢琤和武怀贞迎风而立,带着此处守将重臣亲自来迎。

而在他们的身后,徐秉均的目光黏在她身上,久久不曾挪动。

别来未久,相思如海。

徐秉均自幼优渥,渐近弱冠之龄,从前回首时常觉岁月匆匆,倏忽即过,这还是头一回觉得日子那样难熬。

自从前年仲夏道别,至今不及两年。

他在京城安定后来到雁屏关,细算起来也只一年有余而已。

这一年多时光,却从未有过的难熬。

站在雁屏关往北眺望,这是离谢淑最近的地方,却仍有千里之遥,触不可及。

徐秉均不止一次在深夜惊醒,梦里少女孤身困于北梁,在险境里沉浮挣扎,他却无能为力。相识以来的一点一滴,早已在心头回味过无数遍,连同离别前夜的每句话,每个神情,都翻来覆去的回想。

他从前读过许多诗词,却未尝相思滋味。

刚到魏州时,他既是奔着投军从戎,也是为了给视若亲姐姐的阿嫣作伴。遇见谢淑时,徐秉均只知道她是阿嫣的小姑子,性情直爽却从不张扬,与阿嫣十分相投。

彼时他初来乍到,人生地不熟的,也没往旁的上头想。直到后来与谢琤交好,频繁往来中跟谢淑日益熟稔,才窥出少女的独特风姿。

而后不知不觉地沦陷其中。

可惜年少意气,不知世事之艰难,总以为明媚春光能够永续,他们前路仍长,无需急迫。

于是守着礼数不曾捅破,更不敢有越矩唐突之举,只在心照不宣的接近里将心事陈于家人。而后请了父亲徐弘亲自来魏州,欲以媒妁之言、诚挚之心聘娶,两家结为姻亲,他送上十里红妆,将藏在心头的少女娶到身边。

在少年郎看来,那是最郑重、最周全的方式。

却因谢砺的倾覆戛然而止。

而后战火燃起,他匆匆戎装上阵,若不是阿嫣送来消息,他甚至来不及跟她道别。

也是那场别离之后,相思悄然噬骨入髓。

两年时光,仿佛隔了无数个春秋,如今她终于重回跟前,仍是熟悉的眉眼,却已褪却少女烂漫,添了清晰可见的坚韧沉稳气度。想来独自在异乡他国,她活在监看悬刀之下,吃过许多不为人知的苦头。

徐秉均握紧了拳,眼底漫上血丝。

前面的武怀贞抱拳拱手,恭恭敬敬的迎接长公主归来,就连谢琤都收了从前嬉笑调侃的姿态,对着堂妹拱手为礼。

谢淑飒然而笑,目光迅速扫过谢琤,落在徐秉均的身上。

昔日文采俊秀的少年,已成了守卫边关的矫健儿郎,因雁屏关气候不及魏州和京城湿润,连细白的脸皮都被风沙吹得粗糙了些,却更添几分英姿沉着。四目相触时,年轻男儿抱拳行礼,视线却一错不错地落在她眉目间,手背上青筋微起,分明是在强压情绪。

如同那夜城郊送别,匆匆之间言语难尽,彼此都红了眼眶。

而昔日之诺,半分未改。

她从北梁驰马而归,踏过漫漫风霜、千里原野,回到故土第一眼看到的就是他。

心底骤然涌起无边欣喜,谢淑冲他一笑,而后翻身下马。

默契深藏,别情在人前并未过分流露,唯有克制不住的目光勾在心头。哪怕是在跟旁人说话,谢淑的目光仍会忍不住扫过徐秉均,将春光里的俊朗脸庞印在心间,填满思念。而从始至终,徐秉均的目光几乎没离开过她身周分毫,直到将她送到下榻的官驿。

而后洗尘换衣,设宴接风。

昔日汾阳王府里不甚惹眼的少女,如今已是地位尊荣的长公主,谢淑未必将这名位放在心上,但雁屏关知道内情的守将部属却都清楚她悄然无声的功绩。这场接风宴是出自谢珽的口谕,谢琤的亲手操办,亦夹杂了军将们的敬重之心。

谢淑坐在案后,半点都没怠慢。

直到热闹的宴席散去,两人才得以单独说话。

官驿里屋宇错落,给长公主住的这处自是最阔朗敞亮的,谢淑赴宴之前就已留了吩咐,命仆妇们备好沐浴起居之物后暂且退下,若无传唤,不得搅扰。此刻屏退随从,就只剩满院灯火照亮轩昂屋宇,在春夜的凉风里安谧又宁静,一如魏州旧居。

她踏进院门轻舒了口气,回过头,就见徐秉均靠在门边站着,月色下一身劲装,双目炯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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