舒眉跟高月他们说话的时候,楚格一直默默地在旁边给他们冲茶。
当地牧民常喝的奶茶,用的是自家产的牛奶和砖茶煮出来的,配上起酥的馅饼和奶皮子等点心,热腾腾的,又暖胃又解馋。
舒眉和高月都爱喝这个,他就给她们杯子里斟满。
巴彦家又留他们吃饭,手把肉管饱。
舒眉跟高月他们约好了去酒厂的时间,才带着一肚子羊肉和奶茶告别主人家往回走。
“没想到你真的要离婚。”
走在路上,楚格才又开口说话。
不同于之前的寒暄,他话里带着一丝郑重。
大概也是听明白了她跟陆潜之间并不是像他想的那样。
“嗯。”
舒眉只是随意答应了一声。
“那……你离婚之后有什么打算吗?”
“没有啊,争家产,然后继续当富婆,这就是人生理想。”她朝他笑笑,“你们应该也是这么想的吧?我知道这里很多人都觉得我嫁给陆潜是为了钱呀,最后拿不到应得的财产岂不是很丢人。”
楚格低下头去:“我没这么想过。”
“那要谢谢你,因为连我自己都是这么想的。”她朝前方一抬下巴,“我到了。今天很开心,要不是你带我骑马,还有去巴彦家,我也不会遇到我朋友他们,现在还麻烦你送我回来。”
“别这么说,过年本来就应该开心一点的。你……明天还在这里吗?”
“我要去酒厂。”
“那我开车送你去。”
“不用了,我有车,还有我朋友他们,不用麻烦你了。”
“舒眉……”
你以后会回到这里来生活吗这种话,他没有勇气问出口。
怕听到否定的答案,也怕她要真的说愿意回来,自己又成了剪断她翅膀的刽子手,他承担不起。
其实从舒眉考进理科重点班继而考入985大学开始,他们的人生已经分野,并不是一段经历,或者一个鼓起勇气才能问出口的问题能够左右的了。
“回去吧,别让你爸妈担心。”她站在自家门口朝他挥挥手。
她也有点累了。
其实他想问的问题她也知道,她现在就能告诉他答案的——
不会,她不会再回到这里来生活了。
走进自己家的院子,林舒眉隐隐约约觉得门口似乎有什么东西在那里,像是一个人。
再走近一些。那个人居然站了起来。
天色早就黑下来了,她下意识的向后退了一步。
那个人也没有立刻朝他走过来,似乎是坐的久了,腿脚都麻木了,身体也像冻得厉害。
“舒眉,是我。”
声音磁性而带着一点暗哑,不是陆潜又是谁?
她惊讶极了:“陆潜?你怎么会在这儿”?
“我在这里等你。”
“等我。你知道现在几点了吗?”
他似乎真的抬手看了一眼表:“八点。”
不知不觉,他已经在这儿等了两个多小时了。
一开始确实觉得很难熬啊,度秒如年,可后面大概太冷了,思绪也有点被冻住,反而没有什么感觉了。
“你疯了吗?”舒眉怒道,“你知道现在几度吗?不怕被冻死在这里?”
本地气候特征决定的,他们这儿就是昼夜温差非常之大,白天有阳光好像已经有春天的感觉了,到了夜里又滴水成冰。
“还好,咳咳,不算太冷,咳咳……”
他咳嗽咳得她心烦意乱:“人都来了,为什么不进去?家里没人?”
“不是。我不确定你想不想见我。我不想让你爸爸妈妈为难。”
舒眉嗤笑了一声:“你坐在这里,就不让人为难吗?”
“我有话想跟你说。说完我就走,不会耽误你太多时间。”
小说和电视剧里说这种台词的人,最后肯定都不会说完就走。
两个人沉默的对峙了一会儿。
徐庆珠在屋里似乎听到了外面有人说话,开门出来一看,也惊讶道:“陆潜?哎呀,你怎么来了,什么时候到的啊?来来,快进来,外面冷。”
之前就算有怨愤,也被开门这一刹那的冷风给吹散了。
哪有让人在自家门口挨冻的道理?
舒眉拨开陆潜走进屋子里,一头就扎进了自己的房间,半天都没有出来。
她今天在外面跑了一天,又是走路又是骑马,把头发吹得乱七八糟,现在一定是满面尘灰烟火色,像卖炭翁似的,他偏偏还这个时候找上门来!
陆潜有些不知所措的站在客厅中央,在门外冻得有些麻木的腿脚和双手这会儿才慢慢缓过来,又感觉到了血液的流动。
徐庆珠给他倒了一杯热水,他很有礼貌地接过来说:“谢谢妈妈。”
林超群对他却没有好脸色,逼问道:“你跑到这里来干什么?你害得我们舒眉还不够吗?”
陆潜沉默。
此时此刻除了对不起,他也不知该说什么才能平复他们心中的伤痛,但这句对不起似乎又应该是对舒眉本人说的。
舒眉终于匆匆洗过脸,把长长了些的头发抓到脑后,胡乱的扎起来,又换了件衣服才走出来。
父母留了空间给他们。
“说吧,有什么话要说?”舒眉问。
陆潜没吭声,过了一会儿反问她:“刚才送你回来的那个人是谁?”
“跟你有什么关系,你又不认识。”
“他喜欢你。”
不是疑问,是陈述一个事实。
“陆潜,你能不能收起你那种奇怪的占有欲?我是嫁给你,又不是卖给你做私有物品了,跟什么人来往是我的自由!”
“不是占有欲。”陆潜垂眸,“因为我也喜欢你。”
因为喜欢,太喜欢了,才不想跟别人一起分享。
也因为喜欢,才能轻易地判断别人喜欢她时是什么样子。
她身边很多人其实都很喜欢她,偏偏她自己反而无知无觉,说自己没有朋友。
舒眉长吁一口气:“陆潜,如果你是要来跟我说这些,还是请你回去吧。可能你不知道,这几年,你妈妈不管是在生意上还是在生活上给我的束缚,都已经够多了。我现在好不容易能喘口气,不想再多加上一个你。”
她也知道这样的话伤人。夫妻之间评判对方的父母,无论何时都是大忌。
“以后不会了。”陆潜说道,从随身的背包里拿出了一份文件放在他的面前。
“这是什么?”舒眉问道。
她尽可能的抑制住自己想要去一探究竟的冲动,没有正眼瞧那文件一眼。
“眉眉。”陆潜脸上的神色凝重起来,这样的表情,她刚刚才在王楚格的脸上看到过,“我知道你在酒庄上投入了很多心血,没有人比你更适合管理这个酒庄,其实你不需要靠婚姻来换取它。”
“你什么意思?”
他把文件又往她面前推了推:“这一份是酒庄的股权转让协议,签了它,酒庄就归你所有。今后,就算是我妈妈也没有权利再干涉你的想法和决定。”
不管内心的情绪怎么汹涌,舒眉面上仍是波澜不惊的样子。
“你到底什么意思?你妈妈让你来的?”
“不是,这是我自己的意思。这份文件我已经让她在上面签了字,你只要签上你的名字就可以生效。等过完年回去,酒庄就是你的了,你可以按照你的想法来经营。”
“陆潜,你……”
“眉眉,你让我说完。”陆潜说道,“如果还有其他选择,我也不想亲自面对你说出这样的话。以前是我太自私,以为忘记了过去就可以跟你重新开始,从没想过你没有失去记忆,你还记得所有事,不管是好的,不好的……”
他声音发哽,平静一会儿,才能继续说下去。
“我不知道怎么做才能弥补过去给你的伤害,你疼的时候,流血的时候,晕倒的时候……我都不在你身边,反而还要你来照顾我。甚至醒来以后,我也给不了你像样的解释。所以如果现在这些就是你想要的,我想我至少应该给你。”
他深呼吸,似乎用尽全身的力气,才说:“林舒眉,我们离婚吧。”
林舒眉,我们离婚。
上回他说这几个字,好像还是在两人激烈争吵后的盛怒之下说出来的。
她气不过,觉得不能落于人后,才似模似样地起草了离婚协议。
没多久,她发现自己怀孕,在冷战中把这个重磅炸弹扔到他面前,看到他难得震惊的表情,竟然感到一丝得意。
其实那是不对的。
她还是太幼稚了,无意中跟她最不屑的那种人做了同样的事,就是拿孩子当做了砝码,压迫对方低头。
难怪宝宝不爱她。
但当年陆潜跟她,竟然真的在表面上和解了。
跟以往总在床上和解不同,这回显得温情许多。
她说她想吃烤肉,他就在院子里烤了,跟她围炉夜话。
舒眉酒啊,林舒眉酿的酒。
有比酒更涩、更辣的液体跟着回忆一起冲上来,她使劲眨了眨眼睛把它们逼回去,说:“真没想到啊,最后还是由你来跟我提离婚。”
“眉眉,如果这不是你想要的,我永远也不会对你说出这几个字。”
“是啊,是我想要的。”舒眉笑了笑。“你陆潜什么时候还关心起我真正想要的是什么了?”
“对不起。”
“不用说对不起。”舒眉拿起桌上的文件,“就像你说的,这就是我想要的。你话说完了?说完就走吧,时间也不早了,我要休息了。”
陆潜慢慢站起来,眼前的黑雾比刚才持续的时间还要长。
舒眉看他摇摇欲坠,仿佛下一秒就要倒下去的样子,忍不住出门问了一句:“喂,你没事吧?”
他摇头,脸色却已经是苍白至极,连刚才在外面受冻留下的一抹血色都不见了踪迹。
“我没事……”他强撑着往门口走了几步,到了门口又回头问,“你在这里要待到什么?几号才能回家?”
“总要过完年吧,还没决定。”
他点点头,身体的深处有疼痛催逼着他赶紧离开。
“那我走了,你好好休息。”
门关上再打开,门外已经没人了,就像刚才的一切都是她的幻觉。
舒眉预想到的最糟糕的情形并没有出现,她松了口气。
这不是关心,就是……就是怕他倒在自己家门口,麻烦。
她回到屋子里,拿起桌上的那份协议书,法律条款特有的格式和法律用语都似曾相识,每一个铅字他也都认识,可看了半天都都进不了脑子里。
她只好扔到一边,用手轻轻揉额头,然后拿出手机拨了舒诚的电话。
…
事实证明,高月说的一点都没错,舒诚作为律师,过年也不休息。
逢年过节这种俗务怎么能阻断舒大律师对金钱嗜血的渴望呢?即使没有唐劲风抢他的案源,他也立马就从千里之外搭乘航班直接飞了过来。
从昨晚在家门口见到陆潜,舒眉已经完全处变不惊,看到谁都不觉得惊讶了。
舒诚面上全然谦谦君子做派:“林小姐,这份委托代理协议请你仔细看一下之后签名,我将正式接受委托成为你的律师,代理你的离婚事务。”
林舒眉头疼:“又要签名?”
突然之间就一份接一份的协议让她签名,感觉真是奇怪。
舒诚笑笑:“这只是开始,以后需要应付的文书工作比这个多多了。不过你不用担心,我会帮你一起处理。”
舒眉草草签上名字给他。
“嗯,这样就行了。”舒诚将协议收好,“从今往后,再有任何人拿文件让你签字,都请先联系我,不要随便下笔,你昨天就做的很好。”
“嗯。”
“昨天那份离婚协议和产权转让协议呢?先给我看一下。”
高月扑过来:“喂喂,我说,你也用不着这么敬业吧?离婚也不是一时半会儿的事,不急在这一刻。大过年的,好不容易聚在一起,不要影响心情啊!”
去酒厂的行程照旧,高月和唐劲风也是今早跟舒诚碰头才知道,昨晚陆潜来过了,还带来了离婚协议书。
虽然终究还是走到了这一步,但也没有急到这个份儿上。
她反倒觉得,越是到了这个时候,舒眉越是需要考虑清楚。
她把两个男人赶去坐同一辆车,她乘舒眉开的那辆牧马人。
“陆医生呢?真的来送完离婚协议就走了,没再说点别的?”
“没有。”
“那你也没去送送他?”高月摸了摸下巴,“我上回见他,还是躺在床上的‘植物人’呢!现在虽说是醒了吧,你就放心他这么一个人风里来雨里去?”
舒眉握着方向盘,目不斜视:“你到底想说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