倪元璐看着眼前一窝蜂围来的乡亲故友,整个人很无奈的叹了一声气。
乡里亲友关系就是一张铺天盖地的大网,倪元璐哪怕位居户部尚书之要职,也是躲避不开。
可是京城已无兵将,黄得功的人马还未回归,他即便有心救绍兴,那也无力可施展啊。
绍兴就在杭州边上,阿济格的兵马现在已经杀入杭州府,眨眨眼就进入绍兴了,即便黄得功的兵马赶回金陵,然后再火速南下江浙,那也是晚了的。
而至于徽州府的那位大爷,那可不是他这个户部尚书可以调遣的。
江南士大夫之前百般的向那位泼脏水,现在又急切需要人来救援,指望着轻飘飘的一句话就想调动秦大驸马,你以为你是谁呢?
这位驸马爷可不是好拿捏的。
金陵这边无数声音上奏皇帝要他即可出兵追击清军,结果人家转手就上了个折子——直接画了个大饼要全歼清军。
但需要浙中各州府县坚壁清野,严防死守,最好当地的乡兵土勇再来是不是的骚扰清军一二。
如此清军人疲马乏,最终转回赣西的时候,秦大驸马就能以逸待劳,一举把清军给干掉。
这个大饼是真的挠到了皇帝的痒痒,在朝堂上很是有一定的支持力,反正朝堂上不少高层都非江南人士,更不是浙中几州府的人,他们对比杭州绍兴几府被惨遭蹂躏,是更乐意看到秦朗一举全歼数万清军八旗精锐的。
大家都不是白痴,很清楚满清入关之后最大的致命点在何方。
那就是八旗数量有限。
满汉蒙加在一块八旗兵也才十几万——满八旗大约六七万人,蒙古、察哈尔八旗两万人左右,汉八旗不到三万人,加上三顺王、一顺公部也就四万出头,另外再有外藩蒙古的人马,总共大约十四五万人,这是总动员(其中有相当数量的老弱病残——因为满、蒙八旗和外藩蒙古都是整个民族的全年龄段成年男性都承担军事义务)所能达到的极限数字。
入关之后,大量的包衣也被用了上来,可数量依旧有限。
只不过很多包衣被分入了绿旗,这在一定程度上增强了绿旗兵的忠诚度,也增强了鞑清对绿旗兵马的控制。
也所以鞑清才对吴三桂那么的看中。
后者手中的关宁军可是有四万人呐。
这种情况下,秦大驸马如果能一战全歼阿济格,全歼阿济格手下的八旗兵,那可就直接敲断了鞑清的一条大腿啊。
阿济格本就带着两万八旗过得长江,八战八捷把老李打的抱头鼠窜,富池口一战后阿济格等来了十几万左军的投降,然后八旗兵或留守武昌,或屯驻九江,阿济格只带了万多人就督促着投降的左军向东进攻,然后尼堪和三顺王也赶了过来,就又带来了两万多八旗,其中光是满八旗就有大几千人呢。
在应天之战前,阿济格手中光是八旗兵(包括三顺王部)就有四万人。
江宁一战先吃掉了五千人了,可要是能把余下的人也全都给吃掉,对于任何一个有眼光的有识之士言,以浙中几州府的残破为代价,那根本就是一本万利。
这可是鞑清两成还多的主心骨啊。
灭了他们,不惜一切代价的灭了他们。
这已经深深打动了很多高层,包括皇帝在内的心了。
就连倪元璐他自己心中也清楚的知道这个机会有多么的难得。
如果从他老家在绍兴这一点上抽离开来,他也赞同不惜一切代价的解决掉阿济格。
可是重重大网牵连着他的一举一动,让他根本张不开这个口。
杭州城下己经堆满了清军的旗号,一座座营垒沿着城池周边,排布的密密麻麻。大量被强迫押入营地的百姓、财帛车队,络绎不绝。
阿济格也曾经数次随军入塞南略过。
但当初曾经把他震惊的无以复加的中原繁华,在江南富庶面前,真的很不值一提。
赣西也就罢了,九江早在清军抵到之前,就被左军糟蹋了又糟蹋了。可自大军进入了池州府,阿济格就明显感觉得出这些州县的富庶。
小小一座县城,富庶程度却就可能比及中原的州府,尤其是芜湖,只乡里村镇中所隐藏的财富钱粮,似就比他从池州府城得到的富贵还多。
而当大军转入江浙之后,昌华、于潜、临安等县城的繁盛似乎比他之前经过的池州、太平两府还要更胜一筹。
这大军要是能拿下杭州了,岂不是上上下下全都能发达啦?
可是大军屯驻杭州城下的阿济格,真心没打算打破杭州城啊。
他更想见到徽州的秦朗动弹动弹。
清军自从击破李自成主力,逼降十数万左军,然后一路东向,破池州,围铜陵、芜湖,大军出太平直接杀到应天府境内,兵锋直指金陵,曾经是多么的猖狂不可一世啊,可此时此刻各营中却弥漫着一股恐慌的气氛。
不管是八旗还是左军降将,那都不是不知兵的白痴。
他们当然‘看清’了秦朗的意图。
江浙几府就任由清军去蹂躏,随便你怎么做,我就在你回归的路上等着你。
历经了徽杭古道的跋涉,还有雨季里江南新军的不方便,如大炮这种笨重的武器,清军多多少少都有遗弃,还有受潮的药粉也被大量舍弃,这就是一直在削弱清军的硬实力。
更不要说现在还有另一个新发状况重重困扰着阿济格等清军高层。
那就是军中的病疫。
不管是满蒙八旗,还是尚可喜、耿仲明为首的八旗汉军,那可都不是江南人士。
从北方干燥的气候环境里来到了潮湿闷热,多水多雨的江南之地,一个水土不服就让他们病倒了多少人?
之前清军一直在打胜仗,处在进攻态势里,军心鼎沸,布置行动也从容的很,安营扎寨和后勤补给都能做到最好最棒,一定程度上就也抑制住了病疫的发展。
可当他们攻势受挫,后方退路被断,无奈掉头南下,继续受挫,只能被逼的窜入浙中,这当中清军即便连下数座城池,收获了极大的财富钱粮,可你要说他们此时此刻的战斗意志和士气就已经恢复到了中前的水准了,那是在扯淡。
看似不断的攻克城池,实则是清军不觉的加快的行进速度,这就大大恶化了他们的后勤条件。
士兵的身体机能受挫,病疫自然就也随之而来。
何况清军中也没有严格要求的卫生条律,随地大小便和喝生水,这都是军中非常常见的一幕,这就更加大了病疫的诞生和流传。
所以阿济格领着大军进入江浙以来,病疫就猛地爆发来,而且这些天过去了,病疫的势头不仅没有削弱,反有更进一步的态势。
这着实让阿济格担心。
而且更糟糕的是,清军都已经包围了杭州城了,怎么还不见秦朗有动静?
他部要是一直留在徽州,卡着时间点跑到严州、衢州去堵截他们,清军的麻烦就更大了。
天知晓现在阿济格有多么的后悔,后悔自己没有在芜湖屯驻重兵,后悔自己为什么不果断丢弃重炮物质,从繁昌绕城奔往铜陵。
一念之差,就已然把大军处在了眼下这个危险境地。
军中病倒的八旗将士越来越多,这消息是瞒不住的,也会重重挫败军中的士气,那秦朗要是真一直不动弹,阿济格在杭州城下可跟他耗不起时间。
舟山副将黄斌卿已经提前一步领兵进援杭州了,其部并不是什么精锐,甚至都是一支水兵。
但黄斌卿参与过平定奢安之乱,还在胡建跟荷兰人交过手,并且协同郑芝龙参与过讨伐海盗刘香的战事。张普薇之乱时,也曾参与平叛。总的来说战斗经验还是很丰富的。
杭州城也正是有了黄斌卿,这才没有被一冲就垮。
黄斌卿无力击败清军,但他只是固守城池,并且有杭州城内的官员士绅富商出人出力,召集大量的乡兵民众来帮助守城。
那不敢说就此便固若金汤了,横竖短时间里,清军别想轻易拿下杭州。
此外还有苏松总兵王之仁,他是东厂大太监王之心的堂兄弟,亦率数千兵丁,并战船上百艘,进抵嘉兴。
同时金华府的朱大典,绍兴知府于颖也打起了保卫乡梓的大旗,散撒钱粮,招募乡勇民壮。
对于手握重兵的阿济格来说,这些个人全都是乌合之众。
如果换成另一个局势,他保管能兵分四路,也通通打爆他们。
但现在这不是局势不一样了么。
阿济格甚至都不敢在杭州城下多待了,因为他已经断定,秦朗是吃了秤砣铁了心的不动弹了。这就意味着他部要在衢州与秦朗大战一场。
如此的话,阿济格自然不敢在杭州多耗费精力,甚至连绍兴和金华,他也不敢多给朱大典和于颖时间。
浙中地区钱粮富足,如果给了于颖、朱大典充裕的时间做准备,鬼知道他们能拉出多少人马。
所以别看杭州城外的清军火炮依旧在不断的向城内轰击,可事实上啊,清军已经要撤了。
阿济格兵分两路,一路走严州府,顺着富春江逆流而上,一路可达严州府治建德,然后走东阳江入金华府。再由金华入衢州。
这其中建德就是徽州向南的新安江之终点,到了这里新安江就改名叫桐江了,然后到了桐庐之后再改名叫富春江,接近钱塘的时候,富春江就又变成了钱塘江。
这就跟东阳江进入金华府的兰溪之后变成了信安江是一个道理。
另一路走官道,从杭州到绍兴再到金华再到衢州,这都是有宽敞的官道连同的。
大量骑兵走的就是这条陆路。
虽然这看似要比水路远不少,但骑兵本就有机动优势,路途遥远些也不怕。甚至都能肯定的说骑兵会比步军主力更早一步抵到金华。
谁叫秦朗肯定会移兵建德城的呢。
清军注定要在建德先跟秦兵打一仗的。
也所以,阿济格让一支骑兵先一步进到金华的目的就很显而易见了。
有了清军骑兵在背后,秦朗就不可能在建德堵死清军步军的。
——建德城池在新安江以北,东阳江从西南金华府境内汇入其中,清军的骑兵进入金华府后,先天上就对建德秦朗军构成一定的威胁。
可千万别高估了清军的底线。
都到了眼下地步,不得已的时候,你看他们敢不敢一波波的收拢百姓去冲击秦朗军的防线?
至于阿济格派高机动性的骑兵走陆路去金华府,用骑兵……,是不是就在打着这样的算盘,那都说不定呢。
反正现在杭州城外的清军士气挺低迷的。
准塔和拜音图已经做好了准备,他们今天就会带领骑兵过江的。
城头上的守军应该不会发现不对。
因为清军自抵到杭州城下后,骑兵就一直在大肆出动——收获所有可以找到的船只。
时不时的就会渡江(钱塘江)向南。
然后大量的丁壮也在清军的驱使下,把大批的钱粮物资送入船舱。
当然,还有不少船只被特意腾出来,运送伤员和病号。
……
金陵城外。
又一个大坑被挖起,上百名被绳索串联绑着的清兵被压到坑边。
大量的京营军兵已经在四周看着,更远处是黑压压无数围观的百姓。
虽然这种勾当在金陵城外已经反复上演了二十次,但百姓们依旧百看不厌。
长江之战的胜利来得太突然了,很多人都还没有反应过来了,一场真正的大捷就已经震撼了所有人心。
那些留守金陵的京营新丁,都还没历经过战争呢。
然后就有人向崇祯帝提议,建议用那些被俘的八旗兵,来让京营新兵们感受一下什么是血腥。
如是一场让金陵百姓百看不厌的大戏就在城外拉开了。
押解着清军的京营士兵用刀子划开了捆绑他们的绳索,不但如此,旁边还有一堆刀枪呢。
不过没有甲衣,也没有弓箭。
上百名八旗兵拿着刀枪颤巍巍的站在坑边,他们对面是五百人披挂着甲衣,全副武装的京兵。
“杀啊——”
明军也没用弓箭,而是一个个挺着长枪,举着大刀,嗷嗷叫着扑向清兵。
百姓们大声的叫好,中间夹着那些清兵的惨叫,或是恐惧的哭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