成安二十三年,夏初。
自冬去春来,皇帝缠绵病榻,太医院久治不愈,渐成沉疴。春末夏初,皇帝足不出紫宸殿,每日沉沉而眠,一应政令皆由东宫决断。
禁廷之中,渐生流言,曰“皇帝垂危,欲拟诏传位于东宫储君,自封太上皇”。
昨夜,月上中天时分,凉风渐起,飞沙走石,四皇子李壁携心腹,率金戈铁马潜入禁廷,意欲逼宫。
太子李琮应势而起,率重兵前来。平阳侯、淮南王、定国公闻风吹草动,亦早有布局。
一夜之间,禁廷大内的方寸之地,两军人马无声对峙。成安帝、太后、皇后与后宫三妃被四皇子困紫宸殿,以要挟太后母家、三妃家眷。
刀光剑影之间,可成万古功名,亦可成千秋骂名。
韩烨用兵诡谲,早已疏通禁廷禁军,布下天罗地网,等着一众人落网。可太子麾下众人也并非吃素的,定国公并羽林卫总领埋伏于禁廷外围,一声令下,万箭齐发,四皇子麾下折损严重,连夜仓皇出京,逃往淮南地界。第二日,淮南、江南、河东、河北四路纷纷举旗策反,效忠四皇子麾下。
东宫太子李琮连夜下急诏,派兵往河东、河北两路镇压乱局,派兵前往淮南就、江南一带捉拿乱臣贼子。
东宫令下,旌旗蔽空,大军压境,万马齐鸣。
该来的,终究来了。
隐翠峰上,盘山云雾缭绕,入眼无尽苍翠,让人颇有“身在此山中,云山不知处”之感。
禅房之中,元宁长公主身着一袭石青色僧袍,手里正捻着串白檀香的珠子,正望向下首一身锦袍的年轻男子。
萧让掀了袍子,行了一个大礼,“不孝儿子来给母亲殿下请安。”
元宁长公主轻轻抬了抬手,“免了。”
萧让仍是跪在地上,动也没动,“昨夜禁廷之变,震动朝野,盛京城中举城上下一夜不眠。儿子不日便要披挂出征,前往淮南诛杀叛党,故而今日,特来和母亲辞行。”
“这天下再怎么争,终究是李姓的天下。”元宁长公主捻着手中的白檀香珠子,开口道,“昔日你父侯提三尺青霜剑以定四海,如今化为一抔黄土,坟上草也有三丈高了。为人臣子皆求尽心尽力,争先恐后地肝脑涂地,身死时是百官表率,可等百年之后,君王又怎会记得姓甚名谁,又如何会一一感念呢”
此话一出,一旁的深檀嬷嬷已经抹起了眼泪。
元宁长公主重重叹了口气,又道,“罢。身在局中,难免身不由己。吾儿此行前去,需万事小心才好。”
萧让又是一个深深叩首,“儿子遵命。”
元宁长公主望着下首长跪不起的萧让,久久沉默了会儿,方起身行至他面前。
青石铺就的地面上,突然有两滴泪砸了下来,只听萧让的声线微微颤抖,道“母亲殿下,儿子把心上的姑娘弄丢了。”
昨夜禁廷宫变,兵荒马乱,萧让一身金甲,立于太子阵前。
英武侯爷手握三尺承影宝剑,大马金刀地端坐于搞头骏马之上,外人看去,只觉得满是欲定乾坤的威风凛凛。可又有谁知道,他心中更牵挂的,却是一去伽蓝寺不返的顾熙言
自打那日午后,马车载着顾熙言出了平阳侯府的大门,驶向郊外梵净山伽蓝寺,顾熙言便如人间蒸发一般,了无踪影。
差人去寻了顾熙言常去的几个地方,皆是无果,萧让这才觉得不对,不禁心急如焚,当即散了大半心腹去寻人。不料盛京城中,天子脚下,就这么点儿大的地界,一群人来来回回找了三次,竟是一无所获,毫无蛛丝马迹可寻。
整整一夜,萧让立马金銮殿前,分身乏术,近身暗卫往返于禁廷和平阳侯府之间整整八次,每次带来的消息都是“主母尚未寻得”、“主母未归”
只一次出门,便杳无音信,查无此人,简直叫人不知所措。
萧让生平第一次觉得无计可施,他肝胆俱焚,心如刀绞。若不是淮南王李肃硬拦着,只怕他早已掘地三尺,将伽蓝寺夷为平地了。
一夜之间,他仿佛不再是天潢贵胄的平阳侯爷,而只是一个普通的男人,满心惦念着自己的发妻,自己的心上人。
男子生的高大俊美,此时却像个做错事的孩子,宽阔的肩头微微颤动,埋头不起。
元宁长公主握着佛珠,伸了双臂轻轻抱了抱他,出口的话温柔似水。
“既然丢了,那就亲自去把她找回来。”
菩萨像前,燃着三根线香,元宁长公主阖目跪于蒲团之上,嘴中呐呐念着经文。
深檀嬷嬷送走了少主子,挑帘子进了佛堂,肃了手道,“皇上又差了人来,请长公主进宫一趟。”
元宁长公主眼也不抬,淡淡道,“回了。”
深檀嬷嬷面带忧色,“殿下,算上这回,皇上已经足足差人来请了四回了。”
元宁长公主闻言,睁了眼道,“本宫这幺弟,从来心机深沉,从未如此慌乱过。他这幅模样,本宫还是头一回见呢。”
深檀嬷嬷道,“皇上小的时候最爱粘殿下了。当时先皇后薨逝不久,先皇众子女中,只有殿下和皇上是一母所出,所谓长姐如母,皇上和殿下自然是亲近非常。”
“奴婢还记得,那年夏天,皇上一脚滑进了太液池的荷花坞里,还是殿下不假思索地纵身一跃,将皇上拖出了水面,才坚持到禁卫军前来救驾虽说这些年过去了,殿下毕竟是皇上的亲姊,皇上还是惦念殿下的。”
望着菩萨温润的玉面,元宁长公主深思幽幽道,“姐弟情深是不假。可惜造化弄人,纵有手足之情,一旦坐上那九五之尊之位,便是绝情绝爱,绝恩绝义之人。”
当年,先帝正值垂危之际,平阳老侯爷平定柔然属国内乱,归政于柔然王室。一等侯的侯爵之位已经是进无可进,若要再加官进封,便只能封“平阳王”。
北方边境的十六属国听闻之后,皆是大惊失色,纷纷上表抗议萧家一旦封王,大燕朝的铁骑便如猛虎插翅,来日若是一朝决裂,踏平十六部属国岂不是弹指之间的事
当时先帝病榻缠绵,成安帝荣登大宝在即。
平阳老侯爷以大局为重,婉拒先帝封王之举。先帝于病榻涕零万千,赐平阳侯府一副铁书丹卷、一块免死金牌、一卷无字圣旨。
不料,这一切在新帝眼中,却成了倚仗百年功勋恃宠而骄,成了拉拢人心的故作姿态。
当时为大局的百忍成金,不料竟是为日后埋下了祸根。
后来,平阳老侯爷战死沙场,元宁长公主万念俱焚,一日于宫中撞破成安帝的密谈,如坠冰窟,寒意侵骨,心凉至极,以一场假死逃离了盛京城中的万丈繁华,瞒天过海,代发修行于隐翠峰中。
往事如烟,本以为早已尘封入土。不料多年之后被提起,依旧历历在目,令人记忆犹新。
元宁长公主道“夫君浴血奋战,却终是逃不脱天子猜忌。自打当年本宫无意之间听到了皇上意欲除去平阳侯府的心思本宫心中便再无血浓于水的幺弟,只有天颜不敢冒犯的成安帝了。”
“夫君已不在人世,加之本宫一再退让,好歹叫皇上打消了些对平阳侯府的忌惮之意。后来,彦礼拿了那无字圣旨求娶顾家之女,皇上生性多疑,见顾家不过寻常贵族之家,并无兵权在握,竟是疑信参半,当场诘问彦礼三次,见其求娶顾家女之心坚决不移,这才稍稍放下忌惮之心,龙颜大悦地恩准了这场婚事。”
“所谓菩萨低眉,金刚怒目。天子赏罚,皆是恩赐。”
元宁长公主双手合十,屈身伏跪拜了两拜,“本宫本欲逃离那纸醉金迷的地界,从此斩断和李姓牵连,终究还是逃不过一句血浓于水。”
“罢,既是如今皇上来请,本宫便再进那繁华地走一遭吧。”
一片漆黑。
脑海中似燃起了一点白光,光亮越来越大,越来越近,光芒刺的人睁不开眼睛。
朦胧之间,顾熙言似是听见隐隐约约的乐声传来。古琴幽幽,声声如泣如诉,宛若寒松低吟。
一室松香袭人,琴台之前,正坐着一位十足俊美的男人。
他缁衣博带,玉冠束发,俊脸上是叫人无法逼视的五官似乎值得用一切不食人间烟火的词语来形容,只因他生的那样出尘,脸上又常带温润笑意,似乎每时每刻都蕴含着无限的深情,叫人不用任何理由便相信,这样的人绝对做不出来任何不好的事情。
一阵窸窸窣窣的声音传来,韩烨手上拨弦的动作随之停下,一双如寒潭般幽深的双眼望向床榻的方向,声音清润温柔,叫人如沐春风。
“你醒了。”
顾熙言以手扶额,勉强摇了摇头。看清了眼前的所在,又对上那双幽似深潭的双眼,当即怒道,“韩烨,你卑鄙无耻”
若是她没记错的话,在伽蓝寺被假沙弥引诱道禅房中,又被韩烨下了迷药,直昏睡到现在,此时浑身酸软无力,一看便是中了大量蒙汗药的症状。
韩烨不疾不徐地行至床前,伸手从小几上斟了一杯清茶递与她,“熙儿喝口水,再慢慢骂也不急。”
“啪”
瓷盏摔在地上,砸了个稀巴烂。韩烨神色如常,一点儿不见动怒,竟是好脾气地又重新斟了一杯茶水,重新递到她唇边,淡淡道,“这只杯子若是再砸了,我只好换个法子喂你了。”
瓷盏紧紧抵着朱唇,男人手上一个用力,杯子顺势斜了斜,茶水竟是略带强硬的喂到了她嘴里。
顾熙言浑身酸软无力,听了这话,当即不敢再打砸东西的主意,望着他那副不阴不阳的神情,更是敢怒不敢言。
一盏茶水见了底,韩烨才转身又倒了杯茶水,就着那杯上的绯红唇印轻啜了一口。
顾熙言见状当即红了脸,正欲发怒,却听男人道,“淮南距盛京千二百里,我重生醒来那日,当即快马加鞭,赶回盛京。可还是晚了一步这一世,你终究还是成了他萧让的嫡妻。”
顾熙言绞尽脑汁想了好一会儿,也没想出来上一世究竟和他有过什么过往。于是强装镇定道,“什么上一世我不知韩世子在说什么。”
韩烨似是听到什么好笑之事,轻笑了下道,“甚好、甚好。想必熙儿对曹婉宁、史敬原、谢王两家之事,也知之甚少了”
“熙儿,你若非重生之人,又怎会提防曹婉宁、史敬原、王氏一族至此”
顾熙言闻言不禁大惊他竟是对她的底细摸得这样清楚
韩烨握着手中茶盏,神色幽幽。
这半年以来,他安插在太子身边儿的几个得力亲信,或是被萧让暗中除掉,或是明升暗降,发配到边疆偏远之地。上一世,两军交战之际,这些心腹亲信成了插在萧让心口上的一把尖刀,出其不意攻其不备,逼其入无力回天之绝境。这一世,那些亲信并无可以异动,萧让怎会突然惊觉至此
这一切绝非偶然,除了顾熙言暗中透露,韩烨想不出还有什么别的原因。
顾熙言见他对自己重生之事了如指掌,便也不再装傻充愣,明艳的小脸上染了一腔薄怒,“你知道我是重生之人,所以特意在两厢开战之前将我掳走,就是怕我和侯爷透露前世过往,预测沙场上将要发生的战事是也不是”
韩烨面上笑意更盛,“熙儿聪慧。”
作者有话要说韩烨,顾熙言都是重生一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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