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天晚上,钱玄很迟才赶回东交民巷,大概都已经过凌晨了,大牛听到大门被敲的“啪啪啪”大响,便跑去开门,屋里的三人也都开了门,停止了手里的动作。
“皖之,豫才,老朱,我们明天就能上报了!”钱玄像是一个战胜而归的将军,又像是终于把一肚子气泄的干净的孩子,总之连进院子,都是用跑的。
“见到邵主编了?”汤皖向前迎上几步,问道。
“一开始没见到,我去他们编辑部,里面的人告诉已经明天的《京报》已经定刊了,不过看了稿子后,又说邵主编在印刷厂,带着我去找人!”钱玄走到房里,坐到板凳上歇息,这会儿的晚上,已经有些寒意了,但是脸上还挂着细微的汗珠。
“我一见到了邵主编,就把稿子递过去,他二话没说,借着墙上的灯光,靠着墙就看起来了稿子,然后就说明天要多加一份副刊!”
能用副刊的形式发表,已经算的上极高的看重了,明天的报纸都已经在印刷了,是无论如何不能改变的。
昨天的发生的大事件,无论是某人的称帝,还是南方的《讨袁檄文》,都将会是所有报纸重点报道对象,《无言的战斗》若是以副刊的形式发表,将会免费搭上这一趟顺风车,随着报纸被送往千万家,凭白获得了一个大宣传。
待钱玄歇息了一会后,迅哥儿问道:
“邵主编可还有说些其他的话?”
“就说明天一定能刊发,然后说过几日来拜访!”
这样看来,明日应该是定能刊发了,这一瞬间,汤皖和迅哥儿四目相对,均透露着眼睛里的炙热,这一场无声的战争已经正式打响了。
中国第一部白话文学作品竟然在这个特殊日子,与世人第一次见面竟然用这样的方式,汤皖觉得既勇敢,又显得幼稚,分明是内心里的倔强在“作祟”。
这一夜一如既往的,和之前的熬夜加班一样,但是房内气氛却又显得不一样,光从钱玄不住的往门外看去就知道了。
自从发出战斗宣言后,迅哥儿给人的感觉就像是一把开了锋的刀刃,那一个个写在纸上的字,总是给人一种透到骨子里的寒意。
文字的魅力被发挥到了极致,又总是能创造出一副真实的画面感,让读者从心底里沉浸到书里去,这大概便是迅哥儿的文字魅力吧。
送报纸的小哥在照例的时间点,送来了今日的报纸,只是一眼看过去,首刊的位置无不是某人的消息。
下面便是《讨袁檄文》,这样的画面出现在同一张报纸上,竟生不出丝毫的违和感来,大概便是这个时代独有的特色吧。
一般正常人看报都是从首刊位置开始看起,看完了热点消息一般都会放下报纸,呆坐着深思一下,等再拿起报纸时,才会发现今日的《京报》多了一份副刊。
首先映入眼帘的便是《无言的战斗》几个醒目的大字,再继续读下去,才发现竟然是一部白话文学连载,5000字的篇幅说长不长,说短也不短,快速的读完一遍后,才知道背景竟然是“丁戊奇荒”。
有些年纪大的读者,经历多那个年代,便能立刻感同身受,像是一下子就回到了那段不堪回首的岁月里,然后再感慨的发出大抵意思相近的话语:
“那个时候啊,饿死了好多人的....”
便像是对“丁戊奇荒”死去的成千上万人的命运总结,可当被用文学文字的形式再度重演后,不免对书里的人物的命运产生了担忧,也许这,就是人类对共同悲惨过往的同情吧。
这样的情形,在首都的各个角落交替上演着,人们上午还只能在角落里小声的谈论政事,下午便可以大声的聊《无言的战斗》,酒肆里,茶楼上,街边小摊,到处都能听到人们在谈论。
一部优秀的文学作品是能够引得起读者的共鸣的,一群人都在议论一个话题,总会有一两个“被突出”的人,引领着话题的方向。
“丁戊奇荒的那几年,我还没出生,偶尔的听到提到过,也被家里长辈避开了!”一个中年人拿着报纸说道。
“我倒是出生了,但也不记事,只是知道饿死了很多人!”
“何止是很多人,光咱们直隶就得饿死一半!”有人十分确认道,就像是亲眼看到的。
“那都是从别处逃荒来的,直隶死的不多。”
“怎么不多,这里也是重点受灾区,饿死的都是没收成的。”
大家议论不止,争执不下,这时候,有人指着坐在边上,一言不发,端坐着,杵着拐杖的老者。
这名老者外号黄六爷,今年有60多岁,发生大饥荒的时候,刚好20多一点,如今却已经是一位年迈的老人了,杵着一根拐杖,安静的坐在边上。
听着有人在说着“丁戊奇荒”,黄六爷一瞬间,就想起了那段永生难忘的岁月,即使年事已高,高,容易忘事,但关于那几年的事情,却记得分外仔细。
“黄六爷,您老给我们说说呗?”有人说道。
“是像这上面写的么?”还有人指着《无言的战斗》说道。
“总觉得这帮搞文化的,喜欢夸大事实,要真死那么多人,还得了。”
黄六爷握紧了手里的拐杖,尘封的记忆像是开闸的洪水般,一发不可收拾,沟壑纵横的脸庞便像是当面旱灾导致的龟裂的农田。
“‘丁戊奇荒’啊,都过去多少年的事了,怎的又被拿出来说了?”
“六爷,您老经历过,就给我们说说当年的事儿呗!”
见此,有人立刻给上续上茶水,黄六爷低头浅饮一口,回忆道:
“既然你们想听,我就说说吧。”
“那一年是丁丑年,我才21,过年的时候雨雪就少,有人就说今年怕是个旱年,到了夏天的时候,果然开始大旱。”
“地里的庄稼成片成片的旱死,我就和家里兄弟分别带着人,成天的在地里转悠,刚开始河里还能有点水,整个河道都干了,眼睁睁的看着庄稼全都旱死了。”
“有些家里没有余粮的,当年就过不下去日子,带着全家老小往南方跑,他们那边雨水充足,湖泊河流多,兴许到了南方,能讨口饭吃。”
“家里有余粮的,就等着来年能有个好收成。第二年是戊寅年,哪知和去年一模一样,一滴雨水都不下,所有人都慌了,开始逃荒,往南边跑,往首都、平津跑。”
“我祖籍鲁省,原本家中也算富裕,存了些粮食,可架不住饿的发疯的人,乌泱泱的几百号人,想拦也拦不住,吃完这家到那家,一路吃下去,最后跟着吃的人反而越来越多。”
有人问道:
“官府不管么?”
黄六爷冷哼一声,道:
“官府刚开始还能管一管,后来就不管了,只守着城里的粮仓,不让饿的发疯的人来抢。那些人一个个都饿的眼睛发绿,明天能不能活都不知道,哪还管的了这些,在一天夜里,纠结了一千多号人,打死了几十个官兵,抢了县里的粮仓。”
说到这,黄六爷伸出一个手掌,比划着:
“我头上五个哥哥,两个姐姐早就嫁人,父亲在头年就去世了,家里又被那些人吃空了,大哥和二哥就带着我们,索性跟在那些人后面吃别家的,后来在县里粮仓,抢了一大布袋粮食。”
随着继续往下说,黄六爷记忆里的画面也来越清晰,全然顾忌不到,此刻身处茶楼,就像是回到了那天晚上。
兄弟六个团坐在家里的祠堂中央,黑暗的空间里,只有中间的一束小火把在跳跃,淡黄的火光从每一个人的脸上滑过。
往日熙熙攘攘的家里,此刻冷清的很,没有了一点生机,大哥带着兄弟们先是跪拜祖宗牌位,然后无奈说道:
“父亲不在,理应由我行驶父亲照顾之责任,但遇灾年,家中已经空,还得早做打算。”
“这一布袋粮食,一份为二,我带老三,老五,去南方;老二你带老四,老六,去首都”
“鸡蛋不能放在一个篮子里,往后各安天命吧!”
老二带着老四,黄六爷和半袋粮食,连夜往首都赶路,一路上全是逃荒的人,路两边的书皮被剥的干干净净,野地里被翻了一遍又一遍。
黄六爷苦笑着问道:
“你们知道哪种树皮最好吃么?”
边上的人都摇摇头,能坐在这里的,一般家里不说大富大贵,却也是不缺一口吃食,便有人说道:
“六爷,您给我们说说,涨涨见识!”
却见黄六爷一脸认真回味的样子,喉结缓缓的上下摆动,那种记忆深处的树皮味道突然舌尖流窜。
“榆树皮最甜,柳树皮苦,杨树皮涩,至于桦树皮一般没人吃的。”
“桦树皮有毒么?”边上的人竟然发出了阵阵细微的笑声。
黄六爷没有介意,而是仔细的回答道:
“桦树皮没有毒,但是桦树皮咬不动,一般吃了桦树皮的人活不过三天。
“为何活不过三天?”有人问道。
“我二哥啊,就是吃了桦树皮,没到三天,就给活活给胀死了。”六爷脸上的沟壑只是稍微挤了一下,便又马上恢复了平淡。
刚刚那几个发笑的人,瞬间止住了笑,立刻给黄六爷恭敬行礼,赔罪道:
“得罪了六爷,给赔个不是,还请原谅!”
黄六爷挥挥手,不在意道:
“没事,都死了这么些年了!”
似乎刚开始的时候,大伙都当做奇闻异事来听,渐渐的就沉入了黄六爷的叙述里。
不紧不慢的苍老时光的声音,只是在说话的时候,穿插着一些偶尔的哀怨,更多的则是回忆的唏嘘。
“那您四爷呢?我们可从来没见过?”又有人问道。
黄六爷也只是随意的说着:
“我四哥呀,也死了,是活活饿死的,把最后的一块树皮给了我,我硬撑到了粥棚,活下来了。”
“怪不得六爷您,每年都在城外设粥鹏呢?”有人恍然大悟道。
黄六爷从鲁省逃荒到的首都,硬是撑着最后一口气等到了粥棚,靠着一碗清粥活下了命,在往后的日子里,勤奋刻苦,靠着一辆租的黄包车起家,成了如今城里的大车行老板。
每每思及那一碗救命的清粥,都感激万分,于是在每年冬季最冷的时候,就开几天粥棚,今年更是早早的就开了。
“一碗救命的清粥,才活下了我,自当十倍,百倍报还恩情!”黄六爷道。
“六爷高义,我刘某人佩服,今年这粥棚,我也出一份力。”说着就从身上掏出两个大洋来,恭敬的放置在黄六爷边上的桌子上。
黄六爷一时还未曾反应过来,便听到这人继续说道:
“我祖上也是逃荒来的,想必也是沿路受过恩惠的,能力有限,便尽一份力!”
这人叫刘侠,在城里经营着好几家布店,平日里素来讲义气,因此有人赠他个外号——刘大侠。
“大侠好样的,我王某人也来凑一份热闹。”说话的叫王信,在城里经营着几家餐馆。
“算我一份!!一个大洋!”
“我也一个大洋!!”
黄六爷从来没想过一场普通的喝茶谈话,竟然会变成了一场慈善会,也不知道该如何办是好,幸亏边上有人提议道:
“六爷,您起个头,找掌柜的借个纸和笔,把数目都记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