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慎是大梁景和三年的进士及第,历经仁宗、孝宗、昭宗三朝,官至翰林学士、枢密使、参知政事。
隆昌二十二,时年五十一岁的王慎致仕,游历天下,而后落叶归根,回青州祖宅潜心学问,名望极著。
这天清晨,老仆对王慎通传道:“老爷,门外有个年轻人前来拜会,自称林启。”
“林启?”
王慎微微思索,笑了笑。
“带他过来吧。”
王家祖宅不算大,风物却是古朴雅致。
林启一路跟着那老仆进了前院,突然耳边有一声暴喝传来。
“竖子!竟敢来此!”
林启抬头一看,却是救下温衍的那一脸正气的老者。
“老先生,又见面了。”林启丝毫不慌,脸上带着笑容向那老者拱了拱手,问道:“敢问可是王大儒当面?”
那老者转过身,斜眼睥睨着林启,冷笑道:“我不是王慎,便教训不了你了吗?”
林启微讶:“在下做错了什么,需要老先生教训?”
“你纵容手下掳人子弟,竟还敢诓骗老夫!信口雌黄的无耻小儿!”
“老先生误会了,那不过是与温公子开个玩笑,吓一吓他罢了。”
“还敢狡辩!”那老者大怒。
林启不慌不张,一脸坦诚地盯着他,道:“前辈要教训在下,可有官府许可?可有苦主?可有证据?大家都是良民,我们……”
那老者更怒,踏步上前便要去拎林启的衣领。
“住手。”
林启转头看去,见又一个老者踏步而来。
他身穿一布粗布麻衣,仿佛只是寻常老农,但林启一眼便知道,这便是王慎。
也只有王慎,能有如此沉着智慧的目光。
“你是林启?”王慎笑问道。
“是,小子见过王老先生。”
“不错。”王慎点点头,指着那一脸正气的老者道:“此乃吾之挚交,章叔同。算起来,我们两个老头相识有六十年了。他一惯是如此,你不要见怪。”
接着他又笑道:“叔同亦是才从相州回来,被你抢先一步,害他白跑一趟,他才与你置气。”
林启知王慎这是玩笑话,恭声道:“章老先生心有侠气,小子亦是敬佩。”
章叔同冷哼道:“装模作样!依我看,你就是个欺世盗名的无耻小人。”
林启涩然一笑,仿佛受了莫大的表扬。
章叔同见他神色,更是气不打一处来,若非王慎也在,便要将这小子狠狠打一顿。
王慎摆摆手,看了章叔同一眼道:“你不觉得这小子很有趣吗?”
“有趣?心眼坏得很。”章叔同便将温衍被掳一事说了,盯着林启,脸色依旧气愤不已。
王慎却是哈哈一笑,向林启道:“你麾下还有这样凶猛有趣的女子?能为国杀敌,巾帼不让须眉啊。”
林启只好拱手道:“此事,确实是小子不对。”
道过歉,不等章叔同应话,林启赶忙将颜恪的书信递上去。
“这是颜兄给王老先生的信。”
王慎点点头,也不当面打开,将信收入怀中,叹息道:“国事艰难,颜恪这孩子很是辛苦啊……你也不错,驰援相州,让老夫很是动容。”
“不敢当老先生赞誉。”林启道:“小子前来,其实有事相求。”
“但说无妨。”
“小子有一挚友腿脚不便,应是筋脉有问题。听颜兄说王老先生见识广博,不知可有相识的良医?”
王慎沉吟了一会,缓缓道:“老夫也不瞒你,老夫确实识得一位医术极高之人。”
林启神色一动。
果然,颜恪不会无缘无故让自己来青州。
下一刻,王慎却道:“但此人隐居世外,不愿被人打扰。”
林启不由面露焦急,正要说话。
王慎见他神情,沉吟道:“你且在青州等些时日,老夫先写封信给他,若他同意见你,才好将他的所在告知你。”
“正该如此。”林启点点头,诚恳地谢道:“王老先生大恩,小子铭感五内。”
他知道王慎既让他在青州等些日子,那便是此事有把握。
隐居山野的世外高人肯见自己,王慎卖的面子不小啊。
王慎摆摆手,微微笑道:“你不要如此客套,其实早些日子,我便收到子哉的来信,对你的事迹有诸多听闻。”
林启微微愣了愣神。
王慎对颜恪已是评价极高,虽只是三言两语,却是以国事托之。
但他对颜怀却更显亲近,竟有往来传信,更唤其‘子哉’。
林启不由心中腹诽:“总不能当年那句‘颜家有子,良材美质,可为天下宰执’是说颜怀吧?”
怎么看也不太可能啊,那小子少年心性,跳脱的很……
林启如今见了王慎,又提到了颜家兄弟,便忍不住想问一问这句流传天下的谶语。
他还未开口,王慎似是知道他心中所想,笑道:“当年老夫在苏州颜府作客,见街边有几个孩童玩耍,便驻足观之,却见了一桩有趣的事。”
“愿闻其详。”
“有妇人顶着一篮鸡蛋路过,不小心绊倒在地,正好将那一篮鸡蛋摔碎,忍不住啼哭起来,却有一稚童见了,便将自己脖子上的佩玉解下赠给她。”
林启心道,这种事却也不算奇,那孩童少不更事,不知那玉佩价值几何也是有的。
王慎却接着道:“老夫便问那孩童,为何要将玉佩给她,又可知这方美玉价值千金?那孩童却应道‘何须以财物衡量?她碎了鸡蛋心中难过有五成,我失了玉佩心中不舍却只有一成,以我之一成换她五成欣喜,便是值得’。”
王慎说着,叹道:“十数年过去了,当时稚声犹在耳呐。”
林启默然,心想,这孩子确实有些——傻气。
“那孩子说完这句话,便转头和他的同伴说‘我们接着玩过家家,我要当宰执’。”
林启愣了愣。
实在是有些无语。
“所以王老当时那句话是……”
“不错,老夫当时只是劝那些孩童答应那小子演宰相罢了。也算是:以我一成口舌,渡他八成乐趣。”
王慎说完,捧腹哈哈大笑起来。
“天下人道我目光独到,一语成谶。其实,不过是一场孩童儿戏罢了。”
林启亦是苦笑不已。
原来是这样。
“你可知,那孩童是谁?”
林启愕然道:“总不会……不是颜恪,是颜怀吧?”
“正是颜怀。”王慎长叹道:“可见老夫这‘目光如炬’的名声也是假的,亦是欺世盗名之辈。”
“哈哈……”林启不由朗声大笑起来。
王慎没有嘲讽世人的张冠李戴、故意追捧,而是将这场误会化作一句自嘲,可见其人豁达。
“那晚辈正好也是欺世盗名之辈,还要向前辈学习,哈哈哈哈。”
章同叔在一旁听了,颇有些郁闷。
自己骂这小子的话,竟成了赞许他一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