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叮——”
郁百合戴上隔热手套手套,将淌了汤的樱桃吐司从烤箱取出来。溏心煎蛋、煎熟的培根、紫色鸢尾花裱盘。
黑色橡木餐桌上摆了三只餐盘,郁百合摘下围裙,抬头看了眼挂钟:七点十五分。
往常这个点,是盛君殊雷打不动的上班时间。
她习惯了在分针对准一刻钟的那个瞬间,听见盛君殊下楼梯的不轻不重的脚步声。
但是今天,没有。
郁百合轻手轻脚往二楼去,门缝里,阳光散落在宽大的双人床上,女孩柔软的羽绒被卷起来,散落的黑发陷进枕头里。
挺拔的男人俯身,单手撑在床上,下颌线条凝着光,令人脸红心跳的姿态。
郁百合顺手“咔哒”关住了门。
盛君殊蓦地回头看去,门把手上的平安符震得来回晃荡,手上还捏着衡南颈上的佩玉。
手指上忽然一凉,另一人手指覆上来。
盛君殊扭过头,衡南的眼睛不知何时已经睁开,一眨不眨地望定他。猫一样冰凉而漂亮的眸,布满警惕和戒备时,全然不透光,镜子一样,倒映出他的倒影。
四目相对,盛君殊意识到,一个男人一大早出现在女孩子床头,拽着人家脖子上戴的佩玉,看人家睡觉,确实有点……
他觉得有必要解释一下,手指一松:“我去上……”
……班前看一下你有没有把我的灵犀戴好。
衡南捏了玉,眉眼一敛,冷不丁翻了个身,绞断了这半句话。盛君殊面前只剩下一个后脑勺。
“……”
睡了一宿,冷静了一下,他是有点后悔了。
并不是后悔把灵犀给了衡南,而是在冲动之下把养了整整一千年的攻击向武器随便地碎成了一枚相思豆都能代替的联络向法器,实在暴殄天物。
但是……
眼前,衡南轻薄蓬松的荷叶领真丝睡衣蓬起来,褶皱隐约露出银线,绣了只日漫风格的开怀大笑的熊,再向上,是衡南散落着黑发的光洁的一片肌肤,苍白得不像活人。
七点钟的闹钟嗡嗡作响,打破寂静,盛君殊单手伸向怀里,按掉。
极其宽大的双人床,她还是占了个小角落,衡南蜷缩在被子里,无声无息,头发丝随着呼吸均匀起落。
盛君殊想到从前出早课,鸡叫第一声就得起床。他身为大师兄,准点静室里等一刻钟,然后一间间踹开师弟师妹居住的小屋,冷着脸拿着剑柄从床头敲到床尾,打地鼠一样惊醒一窝揉着眼睛的小崽,再有不醒的,剑柄就招呼在他们屁-股上。
但是他从来没有叫过二师妹衡南起床。
确切地说,衡南从来都不用人叫醒。天蒙蒙亮时,他路过衡南房间,内里被褥已经叠齐,屋里打扫得纤尘不染,门窗紧闭,空无一人。
他走回静室时,大鼎内香薰已经燃起,烟雾幽幽袅袅,细细一缕,小蛇一样向上盘旋。
房间里有了一个人。
衡南坐在他靠窗的座位上,素手捏着一块白色的丝帕,正仔细地擦拭他的桌子。她的手指纤而长,脊背挺直,纱衣上凝一层薄薄的晨曦,那画面便雅致得像在行某种特殊的仪式一般。
觉察他走近,衡南的动作便慢慢停下,从容地从他座位上起身,裙摆轻旋,绕到了后一排自己的座位上坐下。
她将丝帕叠起揣进袖,翻开线装书,垂眸看着,睫羽微动:“师兄早安。”
盛君殊:“……”
衡南长久地表现出的安静的、从容的、恰到好处的体贴,从不给人任何压迫感,而后来他发现,师妹这比同僚情谊多出一分的体贴,只是针对他一个人。
时间长了,他觉得单方面承着师妹的厚意,心里很过意不去;于是,分果子时多留二师妹一个,吃饭时停一刻钟等衡南练符归来,出门历练回头看一眼人在不在。
然后,他就发现……其他师兄妹竟然总是在有他两人同时出现的场合,自动退让到一边。而衡南既无沾沾自喜,也无羞涩不安,只是在他的身边,默默并肩而行。
——左右衡南也不闹人,有跟没有没什么两样,现在和过去也没什么两样,于是日子就这样一天天过去。
再然后,师父干脆把他们叫过去订了婚……
即使那时,他已经答应了婚约,他们并肩跪在一起,咫尺之遥,衡南的发丝蹭过他的肩膀,衣袖碰着他的衣袖,也没有进一步的举动。甚至连他回头看着衡南的时候,她总是敛目,或看向一旁,浅笑着,不与他眼神相对。
平平静静,若即若离,直到她死。
盛君殊无声地一叹,揪着被子角向上一拉,盖住了小熊睡衣之上,少女露出的后背。
凝魄回魂,还是同一人。但作为普通少女的衡南的记忆已洗去,全不认识他,也不再躲避他的注视,而是像炸了毛的猫,半步不退地与他对视,戒备、抗拒、还有一丝警告。
……也好,省下他许多愧怍和负担。
盛君殊拉好了被子,轻手轻脚起了身,忽然听到被子里传出不大不小的声音,直截了当:“你给她太多了,我还不起。”
听这语气,倒好像是抱怨。
毕竟是二十岁的小女生,有点骨气,又很幼稚。盛君殊笑道:“一千五百万,你兼职工资一个月两千七百块,要挣四百年。你还想着还?”
衡南背对着他,不吭声了。
盛君殊就有点后悔自己泄露了千年积累出的居高临下的刻薄,顿了顿,仔仔细细给小师妹解释了一下:“垚山答谢孕母承了你的魂,走账,不用你还。”
半晌,他注意到团成一团的蓬松被子微微起伏,衡南好像早就又睡熟了。
“……”盛君殊蓦然有种冲动,想把她揪起来问一句:“我叫什么名字?”
他走过去,衡南半长的头发散落在枕上,柔软干燥,黑丝绒一样绽开。盛君殊顺手拢了拢,女孩子的头发,摸起来像是小猫的毛,毛绒绒的,盛君殊无趣地揉了两把,变了主意。
目光转向床头柜上的几个白色小药瓶,还有吃掉一半的锡纸胶囊板,皱着眉头看了看说明,滋啦滋啦团成一团,全扔垃圾桶里。
“太太没病,所有精神类的药,都给她扔了。”
饱满的日光将男人修长的影子投在地毯上,盛君殊的叉子落在盘边,快速喝掉牛奶。
“好的呀。”郁百合小心地瞄挂钟,今天迟到这么多,不要紧么?
盛君殊擦了擦嘴:“联系一下家具公司,沙发给我换了。”
“哦……知道了。”
那家人坐过的,果然还是嫌弃……
郁百合跟着他走到门口。他停了停,又微微转身:“那个兔子,再给太太做一个。”
郁百合瞧着他,略有迷茫地张开嘴巴。
盛君殊扣上袖口,瞥了她一眼:“会抖的那个。”
郁百合张开的嘴,马上化作了意会的笑容:“哦~~~”
冷气十足的房间里,蓬松的被子卷起来,几乎盖到头顶。
少女的脸蛋隐匿在其,显得格外孱弱,脸色灰白,额头上布满冷汗。她双眸紧闭,濡湿的睫毛微微颤动,双手按在胸口,发白的指节痉挛地抖动着。
仿佛有一捧玻璃渣,在她心口搅动。
——又来了。
十岁那年夏天,她的人生脱轨,忽然被这莫名其妙的、不属于任何脏器病变的痛楚击倒。
随后她开始看得见别人看不见的东西,听得见别人听不见的声音,所有角落的阴暗,夜晚的血腥,怨毒的诅咒时刻不停地缠绕着她。
父母、同学、老师,满脸担忧地捧着她的脸,嘴唇一张一合,她瞪大眼睛,仿佛失聪,什么也听不到。
耳充斥着刀兵相碰的刺耳的锐啸,还有鼓动耳膜的呼呼风声,看见反复从空坠下的灰色阴影,抓着路人裙摆被拖在地上的半截残肢,看得见建筑表面大量干涸的血迹,毛细血管一样分支流下,变成细密的网状脉络,包裹整座大楼。
更可怕的是,从十岁开始,她作为普通人的童年开始慢慢褪色,所有前半生出现在生命的人,在记忆变得逐渐模糊。
她所有正常的感情,流沙一样褪去,一股阴冷的、长久的孤寂像暴雪一样将她笼罩其。她不会再为师长亲朋的哭脸或失望感到一丝一毫的怜悯,与此同时,他们也在她无助哭泣的数百个夜晚,离她远去。
“……影响到其他同学……”
“我们家也不是大富大贵,你看要不……”
“配合电击治疗,医生怎么会害你?”
“都是心理的幻想,坚持坚持不行吗?你这孩子怎么这么自私……”
雨夜里,她撑着伞,浑浑噩噩地跟着每一个人视线双肩发光的路人,漫无目的地走在街上。她怀疑自己上辈子是生活在下水管道的野猫,不然怎么会有着与生俱来的苟且偷生的本能?
她聪明地辨认人群对她有利的异类,寻求阳炎体的庇护。
霓虹灯下的城市,星星点点的万家灯火,流川街灯照耀下的川流不息,清河市心的地标塔,夜色光辉璀。
马路上积水如明镜,“哗啦”轻轻踩过去,破碎的倒映抖动着,慢慢归于平静。倒影双层长裙、鸦青鬓发斜插木簪的少女缓步走过,裙下一盏黄色椭灯,灯下流苏像云雾一样飘起。
“喵——”的一声嘶哑哀鸣,黑猫如箭一般蹿过,污水溅起,再平息下来时,惶惶然的,只有衣衫单薄的短发少女茫然的面孔。
“太太没有病……”她隐约听见二十年来,听到的一个笃定的说她没有病的判断。
与此同时,一阵热流,猛然汩汩流入胸口,似乎将碎片包裹起来,疼痛如退潮般烟消云散。
恍恍惚惚,她仿佛躺在一张窄小的床上,外头是疯狂的夏夜虫鸣,一只肉乎乎的胳膊扒着她的腰身,清凌凌的少女哭腔儿:“师姐,山上有蚊子,还有臭虫。你怎么睡得着?我……我想回家。”
听到有虫,衡南浑身汗毛倒竖,从小到大她最怕虫。她的手摸过去,摸到一颗毛绒绒的脑袋,还有肉乎乎的脸颊。
可是梦那个自己将怀里的人抱着,轻声安抚着,说着自己也听不懂的话。
再是时光倒转,风云倒置,无数片竹叶飒飒摇动,兵戈作响,有人叫了一句“衡南”,一只手抓住她的手臂往回一拽,力道极大,她整个人踉跄几步,没防备地一头撞在他怀里。
她的额头抵着他颈下,少年身上热极,混杂有洁净的松香气味。
一只手将她的脑袋按在胸口,骨节分明的手,仓促而敷衍地在她鬓发上揉了一下,手腕无意碰至她的耳尖。刀光乍现,风声过耳,肃杀得干脆利落,旋即背后“噗嗤——”一声,有热血溅在她裙摆上。
“这种怨灵你还应付不了,不要冒进。”
“通通、通通、通通……”
是什么声音?
世界仿佛就此寂静下来。自己的心脏在胸膛跳动冲撞的声音,被无限放大,通通、通通、通通,一种濒死的紧张和耻辱的快活,压倒性地覆盖了一切疼痛。
她的手无意识地紧握着那枚正在发热的佩玉,越攥越紧,仿佛要将它捏碎一般,它却渐渐凉下来了。
“太太!”
衡南猛地坐起来,宛如梦魇后的大寒淋漓,万物声音灌入耳。
郁百合兴冲冲地反手关上门:“太太,今天有惊喜诶。”她眯眼笑着,手从背后伸出来。
衡南茫然看着托盘里乳鸽大小的白兔布丁,外面光溜溜,像上了釉。
郁百合璀璨地笑着,手腕一抖,衡南的眼睛一眨,目不转睛地盯着波浪般鬼畜翻滚的巨型兔子。
“给您做了个大的,喜欢不啦?哎呦,喜欢死了哟。”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