妍华也心狠,当天让弘历跪了半个时辰。因为王府出了事情,所以她知道胤禛不会过来,半个时辰后,她又舍不得让弘历再跪,却又不想表现出来,便走去弘历身边看了他两眼,盘算着若是他主动认错,那么她便原谅了他。
好在她刚走去时,灵犀与芍药都一个个开始求情。
外面还下着大雪,地上阴凉阴凉的,跪下去久了便会感觉到刺骨的寒凉。灵犀本来欲拿蒲团给弘历垫在下面,可是弘历不同意。所以,眼下他的小嘴都有些因为地上的寒凉而白了。
“知道错了没有?”妍华见他不说话,终究不忍继续罚下去,主动开口问了出来。
弘历咬了咬牙,打算先将事情平息下去,他转了下眸子,有些委屈地酸了鼻子:“额娘,孩儿没有贪图荣华富贵,孩儿只是想……”想靠自己的能力保护额娘和妹妹,不让人欺负额娘,不让额娘受委屈……不过这些话还未说完,他便听到妍华冷哼了一声,所以忙又生生地转了话头,“孩儿知道错了,孩儿不该想着跟三哥争世子,孩儿以后会好好地听额娘的话,不再让额娘生气……”
妍华偷偷偏过头,将眼里的湿润擦干,然后赶紧将弘历拉了起来,亲自给他揉膝盖:“你早早儿地认错不就好了?额娘只希望你跟笑笑还有嘉惠都好好儿地,平平安安地,以后不要想着这些了,听到了吗?该是你的迟早都是你的,封谁当世子,你皇爷爷和阿玛都有分寸,你个小孩子挂记这些做什么……”
她啰里啰嗦地说了一大堆,弘历这次学乖了,也不跟她犟嘴,只听到什么便点头应下什么。
这是妍华第一次罚他跪这么久,以前顶多是罚他站墙角反省,这一次是当真想让他长个记性,所以才会如此。当年苏麻喇姑让她进宫时,她见过十二爷,她想,既然苏麻喇姑能将十二爷养得那般远离是非,那么她也能将弘历养成那样。
妍华本想趁着这一次回府,东西还未收拾妥当,便听胤禛说他受命要与十二一起代皇帝祭陵。既然如此,那妍华便也没急着回府,毕竟府里才出了事,她也怕笑笑会过了晦气在身。
三月桃花开时,妍华与笑笑被接回了王府,彼时,福宜已经殇了两个月,王府里的气氛异常压抑,全府上下皆是笑不敢出声。看到妍华抱着孩子回府时,才有人笑嘻嘻地上前道声喜。
妍华回到万福阁才从耿氏那里听说,年静怡如今性子大变,在胤禛面前仍旧是那副柔柔弱弱的模样,可胤禛不在的时候,她便心不慈手不软了。是以,如今没人敢在静莲居的人儿面前说错半句话。
至于怎么个心不慈手不软,妍华很快便见识到了。
那一日,有个绿萼苑的小丫头不小心提到了福宜,被静莲居的人儿听到了,年静怡当他下午便差人将之叫了过去,也不知训了些什么,那个丫头被拖出静莲居的时候,已经哭成了泪人儿。最后她被杖责地皮开肉绽丢出了王府,李琴语面子上下不来,亲自去了静莲居一趟,出来的时候脸都绿了。
妍华一见府里的情况都剑拔弩张到这个地步了,忙让芍药召集了万福阁的人儿好生训了一番话,无非是让她们谨言慎行。不过灵犀自作主张地添了几句话,让她们没有说错话做错事的话,就不必矮静莲居一头。
妍华搬回来时,有的东西还落在圆明园,本是让灵犀过去一趟取回来的,胤禛得知后却是让弘历去取了。他也是三月初才祭陵归来的,妍华看到他的时候,只觉着他憔悴了些许,私下相处时,他的眸子都不似以前那么有神了。
弘历去圆明园那一日,胤禛正好在圆明园中摆宴与皇帝饮酒赏花。皇帝老远看到一个精神气儿十足的孩子从远处走来,便问胤禛那是何人。
“是弘历。他出生的时候,皇阿玛正好也在这园子里,还赏了他一方澄泥砚。”
胤禛这么一提醒,皇帝立马就想起来了,忙让人将弘历叫到了跟前:“怎么一晃就这么多年过去了?小弘历都长这么大了?”
弘历一早就知道皇爷爷今儿会在圆明园,所以心里也早就做足了准备,该说什么话不该说什么话,他心里已经拿捏好了分寸。
行至近前,他规规矩矩地磕了个头,又规规矩矩地请了安。脸色从从容容的,倒是跟妍华一样,即便内里紧张,表面上也能装出个从容不迫来。
只不过弘历眼下是真的不紧张,所以一套规矩动作下来,大度镇定,皇帝看得是颇为赞赏:“快起来给我瞧瞧,一眨眼都这么大了。”
皇帝将他召至近前,凑近了看他眉眼,虎头虎脑的模样很是喜人。
梁九功在旁出声道:“皇上,四阿哥生得福相啊,奴才听人说,额相饱满是为福,耳垂宽大是为福,皇上看看,四阿哥生得是真有福气。”
皇帝闻言,细细地打量起弘历来,只越瞧越欢喜,牵着他的手便嘘寒问暖起来。
问他功课的时候,皇帝现他竟是饱读诗书,所问诗词竟是都背得顺溜顺溜的,还没有半句错处,不禁啧啧称赞,连连夸了胤禛好几次,说他教出来一个好儿子。
一阵风吹过,暖暖的裹着花香,皇帝却因此打了个喷嚏,弘历便接过梁九功欲递上来的巾帕,亲自给皇帝擦了擦。
他本是下意识之举,平日里侍奉他额娘左右也是如此贴心,照顾弟弟与妹妹亦如是。皇帝虽然贵为天子,可在他心中,此刻亦不过是他的皇爷爷罢了,一个两鬓斑白的老者。
待他将帕子递给旁边的丫鬟后,这才看到他的皇爷爷正一脸慈爱地盯着他看。他不解地看了皇帝两眼,又斜睨了他阿玛一下,见他阿玛正低头饮酒,心里安了安,复又看向皇帝道:“孙儿知道皇爷爷国事繁重,但是皇爷爷也要爱惜身子,皇爷爷的胡子都白了,孙儿看了心疼。”
稚声稚气的言语中裹着满满的敬爱,听得皇帝心中大动,呆愣了半晌才回过神来。
宫里头的人都叫他保重龙体,句句都是关心,可没人跟他说过这样家常的话。宫里头谁人敢说他胡子白了?谁人敢说他老了?一个个都巴巴儿地跟他说着好话,说他老当益壮……嗯,没人敢用这个词,不过都是些万寿无疆的俗话罢了,他早就听腻了。
立在旁边的梁九功大气也不敢出,他在皇帝身边伺候多年,自是知道龙颜无常,时刻都要小心。
果不其然,他憋着的那口大气还未吐纳完,便听到皇帝似笑非笑地哼道:“弘历是说朕老了?”
胤禛放下杯子,张口欲为弘历说话,却见在弘历看不见的那一面,皇帝偷偷抬手向胤禛做了个阻止的手势,示意他莫要出声。胤禛立马便明白了皇帝的意思,这是要考验一下弘历啊。
弘历听到他的皇爷爷似乎有些不悦,便想抬眼向胤禛求救,却听皇帝又哼了一声,他也来不及看胤禛的眼色,只又从容地跪下身子道:“皇爷爷恕罪!孙儿看到皇爷爷胡子变白,所以心里难受,并没有说皇爷爷老的意思。可是……”
“可是什么?”皇帝见他不敢说自己老,免不得又觉着乏味,问话的声音也萧索了些。
“皇爷爷,这是孙儿跟爷爷说的话,所以皇爷爷不可以生气。”弘历抬起头来,睁着一双炯炯有神的眸子,先求个免罪的口谕再说。
皇帝失笑,指了指他的鼻头道:“你个小子,好!今儿本来就是家宴,自是不分君臣,朕……我只是你爷爷,你若是说错了话,我不追究就是。”
胤禛微微蹙眉,往弘历的方向看去一眼,缓缓轻斥了一声:“弘历,不得胡说八道……”
“嗳,无妨,朕倒是要听听他可是个什么。”胤禛话还未说完,皇帝便又出声阻了。
弘历看了胤禛一眼,又朝皇帝磕了个头:“皇爷爷,可是每个人都会生老病死,所以皇爷爷也会老。皇爷爷现在不能再像以前一样操劳了,累了就歇歇,心情不好了便与人诉诉,皇爷爷安安康康的,才是大清的福气。”
他说着就想起了自己的额娘,心情不好了总是自个儿在那里写啊画啊的,从来也不与他将,为了不让他担心,每次在他面前都跟没事人一样该做什么就做什么,他看了心里可难受了。偏偏他阿玛也是个将话憋在心里的性子,他觉着这样真不好,容易憋出病来。好在他额娘现在与阿玛又和好了,他也不用操那么多心了。
皇帝听了他的话后,情绪久久未能平息。
他的儿子们优异者甚多,只是一个个都惦记着他的皇位,真正关心他的恐怕也没几个。是,他贵为天子,即便他皱个眉头,都会有人上前嘘寒问暖。皇太后去世的时候,他病了两个月,路都走不动的时候,侍疾的妃嫔个个都劝他好生养病,莫要操劳。可同样的话,从弘历嘴里说出来,他却觉着分外窝心。许是孩子的心思更为单纯吧,说出来的话也诚挚很多。
本是皇帝与胤禛的一场父子宴,因为皇帝越看弘历越喜欢,硬是没让弘历离开。聊到日落西山时,皇帝直接将弘历带回了离这里不远的畅春园,说以后要将他养在宫里,好陪在他这个该颐养天年的老头子身边尽尽孝道。
胤禛自是不反对,倒是弘历,有些舍不得离开他额娘与弟弟妹妹们,显得有些不开心。不过能陪伴皇爷爷左右是件好事,所以他并没有任何不情愿之意。况且,他的皇爷爷允他以后可以时常出宫回去看看,所以弘历立马便眉开眼笑地牵住了皇帝的手。
“这孩子,重情义,像朕,哈哈哈……”带着弘历离开时,皇帝笑得嘴巴都合不拢了。
妍华在府里左等右等都等不回弘历,待胤禛带回这样一个大消息后,本来压抑安静的王府,如同浅水池里被扔进了一块大石头,顿时激起层层惊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