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夜,可怕的漆黑和漫长。
我躺在坑洼不平的地面上辗转难眠,回想着这几天逃难般的奔波和折磨。叶子躺在旁边的帆布床上咳嗽着,她也没睡。
雨已经停了,夜风在崖口盘旋,刮的树枝呜呜直响。洞口外面,漆黑的远方传来阵阵鸟鸣,悠远,凄凉。我睁着眼睛望着漆黑的夜,思索着自己盲目未知的前景,痛苦如沥青般再次黏住了伤痕累累的心头。
此时,我睡意全无,索性坐起来,背靠着崖壁发起呆来。
崖口的另一边,叶子翻了个身,咳嗽声停止了。我猜想她或许在看我,傍晚无端冲着她发火的一幕又回现在眼前,我感到很内疚,愧对于这个热情帮助我的年轻女孩子。
于是,趁着黑暗,我终于鼓足勇气向她道了歉。
“对不起,”我说,声音低的像是自言自语,“今天不是有意向你发脾气。我是恼火自己的落魄,心中烦恼,结果不知好歹反向你发了火。”
黑暗中静了会儿,女孩子忽然嘻笑着说:“我原谅你了。”
我非常意外,隔着黑暗吃惊地看着她,不知道说她心胸宽广好,还是说她单纯率真好,亦或是两者兼备。这样性格的人在如今混乱复杂的社会上已经很少见了,我想女孩子或许因为涉世未深才没有失去它。
每个人都曾有过性格纯真的时候,可是等到历经岁月和人情的侵蚀,最后那份纯真能够得以保存的就寥寥无几了。
我已经记不清自己多少年前就将它给丢失了,如今剩下的就只有这内心的躁动和满纸的怨言,我开始羡慕起这个年轻的女孩子了。
“你们男孩子发脾气好奇怪呀,什么话也不多说,就自己跑到一边生闷气了,”叶子说,“妈妈每次冲我发脾气总要讲半天的话,把我犯的错误加上以前犯的所有错误都回顾一遍,唠唠叨叨数落不休,每次骂完我就忘了她说什么了。所以每次骂我之前她总要说‘你个死丫头又滑头,我昨天怎么跟你说的——’”
叶子夸张地学着“妈妈”的口音,隔着黑暗我仿佛看见了她那搞笑的表情,没忍不住笑出声来。叶子听见我笑,自己也咯咯地笑起来。
“这么晚了,你不困吗?”我问她,“你冷吗?”
“冷,”叶子说,“这几天我都是白天睡觉的。晚上太冷了,四周又黑乎乎的,我一个人害怕,整晚就缩在这里,用帐篷把自己裹得严严实实的。
“你听说过苍头蛇吗?就是那种白色的头、长有八只脚的怪蛇,妈妈说苍头蛇是没有脚的,因为它们喜欢吃人的脚,后来就自己长出脚来。可是它们的脚都是人脚变的,只要几天吃不到人脚就会像草一样枯萎,所以它们就整晚整晚的出来找人吃。我知道那是妈妈吓唬我的,可是一到晚上我就想起那个怪物来。我害怕它们在我晚上睡着偷偷爬来咬我的脚,所以只要天黑我就蜷缩在山洞里,用帐篷把自己裹起来,一听见洞口有响声就吓得大叫。可是我总是不能坚持一整晚,每次熬了几个钟头就开始犯困,迷迷糊糊就睡着了。等到中午醒来的时候,一想起自己晚上睡着了就吓坏了,只有看见双脚还好好的才能放心。”
叶子说话像个五六岁的孩子般幼稚单纯,没有世俗的污浊和苍白,让人听得很舒服,我的心情也随之好了很多。
听着她一本正经地说着幼稚的话,我忽然恶作剧地想跟她开个玩笑,就假装吃惊的问她:“你说那是什么蛇?”
“苍头蛇,”叶子没想到我会问她,就有些狐疑地回答了我。
我故弄玄虚,编着故事说:“我忽然想起来,我今天在谷中也遇到了一条白头的蛇,它盘在一棵老树上,倒是没有发现它长脚,可能是被树枝挡住了,我没仔细看。我以为那是一条普通的野蛇,就没有理睬,从树下走了过去。可是走了没几步,只听见后面有什么响声,我回头一看,发现是刚才盘在树枝上的那只白头蛇,它吐着血红色的信子,瞪着黑色的眼睛,离我不到一步远。它一见我发现了它就钻进草丛里溜走了。那时我还纳闷呢,因为蛇是很少跟着人的,除非你招惹了它。我想那可能就是你说的苍头蛇,幸好我提前发现了它——也不知道那条蛇现在爬到了什么地方。”
也许是我的语气过于严肃认真,这个单纯的女孩子听得半信半疑,好一会儿没敢吭声,末了才心虚的说:“你骗人。”
我顿感好笑,刚想揭穿自己的谎言让她安心时,洞口有个东西从树上跳下来,踩到积水的坑洼里发出清晰的响声。我的心里一惊,叶子吓得尖叫了一声,接着就大哭起来。
我有些不知所措,忙抄起背包,壮胆往洞口走去。外面黑黢黢的,什么也看不见,我胡乱吆喝了两声,这时,崖口下面传来了一声猫叫,接着那沙沙的脚步声就渐远了。
荒郊里野猫很多,这些昼伏夜行的家伙很多是城区里遗弃的宠物,落草到了荒野中,靠着景区里丢弃的残羹生存。残酷的环境唤起了它们驯化中失落的野性,在这寒冷的夜里,它们兴奋地四处蹿行,享受着这份原始的自由。
我折回洞中,试图安慰这个吓坏了的姑娘。叶子蜷缩在角落里不住地哭泣,任凭我怎么解释也不奏效,简直像个娇惯固执的孩子。我没了办法,只好坐在边上任由她了。
后来她哭乏了,就渐渐止住,深夜又恢复了它的宁静,崖口里只有女孩子低低的抽噎声。我隔着黑黢黢的夜幕静静地看着她,内心的杂想如那早春的杨絮杂乱纷飞。
听着叶子委屈的哭声,我蓦然想起那段恍如隔世的过往,我再次想起了她。
她也是个爱哭的姑娘,不同于叶子的是,她的哭泣是安静的,天生的柔弱和多愁善感的性格使她的哭泣听上去像是深夜的低吟。
后来,当我对她有了更多了解后才发现,她的哭泣是感性物哀的思想本能,像一首背景音乐,回荡在她整个人生里,安慰和同情是多余的,我能做的只有陪伴在她身边静静地聆听,这也是她给予我的此类印象中最突出的一点。
当我第一次注意到她的时候,她正从藤廊迎面走来,独自一人,怀里抱着书本,微垂着眼睑若有所思,像一幅题诗的炭笔画。我一下子就喜欢上了她。她和我一样喜欢胡思乱想,容易心生感慨,不一样的是她与生俱来的对美好事物的极致追求使她总爱幻想那些凄美的近乎冰冷的东西,后来我才发现她的悲观思想已深深地浸染了她的内心,这让我隐隐感到担忧。当我试着给她带去健康欢快的东西,希望淡化她的物哀思想时,她却显得惊慌和害怕,本能的回避起来,我无奈的只好放弃。
我和她在一起的时光里,陪着她阅读、抄写诗词,跟着她一起去农田里踏春看秋,坐在树下听她诵读自己写的长长的诗歌,我为她作画,陪着她漫无边际的遐想。
后来,当我成长的身心不愿再停留再她的身边时,我离开了她。
我没有再去寻觅她,可是我却一直忘不掉她。
当我以回忆的方式俯视那段过往,我才慢慢发现,她的人生像极了一首凄美的现代诗,在我步入青春的时候,我不过是在感性的年纪自然而然地遇见了她,又在身心逐渐成熟后理性的选择离开了她。
如今,当我在喧闹忙碌的社会上为了生存而放下本真,朱墨地学会了抱怨和滑头的时候,我才发现,自己与那些符号般纯粹的美已经相去甚远。在那忙碌的间歇,当我偶然瞥见清早冰凉的空气中抽芽的枝头,或者晚霞里燕雀遥远而梦幻的影子,我便如那乏困的忙人猛然惊醒,失神地凝望,凝望那似乎再也不会属于自己的记忆般的景致。
她带给我的除了那些难忘的回忆,更多的是她诗化的生活散发出的唯美悲观对我的性格和生活习惯的影响。我们分手已经好几年了,可是她的影子一直在我的世界里挥之不去,仿佛从没有离开过。
她带给我阅读的习惯和反刍梦的嗜好,以及现实生活中那悲观思想的侵蚀。有如笼罩着天空的大片乌云,我在这片荒野中疲惫地走着,挣扎着想要逃离,同时那荒凉的美又让我留恋,这种矛盾的思想使我感到困惑和无奈。
当我从繁絮的工作中逃脱出来,有了更多的心思去思考的时候,我才发现,自己在她的影子里活的太久了,以至于很多时候习惯性忽视了它,忘记它改变了我对现实态度的看法和回应。
而黑暗中蜷缩在我身边抽噎不止的这个年轻姑娘所具有的单纯和大大咧咧的性格犹如云层间透出的一缕阳光,那样鲜活醒目,不禁让人感到清爽和放松,同时她那掩饰不住的无助和孤独的境遇被完整复制了下来,眼前的姑娘几乎成了具有相反性格的她的真实写照,我在回忆的漩涡中对叶子有了更亲切的好感。
抽噎声停止了,叶子隔着黑夜摸索到我的衣袖,悄悄拉了拉,将我从回忆里拉了回来。
“怎么啦?”我问。
叶子用她哭哑的嗓音请求般的说:“你能说说话吗?我害怕。”
一个乐观性格的女孩子在困境里表现出的柔弱无助尤为可怜,我不禁对她产生一丝怜悯。这个时候我更希望能够静静地思考而不是张口说话,不过我还是尽量满足她的请求。
我努力寻找脑海中那些有趣的故事讲给她听,分散她对黑暗的注意力。叶子挪动身体,往我身边靠近些,一只手紧紧抓着我的衣袖,寻找那份安全感。我毫无条理的叙说着任何能够回想起来的小故事,同时天南海北的夸张胡扯好让它们显得更加有趣生动,叶子起初还零星问些问题,跟着我笑,后来就沉默了。拉着我衣袖的手垂了下去,慢慢的靠在我的身侧睡着了。
我闭上嘴,沉默地望着这黑暗。
听着叶子沉沉的呼吸声。她一定是哭累了,我想,这时她睡的一定很香。我顾虑挪动身体将她惊醒,就那样不自然地保持着僵硬的坐姿,在这深冬的夜里漫漫等待。
等待着天明,等待着解脱,在这漫漫的等待中忍受着困乏一点点侵袭,我不做一点儿反抗地任由它拉上我疲倦的眼皮,蒙上那浑沌游移的思绪。
黑暗从眼前消失了,苦恼从脑海中消失了,我在这茫然的未知中慢慢走向那美好的梦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