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宗正在前,领着两位捕快抬着担架沿一条小路向上而行。行得二里左右,几人便到了凌云寺山门口。
冷小刀对凌云寺心驰神往已久,当下留心观赏,只见一座古朴宏伟的石窟式山门立在大山入口,青灰色的石门上爬着茂盛的藤萝与团团青翠的苔藓。
藤萝与苔藓绿意盈盈,展示着鲜活蓬勃的生命力。
进入石窟山门,四人沿着一条青石铺成的蜿蜒山路向凌云禅院大门行去。
山道左边一路松柏凝翠,绿色满眼。山道右边是悬崖绝壁,石岩之下三江之水滚滚奔去。
冷小刀勉强坐起,向三江水面和对面的嘉定府远望去,但见江中行船如瓜瓢般在江中起伏,对面的嘉定府在薄雾间看起来模糊一片。
一路向上,时见壁间雕凿多位佛像,多有破败之象。正行间,山林石壁间一只龙头忽地出现,只见它面目凶猛,张牙舞爪,口中喷洒着清泉。
冷小刀吃了一惊,定睛一看,才见那是一条石雕的百来尺的巨龙蜿蜒穿插在明镜般的池边,其身穿土破石,从山壁的草丛中伸出头来往水池中喷洒着清泉。
不远处,还可见一头猛虎獠牙毕露,立于道边。
冷小刀笑道:“这龙雕得好像真的一般,我病重体虚,竟以为它是活的,不免吓了一跳。”张宗正将手一摆道:“停下休息半刻。”取过水壶,装了半壶山泉,递给冷小刀。
冷小刀喝了一大口,赞道:“好甘甜的泉水。”两位捕快将担架放在地面。
清泉从龙口中珍珠般流泻而出,时缓时急,弹奏出悦耳的天籁之音,洗涤尘心。
张宗正静静听了会儿泉声,说道:“相传古时的凌云山有猛虎出没,山下三江汇流处有黑龙翻腾,危及百姓和行船。佛祖在此修行,猛虎与黑龙受佛法感召后,石龙潜入龙湫,石虎进驻虎穴,化为石虎石龙,形成此‘龙湫虎穴’景观。据说龙湫吐出的水是从龙宫里流出来,在此放生,就能消灾祛病,长命百岁,所以到这里放生的人络绎不绝。”
冷小刀听张宗正讲得颇为神奇,不自禁又向吐水的龙头看了过去,正看间,只见龙眼忽地光芒闪动,眼珠竟然向他转动看来,不禁吓得“呀”地惊叫了一声。
张宗正听得他惊呼,急忙转身走来。冷小刀指着龙头道:“我刚才见它眼珠转动在看我。”张宗正哈哈大笑道:“看来你的确中毒太深,以致目眩头晕。我看了这龙上百次,可没见它眼珠转动过一次。”
捕快抬起冷小刀继续前行。走出几十步,冷小刀回头向石壁巨龙望去,见流泻的泉水中隐隐有珠光闪动,不由叹了口气,暗想:“要说龙眼珠是活的,恐怕谁也不会相信。”
几人走过载酒亭便到了凌云禅院寺门。
凌云寺山门气象森严,红檐碧瓦,彩绘镂雕,正中高悬巨大金匾,上书“大佛寺”四字,两旁联文是“大江东去,佛法西来”八个气韵雄浑之字。
冷小刀将身立起,远眺江天,只觉眼前景气象雄浑,心中极想效仿文人做派吟诗一首,但苦于不读诗书,只得呀呀大叫了几声,以舒展心中郁结之气。
张宗正将他扶到对联前,说道:“你看这幅对联如何?”冷小刀听他如此问,好好将对联看了两遍,说道:“分开看这八个字觉得它们都是通俗之字,但一经组合却感觉特别有气势。”
张宗正说道:“你再想想,它究竟有何妙处?”冷小刀不清楚他问的用意,无奈道:“小弟觉得它写得实在是好,只是说不出它好在哪里,但就是觉得它好。”
张宗正一脸严肃地说道:“此联寥寥八字,一联是说凌云大佛是得了佛法之真传,一联把凌云寺之位置道出。寥寥八字将眼前古刹和江佛之景物描绘得雄奇高远,气度非凡,真可谓意与景合,豪迈干云!”
数年前敬海方丈初见张宗正时,便站在这山门与他说了一番话,当时张宗正听了佩服得五体投地,故至今还清楚记得以上两句,便说与冷小刀听。
冷小刀连连点头道:“总捕头说得真好,不知这对联是何人所书?”他一头的雾水,搞不懂眼前这个武夫为何要与自己大谈对联文化。
张宗正按刀走到对联旁边道:“不瞒你说,这幅对联是数年前重修山庙时,方丈苦苦哀求我写的。我本不想展现文采,可是方丈反复再三求之,我实在是顶不住了,就答应了下来。”
冷小刀十分惊讶道:“捕头大人还有如此才学,令我万分佩服。”深深向张宗正拜了拜,惹得旁边两个捕快忍不住笑起来。
张宗正笑道:“每次到凌云寺,我最高兴的就是做两件事:第一件事,就是在凌云寺山门观此天地胜景,吟叹此幅对联;第二件事,就是和敬海方丈品酌峨眉山雪茗茶。我就不和你开玩笑了,不妨告诉你,此联是我蜀中名满天下的大文豪苏东坡先生所作。冷小弟,你不会连苏东坡的大名也不知道吧?我闲来没事便常读苏大学士文集,还是有些心得,有空我们聊聊如何?”
两名捕快熟知自家捕头爱好的是练刀喝酒,钦慕苏东坡是真,但要说到常读苏东坡文集那肯定是虚妄之言。
两人刚刚张嘴要笑,却见捕头双目已如冰刀般射来,当下只得将笑声硬生生收回。
冷小刀露出钦佩的神色道:“我本以为张总捕头只是一等一的武林好汉,不曾想张总捕头还是文雅之士,真是失敬得很。我很小就是孤儿,靠打猎为生,识字不多,刚才看眼前景色,就觉得心中激荡,想要抒情但是不知道如何表达,看来还是读书太少了,以后要多向总捕头学习。”
张宗正道:“凌云寺还有好多处有关苏东坡先生的遗迹传说,你就安心在这里养伤好了,有空就叫寺里的和尚慢慢讲给你听。总之一句话,做人还是要多读书。不要在美酒美女中丧失了情趣。”
冷小刀连声道:“是,是,是!我一定谨记总捕头教诲。”一旁的两名捕快再也忍不住转头笑了起来。
一名知客僧笑容满面而来,合什道:“总捕头大人光临敝寺,不胜荣幸,请寺内饮茶。”张宗正抱拳回礼道:“明空大师有礼了,我此次到访是找敬海方丈有要事。有位施主身中剧毒,唯敬海大师可解,故想恳请方丈慈悲为怀,出手相救。”
明空望了望担架上的冷小刀,面露难色道:“方丈云游未归,不知何时方回,这如何是好?”张宗正焦虑道:“方丈可有说了具体归程日期?”明空道:“方丈未说,但寺中有些要事需方丈处理,估计三五日可回。”
张宗正望了冷小刀一眼,心中道:“冷小刀七日便会毒发身亡,方丈能否及时赶回恐怕就要看他自己的造化了。”冷小刀见张宗正面露忧虑之色,淡然道:“生死有命,张捕头不必为我的伤势太多挂虑。”
张宗正对明空大师道:“我还有公案,如此就将冷小刀寄寓在寺中养伤,先回捕快房了。若敬海大师返回,请即刻派人告知我。”明空大师道:“贫僧依照总捕头大人吩咐,一定小心照料。”
第二天,张宗正在捕快房内办案,见一名捕快小跑进来禀报道:“总捕头大人,凌云寺明法大师求见。”
张宗正心中诧异,疾步走出院中,只见精瘦的明法大师带着两个年轻和尚抬着冷小刀候在门前,不由有些吃惊道:“明法大师,这是为何?”
明法大师合什道:“寺中有两位僧人也识得些医理,昨晚诊断冷施主病情后,得知他中的是天下绝毒,自觉寺中无人能治疗此毒,所以将冷施主送回。还请总捕头大人另觅名医,以免耽搁冷施主病情。”
张宗正肃容道:“我在黑龙洞抓捕嫌犯时,听金蚕帮帮主金耀天无意中说出敬海大师可以以药物和内功医治蚀心丹之毒。”
明法大师不禁面露惊讶之色,因他进寺多年,只知道敬海方丈为佛法高僧,却不知道方丈不仅为解毒高手,还是武学高手。
明法大师沉声道:“这些都是道听途说之言,不管敬海方丈能否治得此病,眼下都不能为冷施主治疗。几月前,一狼头面具人晚间潜入凌云寺,被敬海方丈发现喝止。来者异常凶悍,施展黑白阴阳掌将方丈心脉震伤。两月下来,方丈苦无治疗良策,前两日才上峨眉金顶拜会白眉道长,想去求得峨眉派仙丹治疗内伤。”
张宗正闻之惊呼道:“黑白阴阳掌!听闻此功夫歹毒非常,为邪道巨擘阴阳道人所创,早已绝迹江湖。”他在青城山学艺时,听师父谈论江湖逸事时讲起过这种功夫。
明法大师示意两位和尚将担架交给旁边的捕快,向张宗正垂首道:“捕头大人,凌云寺虽怀慈悲之心,但心有余而力不足,请见谅。”
张宗正只得再请来本地老郎中以去毒的药方尽力医治冷小刀,不想那毒真是奇特,一开始似乎还见些效果,但过得不久,就毒发得比原来还要严重。
老郎中连试了几个方子,其毒却越发越猛,到最后,老郎中自知无能为力,便不敢再开药方。
冷小刀挨到毒发第六日,已被折磨得形销骨立。张宗正抱着侥幸之心上了两趟凌云寺,但敬海方丈依旧未归。
待到第七日傍晚时分,张宗正叫人煮了碗人参汤,亲自端了过去,推门见冷小刀依靠在床头,面色惨白,气息幽幽,旁边站着眼圈红红的梅晓音。
冷小刀声音微弱道:“张总捕头,今日已是第七日,算来我已活不过今晚,感谢你悉心照料。”
张宗正叹息道:“可惜我不懂解毒之术,对蚀心丹之毒更是措手无策。你还有什么未了心愿,不妨告诉我,我一定尽力帮你办到。”
梅晓音哽咽道:“小刀,你一定会好起来的,你说过还要带我去峨眉金顶看日出。”冷小刀黯淡的眼眸间亮起一丝光芒,细声道:“晓音,来生我一定带你去……”梅晓音闻言低头掩面而哭。
“我……我……”冷小刀挣扎着眼望张宗正,声如蚊音,几不可闻,似乎想要告诉他一些事。张宗正正欲上前倾听,却听得木门上传几声敲门声,便道:“你先喝下参汤,稍微好些再说。”
“笃笃……笃笃……”几声敲门声再次响起后,接着听得一个苍老的声音道:“捕头大人,贫僧敬海和尚。”张宗正闻言,大喜叫道:“方丈快请进!”
门吱呀一声打开,只见一位老和尚僧袍飘飘,来到冷小刀病榻之前。
老和尚长得慈眉善目,面上红光满面,颈项上戴着一串檀香木佛珠,颔下飘一缕银白的胡须。
敬海方丈出掌在冷小刀百会、檀中等几大要穴一番轻拍软揉。冷小刀只觉几道暖流在奇筋八脉间流过,全身上下的疼痛顿时减去不少。敬海方丈道:“老衲今日方回,听说有人中了剧毒危在旦夕,便马不停蹄地赶来,希望没有错过救人的时机。”
张宗正道:“深谢大师慈悲之心。这位冷兄弟曾救过我与手下捕快兄弟性命,又有要案在身,关系颇大,还请大师慈悲为怀,施以援手。听闻几月前有人潜进贵寺,并以黑白阴阳掌暗算了方丈,不知方丈伤势如何?黑白阴阳掌原为阴阳道人的成名绝技,当日华山一战,阴阳道人及门人弟子皆被铲除,这种邪派功夫如何又重现江湖?”
敬海方丈沉思道:“不错,几十年前的华山大战,数人亲眼见阴阳道人被击下百丈悬崖,其手下一众弟子也无一幸免。如今其绝技为何又重现江湖,对此老衲也深感疑惑。此次老衲上峨眉金顶拜会白眉道长,是为讨一颗灵芝炼成的九天回阳丹,以医治黑白阴阳掌之余毒,所幸得偿所愿。现下我已将毒暂时压制,明日捕头可将冷施主送到凌云寺。我先采集草药熬制成汤药为冷施主医治,随后再以少林易经洗髓功为冷施主施疏通经脉,如此可尽除余毒。”
张宗正大喜,抱拳深拜道:“大师旧伤还未痊愈,就要为冷小刀疗伤,真是菩萨心肠。”敬海方丈回礼道:“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老衲之伤本已好得差不多了,只不过为冷施主疗毒之后,不能运动内气,需要静养一月罢了。
一旁的梅晓音闻言不禁喜极而泣,口中谢道:“多谢大师,大师就是下来凡间拯救我们的佛呀!”冷小刀转眼看了看为自己悲喜动于形色的梅晓音,又看看慈眉善目的老方丈,眼角抽动了几下。
深夜,凌云寺后院禅房。一间偏僻幽静的禅房是冷小刀养伤之所。
小沙弥清空走到窗边,将风吹开的两扇窗小心关上,转身用牙签将昏暗的油灯剔亮。
火焰在灯芯尖欢喜的一跳,给小小禅房带来光明与温暖。
清空为冷小刀理了理棉被,转身关好木门离去。
冷小刀听到清空脚步声在空寂的禅院消失,露出一丝微笑。经历了几天禅院的生活之后,他慢慢喜爱上了凌云寺的平和与宁静。
深夜,寂寥的禅院角落里忽然闪出一道身影,如一片落叶般悄无声息地落在冷小刀所住的小院。一扇窗无风自开,只听哚的一声响,一把飞刀轻捷的钉在冷小刀床头木架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