星澜忍着不堪的回忆,仔细回想那时听到的曲调,慢慢摸索。
一般琴谱的上阙和下阙差别不会很大,主要是声调和部分旋律上的不同,但抒发的情感是大不一样的。
她埋头练到天黑月亮出来,总算是能磕磕碰碰的将这曲子的下阙弹了出来。
“您歇会儿吧,陛下。”若敏心疼的捧来水和点心,“都一天不吃不喝了。”
星澜将手从琴上拿下来,无声的塞了两口点心,喝了一大杯水,接着抱着琴,独自走进玉京秋的房间。
他还在睡。
据若敏说,他中途迷迷糊糊醒了一阵,他们趁机喂了药,然后又睡下了。
唐平说,他刚刚离宫那会儿,经常长睡,似乎只有没了意识,才能暂时忘却失去亲人的痛苦。后来时间长了,才慢慢走出来,开办了四方馆,四处讲学、交友。
星澜坐在他的床榻边,架好琴,缓缓弹奏起来。
哪怕非常不情愿,她都不得不承认,她当年是有那么一些怨玉京秋的。
那年的玉京秋把她保护的很好,让她得以每日轻松玩乐,完全不触碰朝堂上诡谲的尔虞我诈。
即便有危险,即便浴血归来,在她面前,也会把血腥气掩藏的很好,不让她有一丝担忧。
但那年的她,也执拗的可以。
她觉得身为女帝,不能只求自保,而护不住身边人,所以当玉京秋不让她触碰朝政的时候,她偏要去触碰,心底还对玉京秋的保护有那么些抵触。
然后她背着玉京秋联络了张先,在张先的指导下一步步夺回皇权。
过去最美好的青梅竹马,就这样一步步走向疏离。
历尽千帆,再回首看两人的曾经,却觉得彼此都幼稚的可笑。
一个明知自己无法护对方一生周全,偏要用尽力气去护,舍不得让她看到一丝黑暗。
一个想要改变,却执拗的不肯跟对方好好沟通,所有行动都刻意瞒着对方,不告诉对方。
如果他们当中有一人愿意改变那么一丝丝,后来的悲剧都不会发生。
但凡事没有如果。
看朱成碧思纷纷,憔悴支离为忆君。不信比来长下泪,开箱验取石榴裙。
一遍又一遍,星澜在玉京秋床前弹奏着这半阙《如意娘》。
玉京秋缓缓睁开了眼。
“澜澜。”他轻唤一声,星澜当即弹错一个音,刺耳的音调终止了这首曲子。
她抬起头,看到玉京秋坐起,倚靠在床头看她,眼神温和而亲密。
还是她熟悉的京秋哥哥。
两人相顾无言。
“你在弹什么曲子?”他浅笑着问。
没有问她为什么突然出现,也没有提及自己的身体,只温温柔柔的问她,在弹什么曲子。
好像这会儿只是他们曾经相伴的无数闲暇午后当中的一个。
“我……”星澜才说了一个字,就忍不住的带了哭腔,咬牙控制了好一会儿,才连贯的说,“我在弹,《如意娘》。”
她说着,像是急于证明自己一般,又埋头奏起了这支她今晚已经弹奏了无数遍的乐曲。
……看朱成碧思纷纷,憔悴支离为忆君。不信比来长下泪,开箱验取石榴裙。
玉京秋,虽然名义上,你是我的妃子,但我对你的思念,也可看朱成碧,也可憔悴支离。
她一遍遍的弹奏着,突然感觉手上一暖,玉京秋不知何时下了床,绕到她身后,握住了她的手。
修长的手指抚过她被包扎的伤口,轻柔而怜惜。
“怎么练成这样?”他环住她的背,“疼不疼?”
“已经包起来了,不疼。”星澜老实的回答,又不放心的问,“你睡醒了,好些了么?”
“好了。”玉京秋笑着捋了捋她的碎发,“你一遍一遍的为我弹琴,我能不好吗?”
星澜看过去,或许是梦魇的困扰,他的脸色并不太健康,眼底也泛着一层乌青,但看着她笑颜里的细碎温柔,是怎么也无视不了的。
“怎么只弹下阙?”玉京秋问她。
“啊……”星澜回过神,讪讪的从怀中掏出琴谱,“因为被烧的只剩下阙了。”
说完不等玉京秋反应,又忙补了句:“凤鸾殿那场大火烧的太厉害了。”
玉京秋没有说话,无声的着这下半阙《如意娘》,房间里安静的只剩下谱子翻动的声音。
这感觉就像是在被检阅些什么一样,星澜紧张的心跳都要停止了。
“好可惜。”玉京秋惋惜道,“这本《如意娘》应该是当世残存的孤本了。”
“是啊。”星澜接话,咬着嘴唇,“京秋哥哥当初找它,花了不少功夫吧。”
“还好。”玉京秋一如既往的轻描淡写。
他将星澜的手握进掌心:“想学上阙吗?我教你。”
玉京秋的手指骨节分明,指甲圆润整洁,拨弄琴弦的样子像是拨弄女子的心弦。
宛转的琴音很快从他指尖流出。
落花低泣,百鸟哀鸣,这才是《相思意》的相思意。
和玉京秋的琴艺比起来,星澜只是纯粹的把音拨准了而已。
“来试试吗?”玉京秋的声音在她耳边响起。
“嗯。”星澜依言尝试着加入,玉京秋也没有完全撤开,随着她的弹奏补充着一些闲散的音律。
两双手一起弹奏,却没有丝毫不和谐的感觉,仿佛他们生来就该如此。
这也是星澜第一次从她自己的琴音里听出了当中蕴含的感情。
“你会了。”玉京秋把手放下来,留星澜一人弹奏。
上阙和下阙相差本不大,他带了两次,星澜就记得差不多了。
她专注的弹奏,感觉玉京秋温软的唇瓣触上她的脸颊,然后滑过脖颈。
“钲——”又是一声杂音。
“继续弹,澜澜。”玉京秋吻了吻她的耳廓,“你为我学这首曲子,我很欣喜。”
他是真的很欣喜,几乎以为是在梦里,难得的,不是梦魇的美梦。
听到这琴声的时候,仿佛又回到少年时,还是帝姬的星澜牵着他的衣袖,软糯糯的央求他带自己出去玩,不答应就哭鼻子给他看。
真想回到那时候青葱的时光啊。
要不是曲子弹错的地方太多,他甚至觉得,他可以一直梦下去。
他睁开眼,看到如今已是女帝的星澜,笨拙的一遍遍奏着那相思的旋律,感觉心田都被填满。
仿佛这些年遗憾的沟壑都被抚平。
她还记得他们的约定。
“别呀,京秋哥哥。”星澜慌乱的又弹错了好几处,“你这样,我好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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