容寂之前抓过其他的狐狸,其他的狐狸也是这么叫的,可那时他心里一点波动都没有。
现在却似乎有了。
在他化出灵体后,前任宗主临霄真人让人给他捏了一具躯体,用了不少的天材地宝,独独这心脏,用了一块炼器的石头替代。
这石头和修复容寂本体的材料是一样的,从枉死城里带回来的屠仙石,修复了本体后还剩了一块,就留给他做心脏。
修无情道也不过顺心而为。一个剑灵,如何能像人一样拥有感情?
从造化塔出来后,容寂就一直在思索这本不应由他思考的问题。
他不知道屠仙石铸造的心为何会像肉-体凡胎那样跳动,就好像他不知狐狸在说什么,也不知被强塞进自己手里的桃花泪是什么味道一样。
容寂瞥见那狐狸转过身去,用尾巴对着自己,一副赶客的模样,便低头看着这一捧桃花泪,指尖轻捻起一块,放进嘴里。
一点清香,没有特别的味道。
他不记得小狐狸喜欢吃这个。
——古遥自然是不喜欢吃这些的。
他爱油荤,但眼下这个境况,自己还是多收集点吃的为妙,也甭管桃胶好不好吃了,先攒起来再说。
他坐在花床上,见人类还在原地,蹲在树洞门口看着自己,古遥差点忍不住跟他讲人话了,他忍住了,别开头去趴下,睡自己的大觉。
容寂没有回三辰殿,也没有进去,只是靠在树旁坐下,能听见树灵远古的声音,他没有修炼,没有打坐,一口一口地慢慢将没有味道的桃花泪吃下肚,靠在树干上仿佛睡着了,睫毛深深地垂着,甚至像人一样做了梦,眉峰拧着,又是同一个梦。
滚烫的狐狸珠。
而树洞里头,古遥听见外头没声音了,以为他走了,悄悄地探出头来看一眼。
哎?
他怎么在这里睡觉……
古遥没有发出声音,又看了他几眼,这人在地上安静坐着睡觉,环着双臂仿佛怀里抱着剑的模样,和他家师哥有些相像,都像个冰雕,睡觉也会蹙眉。可这人虽然长得好看,可身上却没有人气,就连一些妖怪身上都有人气,这人为何没有?
古遥探头过去,稍微挨近一些闻了闻。
这种熟悉感不是第一次产生了,古遥有些费解,但也没有如何去深究。这时,容寂仿佛感知到了什么,睫毛一颤,眼睛半睁,古遥下意识地躲回了树洞,只露出一只眼睛来。
容寂侧头看着他,深黑色的瞳眸倒映着漫天的粉与红。
古遥默默地把脑袋缩了回去。
“你送我桃花泪,”容寂伸了一只手过去,声音像遥远的钟声,轻得柔和,“我带你出去玩?”
……嘤?
古遥迟疑地再次把脑袋探出去。
“去不去?”
嘤!
古遥爬到了他的手掌心里,但又怕这人类将自己变小,放进袖子,便一屁股坐在他的手里不动了,用尾巴缠住他的手腕,裹了两圈。
容寂化形,身上的衣着也跟着变幻,阵法在他面前打开,又一片漫无边际的桃花林变成了层层向下的石阶。
走出三辰殿,是玉屑山脉,两旁的守门弟子好似没看见有人出来了一般,如石雕一般直立守着,任由这个穿着望霄宗弟子道袍、手心里托着灵宠的男人离去。
古遥回头去望,看不见宫阙和桃林了,只剩下青枫盛开一片,以及枫林下守候的两个年轻弟子。
再往下走,就是临霄殿。
古遥不吱声,眼睛却在记路,嗅着周围的味道,慢慢地,周围人多了起来,可这些人好似都看不见他们一样,男人来去自如地缓缓下山。
好生奇妙,古遥猜想这应该是一种高阶的隐身术法。
从内门出去,容寂却不知要带他去哪,他几乎不曾离开三辰殿,想起后山绝情谷有一处细小的溪流,溪流中有从地下河游出来的无色鱼,还有一种透明中带点浅浅花色的天然琉璃,有一定灵气,速度属性,可以用作炼器材料。比方那露陌剑,就用了这琉璃做原材料。
他想起,小狐狸好像是喜欢这些珠子的。
容寂正打算带他过去,这时,古遥突然发现了一件熟悉的紫袍!
——他的赏金!古遥眼睛猛地睁大,万分惊喜,立刻要飞跃过去找她,被容寂用灵力裹住,没让他跑出去。容寂抬头一看,是送狐狸回来的弟子杨璃,还有怒剑峰的大弟子隋忍。
二人似乎是碰巧遇上了,搭了两句话。
杨璃一副急匆匆要赶路的模样:“师弟这是去哪?”
隋忍指了指自己肩头的赤狐:“遛一下灵宠,大师姐呢?”
“师尊派我去关外办点事。”杨璃答。
一听她要走,去什么关外,古遥更不好了:“嘤,嘤……”他飞不出这人的手掌心,只能恳求地望着他,碧绿的双眸好似要哭出来了般,含着水光,放我走吧,不然我的赏金要没了嘤……
容寂不为所动,袖袍一卷,消失原地。
离开前,杨璃还跑了一趟青竹庐舍。
“他还没醒么?”
医修弟子向她行礼:“回禀长老,这几日弟子已尽心医治,昨夜病人似乎醒过一次……”因为今早他来,发现药罐里的药渣不翼而飞了。
照顾古遥本体的那医修弟子,本欲把熬了药的残渣拿出去倒掉,结果药罐的盖子在地上,药罐子连碎渣都不剩。他立刻回头去看病床上的人,手指探了探鼻息。
病人好好的在呼吸着,把脉也没有大问题,但就是昏睡不醒,已经三四日了,这是为何?
药罐又是谁动的?
小医修弟子思索着,便以为这病人醒来过,于是也这么回答她:“不过弟子来时,他又睡过去了,弟子准备带他去青竹山顶上找大师傅看看。长老放心,大师傅医术高超,一定有法子的。”
杨璃一直记挂这事,一百万灵石不是小数目,她拿手里也不放心,更不放心留给别人,便道:“我要外出几日,很快便回,若是此人醒了,你照样捏碎之前我给你的法丹,我会速速归来。”
弟子作揖表示遵令,杨璃离去后,他便用春凳将此人抬起,他在前,春凳与人在后,一起晃悠悠地飞上山去。
他要找大师傅问问。
古遥的袖口中,冒出一颗细小的蛇头来。
小黑蛇悄悄地看一眼周遭,继而火速缩回了脑袋,又滑进他的衣裳内藏了起来,嘴里满是药渣子的苦味。
小骨头不明白主人为何昏迷不醒,在没人的时候,小骨头爬到他头上去,在他耳边叫了他许久,嘶,你快起来,我饿了嘶,你快起来带我去吃东西!
叫得小黑蛇没了气力,只好出去找食物。
可在此处根本找不到吃的,只有一堆乱七八糟的药材,有些苦,有些酸,有些是又辣又臭,什么古怪的味道都有。
他只盼着主人快些醒来,带他下酒楼,吃香的喝辣的。
这时,小医修弟子将那无名剑修抬至山上,求见大师傅,说明来由。说这是内门执事堂的长老叮嘱自己医治的剑修,并非本宗弟子。
“老师,长老嘱咐我医治好他,可这都好几日了,弟子愚钝,尝试了医书上的几种方式,都未曾将他唤醒,还望老师替弟子解惑。”
“内门执事堂的长老?”门打开来,里头那人走出,是个蓄了长须,满面红光的中年人。他令春凳飞入,搭手,为此人把脉。
半晌,他凝眉不解:“这症状,有些像离魂症。”
“离魂症?”弟子沉吟未决道:“可是老师,弟子猜想此人半夜曾醒来活动过,并不是一直昏睡未醒。”
大师傅肯定地说:“这便是离魂症的一种症状了,醒了,却没有完全醒,我这有一味丹方或许可以救他,那女长老叫什么?可曾说了为何要救这人?”
小弟子摇头,拿出那女长老给的法丹:“她只让我等他醒了,便捏碎唤她过来,虽然这剑修并非我宗门之人,可女长老很看重他的性命,还给了我这些灵石。”
大师傅一看法丹和灵石,知晓此事重大,便命弟子去药田寻他需要的药材。
与此同时,容寂袖袍一卷把他带到了后山无人的山间溪流处,再一松,古遥看见周遭,是一幽静的山谷,溪流潺潺,阳光照在水面上,闪着碎光,不知水里有什么,那碎光异常逼人的耀眼。
容寂左手托着小狐狸,右手从溪流中捡起一块足够好看的无色琉璃,不知是送给他,还是给他看,捏着小珠子的右手伸向他。
可古遥心里记挂着紫袍女子与自己的赏金,不肯领情,他报复心重,连日怨念一拥而上,在那手指伸过来时,倏地狠咬了一口,尖尖的牙刺破男人的手指,一股甜腥钻入口中——
容寂对他未曾设防,一下被咬了手,流了血,虽不疼却也皱眉,低头凝视住他。
男人的血液浸入喉咙。
——“咚咚”。
古遥听见自己的心脏在巨响,好像随着那滴血的涌入,也涌进了股汹涌而神秘莫测的暴躁力量。
古遥难以自制地朝他凶狠地呲着牙,眼底含着强烈的攻击性,猛地扭头从他掌心跳下,容寂指尖微光一闪,法术将他定住。
小狐狸定在半空中,不受控制的,仰头从喉中发出低低的威胁吼声。
容寂手指流的血止住了。
从未有人伤过他,吃他的血,所以容寂也不知会发生什么,看好像激发了小狐的凶性,容寂便在自己的储物戒里,随手找了一张符箓,盖在了狐狸脑袋上,轻声说:“好了,别凶了。”
古遥瞬间止住了所有动作,可眼珠子还会动,眼里凶性不减,牢牢盯着容寂。
容寂心想自己是不是用错了符,又重新找了一张出来,贴在小狐狸的下巴上。
小狐狸眼里的兽性退化了,可眼前视线也变得朦胧模糊,画满了圈圈。
在他晕过去那一瞬,几乎是同时,容寂伸手将他接过,抱在怀里。
这动作本能一般,有未知的事物在那一下操控了他。
容寂将他抱起,小狐狸闭了眼睛,动也不动地躺在他的臂膀里。他低头注视着小狐狸,过了好一会儿工夫,容寂听见自己轻微的叹息声。那好像属于他,又仿佛不属于他。
一盏茶过后,一人抱着一狐回到三辰殿。
容寂将他搁在一团足够柔软的垫子上,自己坐在旁。说是打坐,眼神却一直停留在软垫上侧躺着的小花身上,根本无法静下心来修炼。
他不懂这种情绪,低头看一眼自己的手指尖。
指腹没有伤口,可确是被咬了一口,那一下刺破的鲜血涌动如此真切。
容寂记得,这不是他第一次咬自己了。
这回还咬出血来了。
这小家伙……
容寂扫过他微微蜷缩的身躯。
……自己能拿他如何?咬回去么,自是不可能的。
可他毕竟伤了自己,要给点教训才是。
容寂抬手,指尖未带半分力道,缓缓点过去,像是想要戳他脑门一下以示教训,可手指到了半空中,又悬而未决地停下。
半晌,容寂真的用手指头戳了他脑袋一下,但也从指尖输送了些许灵力过去,他记得这小家伙,以前最爱趴自己怀里吃他灵气。
这么想着,那小狐狸仿佛感知到了什么,是他喜欢的灵气!他于沉睡之中伸展两只前肢,将那灌入的灵气始作俑者——容寂的手,抱在怀里。
容寂愕然,感受到那柔软蓬松的温度,轻轻抽了一下手,却没能抽回来。
或许将他当成什么人了吧,古遥将他的手抱得很紧,仿佛要揉进自己的皮毛与身体,毛茸茸的下巴,不自知地蹭了蹭人类的手腕。
同时,这化身狐体内,也悄然发生着一些变化,激发了他凶性的血液,也带来了无穷的灵力,浸入他的四肢百骸,古遥沉睡着,却也在运转修炼,将这点滴却骇人的灵力化作修为。
病床旁,青竹山大师傅将独家炼制的丹药,塞进床上病人的口中:“我这秘方,药到病除,包他两个时辰内必会醒来。”
两个时辰过去了,病人还没醒。
小弟子扭头看向他:“大师傅,他还没……”
天色已暗,大师傅咳了一声,捋了捋自己的胡须,放话说:“吃了我这味药的人,最迟明日就会醒来。”
那医修小弟子点点头,很信任大师傅的话。入夜后,关了门,他回到自己的医舍歇下。
夜深人静的青竹庐舍。
“嘶、嘶嘶、嘶……”
古遥耳边浮现扰人清梦的动静。
小黑蛇见叫不醒他,爬上他的脑袋,用蛇尾在他脸上扇了扇。
“嘶!嘶!”
见他还是不动,小骨头郁闷地游下床,饿着肚皮钻进附近的药圃,他也不管好不好吃,什么味道,只要不是蘑菇就行,于是一路搜刮过去,蛇身游过之处,药圃寸草不生。
搜刮干净了,他也差不多吃饱了,缩回了古遥衣袖里。
翌日晨。
天还未亮,晨起准备浇水的弟子,一下见到仿佛强盗过境的药圃,不相信自己的眼睛般,抬手揉了揉。
眼前一片荒芜。
他惊恐地张大了嘴。
“不、不好啦——大师傅!不好了不好了!”
他这一声大喊,喊醒了医舍里睡觉的其他弟子,也喊醒了昨夜苦翻医书研究离魂症的大师傅。
“吵、天还没亮吵什么?!”
“不好了大师傅,药圃、药圃完了……!”弟子到他门前来敲道,声音带着难以置信的哭腔,“都没了,除了三花菇,什么都没了……”
“什么没了?!药圃?”他立刻坐起身来,鞋都没来得及穿就冲开了门。
随着越来越多的弟子起床,外面渐渐变得嘈杂起来,经营了百年的药圃,有些灵草要栽种几年结果,有些要数十年,还有一些百年才开花的,现在统统被没人性的连根刨了,除了一种略带毒性,叫三花菇的黄阶灵药,什么也不剩了。
还好真正珍贵的药材,都在内门,可这也不算小损失。
“是谁??!!”
一声痛心疾首的大吼响彻望霄宗外门,护宗阵法颤动,惊起一串飞鸟。
地上的蚂蚁爬出洞来,又被这一声吼得缩回洞中。
古遥一下惊醒,迷茫之中慌乱不已地望向四周:“怎么了,谁怎么了?”
“嘶嘶……!”小骨头从他领口钻出来,好不高兴地绕着他的脖子转圈。
古遥头痛欲裂,嗓子里塞满了恶心,好像有人趁他睡着时,喂他吃了许多难以入口的东西。
他稍一清醒,打量四周环境,和钻到他领口,兴奋朝自己嘶嘶的小黑蛇对视。
自己这是……
回到本体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