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烟。”邵钧心情不爽,端着饭盆,腰一扭,转弯儿走人。
自从上次那事儿,俩人之间一下子拉远了,邵钧每一回出现在监道里、食堂里、监规风纪思想教育课上,嘟噜着脸,一本正经地,再不跟二九四臭贫逗乐,凡事公事公办,我是警察,你是犯人,我关心不着你!
罗强觉得,邵三馒头生气不爽的时候,那表情确实有些幼稚,就跟被人抢了糖吃了亏似的,特逗。小孩儿多大了,没经历过啥挫折、风浪吧……
“邵警官。”罗强叫住人。
“跟你说句话。”
罗强勾勾手,把人招过来,问:“还生气?”
你三爷不应该生气吗?邵钧把饭盆往石头凳子上一摞,看着眼前的人。二九四今儿很安静,眼睛里没有戾气,看起来完全没威胁性,跟那天的感觉又不一样……
罗强说:“邵警官,那天的事儿,我没想不给你面儿,没想让你难做。”
邵钧回道:“你做都做了,你冲我来的?你说这废话有屁用?”
罗强:“我不是冲你。”
邵钧特严肃地说:“我跟郑克盛也说的是这话,我是你们七班的管教,他归我管,出了事儿我担着,出了事儿也是我教育他。你,也一样,你是我七班的人,你归我管,责任也我担!……你他妈办的这算是个啥事儿?!”
罗强顿了顿,额头眉骨上的疤痕绽露出柔和的浅粉色:“真不是故意让你没脸,邵警官,对不住。”
邵钧愣了一下,这家伙竟然主动开口道歉。
这种人啥时候能认错,他真心觉着自己有错吗?
罗强说:“老子给你交个底,姓郑的收钱了,他就是冲我来的,我必须收拾他,这是我跟他之间的事儿。”
邵钧憋着火:“还有下回吗?”
罗强说:“他们别惹我。”
邵钧有点儿怒了:“我明白,我见过,这是你们道上办事儿的路数。可这是监狱,不是道上,你来改造的,来重新做人的。你打谱重新做人了吗?你现在还能跟以前一样儿?你要是还想那样儿,你在这地方蹲十五年有什么意义?将来,十五年以后,你出去了,你还走回那条老路吗?!”
罗强眼底是一片黄土操场的苍茫颜色,一丝丝波澜都没有,缓慢又顽固地说:“我就认这条路。老子长这么大,就懂这一套办事儿的路数。”
“你这辈子就这样儿了吗!”
邵钧也不知道哪儿来的气,哀其不幸,怒其不争地。
“我这辈子还能啥样?……邵警官,不然你给我划个道,我应该啥样?”
罗强冷冷地,声音里透着一丝莫名的悲凉与死寂。
……
作者有话要说:陌监区长:“我们三监区,特产心形石头,批发零售,根据客户需要还有特别订做的专门款式,你们懂得!”
二哥:“老子会告诉你们,老子送咱家三馒头的信物,就是老子亲手磨的石头心吗,嗷!”
邵小三儿:“草泥马,你丫以为爷不知道,你丫上辈子那小豌豆、小麻花、小汤圆、小蛋糕的,人手一个破石头心,我咬你,我咬死你!!!”
虐吗,没虐啊~都被我虐跑了吗,拖住大腿不许走,不许,不要被虐跑啊乃们!快吱个声儿吱个声儿打滚~
15、真身...
罗老二是没想到,三馒头讲起道理来,还一套一套的,特认真,特正经。他以为邵钧就是公子哥儿的作派,小年轻的脾气,高兴不高兴都挂脸上,瓤子里没馅。
邵钧归根到底是个警察,办事儿懂得轻重。平时跟犯人们聊归聊,玩儿归玩儿,勾肩搭背闲扯臭贫的常有,打架炸刺儿也见多了,但是监狱里有规矩,有正气。这一回,二九四做的事情触及了他的底线,简直忍无可忍。
可是忍无可忍,也得忍着,不然拿这人咋办?
也恰恰因为是警察,行事还是有规矩管着,不能乱来。换句话说,老盛收了钱可以黑罗强,罗强火了可以疯狂地报复,做狱警的能把这些人怎么办?不爽能撒开了打吗?能直接把这俩人拉去枪毙然后挖一坑倒着埋了吗?
要追责,要加刑,您拿证据说话,报上级机关批示。
用私刑,无非就是拿警棍抽,关禁闭,关小笼子。这人要是个怂蛋,怕打,怕关,你关他还有用。可他要是不怕呢?连小铁笼子都不怕,还有什么能治得住这号亡命徒?
罗老二在道上这么多年,确实天不怕地不怕,脑袋提在手里,命磕在路上。
得罪的人多了,想干掉他的人也多。来清河监狱的路上,押解车就差点儿让人“点”了,押送的警察都见了血。
郑克盛裹着一条胳膊从三监区调走的时候,曾经跟罗强打了个照面。邵钧也是后来才知道,罗强当时跟这人说:“够了吗?还来吗?”
老盛脸色灰败,摇摇头,这意思是服了。
罗强问:“谁?姓刘的,还是姓谭的?”
老盛不敢说。
罗强说:“这回卸你一只手,下回,我卸你一条胳膊,不信你试试。”
郑克盛后来给监狱外边儿打电话交待,罗强这个活儿我办不了,摆不平,钱退回去我不要了。
可是罗强与邵钧之间,确实有一条尖锐深刻到无法弥合的鸿沟。平时穷逗、臭贫两句,可以;越往深里谈,对很多事情的看法,不可能谈得拢。
罗强对邵钧说:“邵警官,我跟你说句实在话,监狱是监狱,道上是道上。你混监狱的,讲的是遵纪守法,我混我的道,走的是刀头舔血的江湖义气,两条路。”
邵钧反驳:“现在你在我手里捏着,你拿监狱当道上继续混?砍刀见血?乱来?”
罗强意味深长地说:“你是条子,我就不可能跟你走一条路。”
邵钧倍儿正经地回答:“这回的事儿,我也背了处分。你一天在我手底下,你就跟我是一条道。从今往后,我该怎么管你,还怎么管。”
罗强歪头看着这人,嘴角轻耸,老子打从娘胎出来,就这号人,我看你打算怎么管?
他却听见邵钧说:“怎么管?你上工,我给你算工分儿;你表现好,我奖励你探亲;你饿了,我给你发馒头;你打架,炸号,我跟你一块儿背黑锅……你要是哪天弄不好,打架打得真挂了,我还要负责给你收尸,善后,赔偿,抚恤,安抚你家属。我们全套打包一条龙服务,包你包到你改过自新刑满出狱的那一天早上!”
“从清河监狱这道大铁门里走出去你焕然一新了,你重获自由了,我就再不用操这心了你撒开脚走你自己的路!”
邵钧说话的时候,眉头皱着,一双细长吊梢的眼看着人,眼睛里清澈带水。
这一番话,是邵三爷的杀手锏,他混清河不是第一天了。
罗强闭嘴了,没再抬杠,深深地看着邵钧。
再冷再硬的人,他终究不是一块大石头。你要说他一点儿都没触动,没想法,那是骗人的。
邵钧特自信,甚至带着他与生俱来的自负:“咱有十五年的时间,慢慢来。我不信你就一直这样儿,等到将来你出狱,我能让你变一人。”
罗强在某个时刻有一种错觉,自己成一小孩儿了,眼前这人忒么的,是老子的“保姆”吗?怎么就把老子“包”了呢……
罗强嘴角动了动,似笑非笑,突然说:“给个烟抽。”
这是这个人服软和解的表现。只是,罗老二服软了从来不会明说,老子认你了,咱俩别掐了。
邵钧刚才还说没烟呢,这会儿下意识地,让那沙哑的声音蛊惑着,从兜里摸出烟盒,往自己嘴里顺了一根儿,再眯眼一瞧,烟盒空了。
邵钧又摸另个兜,把自己摸了一遍。
“没了!……”邵钧白眼儿一翻,气呼呼的。
冷不防地,眼前白光一闪,邵钧没提防,牙缝里叼的那支烟就被抽走了!
罗强把烟塞自己嘴里,上下牙狠狠咬了几口过滤嘴,咬得全是牙印,这回想再易嘴都没人要了。
转瞬间空气里的味道就不一样,俩人仿佛又回到了那天午后盛满阳光的小病房,你一句,我一句……
罗强得意地咬着烟乐,乐出一口白牙:“火呢?”
邵钧气得真真儿的:“嗳我说你这人!……”
邵钧骂:“你这人要脸吗?”
罗强逗:“你的脸我的脸?”
邵钧一挥手:“滚,滚,排队打饭去!去晚了没了!”
罗强甩了一句,“我馒头呢”,顺手拿走了邵钧搁在粥碗上的油饼,塞嘴里吃了,身后是邵三爷一路穷追不舍的骂声……
那些日子,邵钧心里还操心着另外一个事儿。
国庆节眼瞅着没几天了,一盆盆金黄色的菊花在大院里摆出端庄的图案。市监狱管理局的领导国庆日那天要来清河参加升旗仪式,观看队列表演。
一大队先前早就被选中参加表演,可是就在这当口,出了那两档炸号的事儿。
邵钧考虑了很久,找到罗强:“内谁,我想了想,你在新人班再待几天,别调回七班。”
罗强挑眉问:“为啥不让我回去?你想把我搁哪儿?”
邵钧挠头,现在不是把这人搁哪儿的问题,这人能在国庆队列表演里亮相?
邵钧也烦领导没事儿就跑清河溜一圈儿,好玩儿吗?你们来溜达,我们还得集结训练,列队举着彩球花球欢迎,一群光头大老爷们儿,傻不愣登地,你说你们这群领导搞这种劳民伤财的集体面子工程,你们不累吗?你不累我们累啊。
可是烦归烦,二九四这种人,万一当天抽风了,在队伍里跟领导炸刺儿,把领导惹毛了,这可就把咱邵三爷的脸丢到全市了。
邵钧问:“你真想回七班?”
罗强反问:“不然你把我塞哪儿合适?”
邵钧心里也明白,这二九四还只能去七班,因为只有七班的大铺空了。把这人塞三班,他一准儿跟老癞子掐起来;塞到五六八班,他早晚把五六八班的大铺一个一个灭了。
这样的人,你要管他,你要让他服,只能先把他扶到他应该待的那个位置上。每个牢号五个上下铺位,靠门靠洗手间的位子是差位,无名小辈新犯人睡的。而最靠里靠窗那个床的上铺,是每个班的班头、大铺。
那才是二九四应该睡的位置,邵钧心里清楚,其他队长管教都清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