常仲终于忍不住了,“噌”的站了起来,道:“大姐!你到底要做什么?!杜医官说了,你没有事,你唯一的病,就是不该贪心不足,不守妇道,和姓黄的搅在一处,你这样做,让陆家上下,我和三弟,还有晓成怎么办?!你没听秋月说么,那姓黄的要和你断了关系,你快些醒悟,莫再做这些令‘亲者痛,仇者快’的事了!”
常氏一听,捶着床大喊道:“老二,你真是没有一点良心,谁都能埋怨我,你好意思埋怨我吗?我要不是为了你”
常仲几乎从来没有在常氏面前顶过嘴,这会也忍不住了,打断了她,道:“大姐!说到良心,你也讲讲良心,你总说你一个人抚养我们,我四岁就帮你烧火做饭,六岁就下地干活,我也没有白吃家里的饭。再往后,我考秀才府试、道试一路的路费,都是你弟媳妇油灯底下一针一线替人家编麻鞋挣出来的。”
常氏一点也没言语,常仲便接着道:“你每次一到家,就抱怨姐夫怎么怎么对你,他到底哪里刻薄了你?我和三弟在沂源村的时候,逢年过节,他都是一车车的东西往村里头拉,全村的人都瞧着呢。”
常氏听到这里,愤愤的道:“他那都是做给别人看的!从前我和他娘一有口角,他向来不分青红皂白,都是怨我。上次我不过是给你三弟在县里买座宅子,他竟然还跟我动上手了!”
常仲也着了急,道:“你还说那宅子?!那宅子我也出了钱,屋契呢?屋契我从没见过!你说是给三弟买的,我不信你写的是三弟的名字!你若是为自己留条后路,那也罢了,但我怕你是给了那姓黄的做些见不得人的事,上次不知怎么就被人给烧了,还去了官兵,后来又不了了之,大姐,你这是把我们两家都往绝路上逼啊!”
常氏一句都答不出,索性直挺挺的,躺在床上,把眼一闭,咬着牙发起愣来。只剩下常仲连声叹道:“你到底是为了什么?你到底是图什么啊!”
常氏“唰”的把被一掀,吼道:“我为什么?我不甘心!陆兴璘不知道对我好,我就找个对我好的!我就图步宇对我好,你们一个个不知道帮我,还反过来替姓陆的说话”
说罢,她忽然又疯了似的,拉着秋月,道:“快收拾东西,我得去见见步宇”
秋月吓得摆手,常氏忽然变了脸,笑眯眯的对她道:“怎么,你不想做官太太吗?”
杜医官在外面咳嗽一声,常仲慌忙退了出来,对他道:“这是怎么回事?她一晌清楚,一晌糊涂的?”
杜医官道:“这病就是这样,我方才不是告诉你,只能顺着她说,慢慢的来。这药写好了,我劝你,不要把她留在这儿,给她找个僻静的地方,找两个人伺候着她,最好不要让她再见人了。”
常仲接过药方,愣在那里,还是常晓成小心地问道:“大夫,我大姑,她她以后都这样了吗?她能好吗?”
杜医官摇摇头,道:“这不好说,或许好些,又或许差些,要彻底好,怕是难了!”
说罢,他对小厮一招手,那人提起他的药箱,两人对院里众人行礼过后,就叹着气走了。常仲见也没别的陆家人过来,只得对陆钧道:“你大伯母这样子,我还要去跟你爷爷商量商量,我毕竟是她的亲弟弟,她做出这样的事,我没脸把她扔给你们陆家管,虽然现在姐夫还没回来,但我看,还是按杜医官说的,把她接回我家照料吧。”
陆钧点了点头,看着他转身往陆垠住的正屋走去,常晓成跟在常仲身后,两个人想起往后的日子,都是一副愁眉苦脸的模样。
这天晚些时候,陆锦、陆钟都回来了,常氏闹得越来越凶,一会儿说陆锦姓黄,一会儿说要让秋月给她找凤冠戴,整个院子里鸡飞狗跳,陆锦吓得面如土色,哭着跑到二房院子里来找陆钧,道:“哥!我不姓黄,我娘这是怎么啦?”
陆钧道:“你娘一时失了心智,她说的都是疯话,你还替她嚷嚷什么?”
又道:“回头你舅舅来把你娘接走,你要跟着她去么?”
陆锦还在那里摇头:“我姓陆,我姓陆,我不去常家,我就在陆家呆着。”
陆钧道:“你知道就好。你记住我说的,给你自己,给陆家争点气,往后不要逢事就哭哭啼啼的!”
陆锦擦了两把眼泪,垂头丧气的回去了,陆钧坐了一会儿,对安材道:“去和秋月说一声,晚上常氏睡下之后,叫她到这边来。”
安材走了以后,陆钧本想歇一小会儿,再好好想想往后的安排,却听门外又有些响动,似乎是他的两个婶子刚刚看了热闹,到二房来找赵氏说话。秋华不知道被赵氏打发到哪里去了,祁儿便前前后后的在院子里替她们摆好桌椅,又奉上茶来。
孙氏和秦氏坐下,三人感叹了一番,孙氏便开口对赵氏抱怨道:“二嫂子你不知道,今日我们到绸缎铺子里去查账,那卖了东西见不着钱的就不说了,但是今年初大哥千辛万苦从杭州背回来的两匹玄色织金的缎子,还有松江阔机织的上等的素绢、潞绸、南锦,这些百十两的料子,竟都不知道被她用到哪里了,帐上一丝儿踪迹也没有!”
赵氏听了,也惊讶的道:“这到底是怎么回事?蒋先生也不知道么?”
孙氏恨恨的攥紧了丝帕,道:“姓蒋的那糊涂蛋只知道张着嘴、喷着唾沫和我们争,说是大太太放楼上的柜子里了,可我和弟妹上去看过,那柜子里空空的,别说是缎子,就是白布也没有一匹!”
三人琢磨了一会儿这些东西的下落,都不知道该从何查起,陆钧在屋里听着,心情颇为沉重,他知道,常氏虽然不会再兴风作浪了,但是她留下的这个烂摊子,还得自己亲自收拾!
晚膳过后,天色渐渐转暗。院里点起了灯,一团团微黄的光沿着回廊在夜色中跳动,陆钧站在二房的院口,脑子里一会儿是左传,一会儿是今天看过的八股文,一会儿又冒出了常氏几近疯狂的叫喊声:“我就图他对我好”
陆钧盯着一盏灯火有些出神,忽然发觉有人沿着墙往这边走来了,这人一边走一边回头看着,一副小心翼翼的样子。
陆钧转身进了院子,不一会儿就听见院门处安材的声音道:“是你啊。”
秋月低着头走了进来,她看上去似乎已经精疲力尽,平时清高冷淡的脸上满是倦意,一开口请安,声音也是沙哑的。
陆钧破例让她在坐在旁边的石凳上,秋月死活不敢,陆钧也就由她去了。待她在一旁站定了,陆钧问道:“常氏睡了么?”
秋月轻轻咳了两声,道:“服了杜医官开的药,总算是睡了。”
陆钧点点头,道:“这几日常氏的弟弟就会把她接走,你向来是贴身照顾她的,到时候”
陆钧还没说完,秋月就赶紧跪在地上,压着声音道:“少爷,求你了,我不想跟常氏走,你让我留在陆家,做什么都成!”
陆钧摇着头,道:“你跟常氏太久了,没有你,你让常老爷到哪里再去给她寻一个合适的丫头?你放心,常氏脑子虽然不清楚了,常老爷却是个厚道人。他不会亏待你的。”
秋月一听这话,真着了急,抹着眼泪恳求陆钧,道:“少爷,我不想一辈子照顾一个疯子,这不过半天功夫,我已经快没有命了”
她哑着嗓子呜呜咽咽的哭着,一边哭一边给陆钧磕头,陆钧这才松了口,道:“既然你不想去,那接下来,我问一句,你答一句,你若是句句实话,那我就求一求爷爷,让他把你留在陆家。”
秋月拼命点头,道:“凡是我知道的,我都实话实说。”
陆钧道:“好,我先问你,平日铺子里的账,到底都是谁在管的?家里的货又由谁照看?一笔笔出帐进账,有没有人核实?”
秋月擦干了眼泪,一五一十的答道:“账都是蒋先生在管,但库房的钥匙一直在太太手里。若是有人从楼下买布,或是要做衣服,都是铺子里那两个丫头招待,银子由蒋先生收着。至于楼上存放的,都是较为昂贵的衣料,往往是洛陵城里的有头有脸的人家来给家中女眷做衣服时,太太亲自带他们上楼去看,帮他们挑选。”
说到这里,秋月瞟了一眼陆钧,估计他已经知道那些绸缎都已经不翼而飞了,于是也不再替常氏遮掩,道:“其实楼上的货,大半都被太太送给黄、黄步宇,让他拿着四处去做人情!尤其是前几日那什么冯公公来的时候,太太和黄步宇两个人翻箱倒柜的,能看得上的料子都叫我包好,用轿子抬到黄家去了。”
这个答案也在陆钧的意料之内,他没再接着追问下去。听着外面传来的阵阵更声,他忽然放低了声音,道:“我问你,我爹出事的那一年,秋华给常氏报的是什么信?到底是谁害了我爹?!”
秋月听见最后一句,吓得浑身抖了起来,又接连磕了几个头,道:“二老爷的事,我可是真不知道内情。那年秋华他哥到外面赌钱,借了债要秋华替他还上,秋华不敢跟二太太说,手里又没钱,恰好被大太太知道了”
秋月自然不能告诉陆钧,秋华的事还是她告诉常氏的,她见陆钧表情没有什么变化,便接着道:“太太接济秋华之后,便让秋华把二老爷的消息说给她听,别的也都没有什么,只是有一次,二老爷从南方回来的时候,已到了咱们这兖州地界,遇着个大官,姓杨,名字我记不得了。他似乎和二老爷一见如故,留着二老爷在路上停了几日。太太一听这杨大人赏识二老爷,便着了急,对我说要去找黄步宇想个办法,后来,后来二老爷就”
说到这里,她便停了停,方才继续说道:“从那往后,太太也没在我跟前提起过什么,这、这事人命关天的,我也不敢乱猜”
陆钧听她说完,慢慢站起了身,往屋里走去,一边走,一边道:“你想留下来,就得做些有用的事。明日你去找三太太,跟她把铺子里的账都过上一遍。楼上的货,常氏放在哪里,还剩多少,也都一样样交代给她”
陆钧的声音越来越小,秋月慌着起身,还没来得及道谢,陆钧的屋门已经“砰”的一声,在她前面紧紧关上了。
秋月离开之后,安材来到陆钧屋内,却发现屋里黑着,陆钧双手抱胸站在窗边。安材以为他在想事情,正要悄悄的退出去,忽然听见陆钧开口问道:“安材,你还记不记得,黄家从前是开当铺的,黄步宇不过是个久试不第的书生,他弟弟是洛陵有名的恶霸无赖。”
安材道:“没错,他家原先只是有两个闲钱,像如今这般县太爷都高看他一眼,那也就是这几年的才有的事。”
陆钧沉吟了一会儿,问道:“黄步云当上千户,是哪一年的事?”
安材掰着手指头算了一算,道:“好几年了,我记得是承兴十七年,十八年罢,他做上千户,盖了三间大院,这事洛陵县尽人皆知”
陆钧把窗户轻轻一掩,回头问道:“我爹去世,又是哪一年?”
安材声音一颤,道:“方才我、我就是按老爷走的那一年算的,正是正是同一年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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