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礼文回过神来,点头道:“不错,那天我听你感叹科举取士的弊端,便知道你不是人云亦云,空得虚名的人。我考取了生员之后,家父曾对我说:‘读万卷书,不如行万里路。你如今年少成名,书读了不少了,也该去外面见一见世间万象,不要像如今朝廷中的那些腐儒,满口之乎者也,高高坐在官位上,却不知道百姓过的是什么日子。’当时,正逢圣上点了家父做这山东道的巡抚,家父便带了我到山东来游学。”
陆钧认真听着,陈礼文又道:“我刚来这山东的时候,见家家‘夜不闭户,路不拾遗’,虽比不上我家乡江浙那边富饶,却也十分兴盛热闹。只是这一两年。”
说到这里,他叹了口气,道:“皇上派了这许多矿监税使,四处争敛,何谓矿监?就是那些专管开采矿产的宦官。这些宦官不止控制矿场,且兼管各地税务,又担任岁办、采办的督造之职,这山东六府十五州稍微有些资产的人家,哪个没有受过他们的盘剥?”
这是正在陆钧眼前发生的事,他自然听得仔细,见陈礼文说到这里顿了一顿,便开口问道:“既然各地民不聊生,怨声载道,那为何无人上报当今天子,将这些宦官撤回呢?”
陈礼文苦笑道:“这可就说来话长了——当今的皇上是个明君,自从即位之后,四方征讨,平定了东北,西南两处边界。可这近十年来的粮草军饷却是一笔不小的数目,国库里自然就渐渐空虚了。”
听到这里,陆钧道:“既然如此,那圣上又为何不与朝臣商议,适当的增加赋税,何必一定要横征暴敛?”
陈礼文道:“我也只是听家父与人议论过一两句。当日陆阁老在朝为官的时候,皇上与他商议此事,他也建议略增田税,以解燃眉之急。家父当时官任户部侍郎,他以为此事不妥,曾说:‘大魏以农为本,如今风调雨顺,百姓尚且家无余粮,若是增加田税,百姓就没有足够的粮食播种,来年若逢天灾,该如何是好?’”
陆钧道:“令尊大人说的也有道理,却不知皇上是如何决断的?”
说到这里,陈礼文叹了一声,道:“谁知道,这些话都落到了皇上身边一个宦官耳朵里。这个宦官可非同一般,他姓李,叫做李阮。从皇上做太子时,这宦官就在他身边伺候,从前太后在时,他尚且顾忌几分,自太后患病而崩,就没有人比这李公公更得皇上的宠信了。据说,就是他向皇上进言道:‘不增田税,还有商税、矿税、盐税这些商户们如今个个赚的盆满钵满,官员们也多与他们勾结,以中饱私囊,陛下何不绕过户部,直接选派自己的人,到各地去开采官矿,监制官盐,增收商税呢?’圣上听后,对他大为赞赏,并开始选派宦官,派他们到各地征税了。”
自古以来宦官作乱的朝代可不算少,陆钧脑海中顿时冒出了几个遗臭万年的名字。想到那些朝代后来的结局,他皱起眉头,问道:“李公公再受皇上的宠信,也不过是一个内侍,如今满朝文武,已经没有一个可与之抗衡的人物了么?”
陈礼文道:“这就是家父常常感叹的,这科举兴了也快百年,到如今,国家有难,却无人能出一策,又无人敢发一言,这到底是为何呢?”
陆钧听了,也沉思起来。这时候陈礼文却话锋一转,道:“其实数年之前,早就有人预见到了这一场祸端。他是家父的一位同年好友,却不幸英年早逝了。”
陆钧一愣,还没来得及再接着问下去,却听陈礼文又叹息了一阵,见陆钧案上放着陆兴璘整理陆家春秋集传后写的序,便问过陆钧,拿来和陆钧一同研读了一晌。陆钧发觉陈礼文果真博闻强记,他委婉的指出了其中几个不妥之处,陆钧也觉得极有道理。
两人聊得投机,不觉天色已晚,陈礼文的小厮在外面提醒道:“公子,该回府了。”
陈礼文放下手中书卷,一副欲言又止的神色,在陆钧探寻的目光中,他方开口道:“家父今年任期已满,回朝复命之后,也不知往后会被派到何处。我在这洛陵也待了太久,昨日收到家父的书信,催促我回滋阳去。只是”
陈礼文一句话没说完,就站起身来,对陆钧深深作了一揖。陆钧忙起身去扶他,待陈礼文行完礼之后,陆钧见他面色异常,又不开口,更加疑惑,道:“思予兄,你有什么要吩咐我的,尽管说便是。”
陈礼文支吾了半日,最后把牙一咬,道:“陆公子,敢问令妹可曾许配过了人家?”
陆钧吃了一惊,又不能撒谎,只得道:“这个还不曾。”
陈礼文似是大大松了口气,接着道:“我、我那日自从在洛云轩遇着令妹,虽是初见,却如遇故人,回去后,更是朝暮相思,寝食不安。我、我想求娶令妹,不知道你意下如何?!”
陈礼文说出这番话,满脸通红,继续道:“我方才进来时,已经看见府上在收拾行李。想来也是听说了些不好的消息,要到别的地方去避祸。可令妹如此美貌,无论是到了哪里,总会像那天一般,引些登徒浪子觊觎。能避得了一时,却避不了一世。如今世道已乱,她的事,你该早做安排。”
陆钧听他这话似乎还有下文,便问道:“思予此言何意?”
陈礼文道:“家父昨日派人前来接我去滋阳,护卫的人已经到了。这一路上,无论是冯公公,还是各地税使,绝不敢找我的麻烦。若是陆公子你和令堂、令妹同意,不如就让令妹与我同去滋阳,见过父母,待一切安顿好之后,我定派人送来重聘,再行采纳之礼。”
陆钧没有想到,陈礼文竟然这么心急,他慢慢坐了下来,道:“思予兄,别的可以,这件事一定不行。一则茗儿如今年幼,还未及笄;二则你还未曾请人算过你二人的生辰八字是否相合;三来如今家中确实有些变故,但正因如此,我才不想将茗儿轻许人家”
陆钧还没说完,陈礼文就出声恳求道:“‘礼有经,亦有权。’并非我不守礼度,只是如今事情紧急,我怕生出事端,还望陆贤弟可怜我一片诚心”
陆钧也着急了,打断了他,道:“思予兄,我真的不能让茗儿跟你走。我并不是不相信你的为人,只是你可曾想过,你这样就把她带回去,若是见了令尊令堂,他们对茗儿不满,到时候,你该怎么办?茗儿又该如何自处?!婚姻是茗儿一辈子最重要的事,我绝不能如此轻率决定。思予兄若是为此事前来,那还是请回吧。”
陈礼文见陆钧已经动了怒,深深吸了口气,叹道:“陆贤弟,我想娶茗儿,确实出自真心。既然你不同意让我带她走,那带我回到滋阳,一定会禀明父母,派人来下聘书。”
陆钧见他不再坚持,语气也缓和了下来,道:“好。即便如此,嫁与不嫁,也还要看茗儿和我母亲的意思。”
陈礼文忙道:“那是自然!”又道:“陆贤弟,我也见过不少士子,有你这般学识人品的,实在是少之又少。家父屡次嘱咐我,如今人才凋零,若是遇上真正能够匡扶社稷的儒士,一定要以礼相待,用心结交。即使即使我和令妹之事不成,我还是想和你结为异姓兄弟,日后一同为国效力,你看如何?
虽然陈礼文闹了这么一出,但他毕竟当日救了陆茗,而且他学识渊博,陆钧对他的学问还是很钦佩的。这个请求,陆钧没有办法拒绝。于是他便爽快的答应了下来。
谁知这时,只听屋门处传来了一阵响动。陆钧开门一看,只见陆茗撅着小嘴,气鼓鼓的看着他。
陆钧压低声音,严肃的对陆茗道:“茗儿,你在这里干嘛?快和娘一起回屋收拾东西,待会儿就要启程,你不要耽误了事!”
陆茗也没说什么,一扭头转身跑了。陆钧叹了口气,对在屋里直愣愣看着这边的陈礼文道:“思予兄,家父早逝,母亲对我们两个,尤其是我这个妹妹,颇为溺爱,她聪颖有余,稳重不足,平时未免有些不守规矩。我也想留他在家中再教导几年,将来才可担得起相夫教子的责任。”
陈礼文知道陆钧这会儿是绝不可能让陆茗和他走的,于是只能点头道:“令妹秀外慧中,一点就透,贤弟你也不必太过担忧。”
屋门敞开着,陆钧见天已经完全黑了,也有些担心陈礼文的安全,于是便和他告别,把他送到了门口。他离开之后,陆钧来到赵氏屋内,也不看陆茗,而是对赵氏道:“娘,方才我和陈公子说话,你怎能纵容茗儿在门口偷听?!等你们到了乡下,您一定要好好看着茗儿,不能让她再惹事了!”
赵氏对陆钧是言听计从的,也知道方才放任陆茗留在院里不对,脸色微红,道:“钧儿,你说的对,我记住了。”
陆茗从赵氏身后探出个头,不满的嘟囔道:“说的是我的事情,为什么我不能听。哥哥,你以前一直说我的婚事要我自己做主,可你现在就这样拒绝了陈公子,你问过我了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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