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得意,阿厌还在外面吗?”
“回陛下,在呢。”
方才沐浴换药时还疼得龇牙咧嘴动都不能动的帝王,这会儿却俯身趴在桌案上,犯起愁来的样子跟十五六岁那会儿没什么两样:“她在外面转悠了好几天了,为什么还不进来?我是不是太凶,吓着她了。”
“……陛下想听实话吗?”
“当然要听实话。”
“陛下和皇后在一起的时候,确实有些严肃。以至于她在成安殿外看了五六天星星了,都不太敢进来……”
“你把她叫进来吧,”他挺起背来,揉了揉脸,动了动唇角,对苏得意露出一个璀璨的笑容,“我待会儿跟她讲话的时候,就这样笑好吗?”
“很好,不过老奴觉得,您跟皇后娘娘说话的时候也温柔一些,就更好了。”
——
五月中旬,乔正堂南下检查税务,杨丞相又撺掇了一群朝臣骂他的皇后。
皇后并不是一个禁不起责骂和批评的人,从两人十岁第一次见面开始,光他听到的、见到的她被骂被罚,已经不下百次了。
本来他是能继续忍下去的,可转念一想皇后被奸人所害病还没全好,就又受到这样的指责,他就瞬间暴戾,从宝座后捞过西疆打仗时形影不离的大弓,随意地搭箭勾弦,一箭就射穿了杨丞相脑袋上的官帽。
还把杨丞相本来就稀疏的头发带下来一大撮,还是脑袋最中央,让杨丞相最宝贝的那一撮。
满朝文武,包括他的六皇叔,都被这个场景震惊到了。
谁也没有料到,在西疆呆了四年,老皇帝怎么劝都劝不回来,以至于在京城毫无根基、亦无亲信的小皇帝,会对在整个祁国都呼风唤雨、炙手可热的杨丞相动手。
当事人的内心却无比豁然,甚至还很痛快:大不了这个皇帝就不当了,他带着阿厌去西疆,啃羊腿,吃葡萄,那儿没人再骂阿厌,也不会有人再惦记着他手中的皇权。
向来温柔和蔼,从小到大一直没有骂过他的姜域,这次光明正大地站在了杨丞相一边,厉声斥责他,还让他给杨丞相道歉。
这要求真的让他很想笑。
阿厌为何被骂,因为大臣们觉得她德行有失;为何觉得阿厌德行有失,因为她十五岁那年当着京城权贵的面大闹了姜域的订亲宴,又在二十岁的时候在成安殿内与姜域羡爱缱绻。
姜域明明知道原因的。
即便是真的发生了什么,只要姜域死咬住说没有这回事,那他的皇后也不会被骂成这副模样。可姜域却从没有反驳过,从始至终未曾替他的皇后说过一句话。
他气得要命。
阿厌对这个人的喜欢,其实一点都不值得。
想到这里,眼睛就有些烫。
他垂下眸子,长长的睫毛遮住了眼中渐浓的桃花色,也遮住了自心头血脉涌入眼睛里的委屈。
短短几个月,他已经掌握了这种本事——明明濒临失控落泪的局面,可说出口的话仍旧能带着不容置疑的威压和不近人情的冷冽:“这几年朕在西疆和戎族打仗,北疆全靠卫将军一个人撑着,想来很是心酸。皇叔也曾在北疆呆了四年,对那儿应当再熟悉不过了,不如替卫将军守几年,让他好回京城修养一番。”
姜域捏着袖袍,一脸怆然地看他。虽没领旨,但也没当庭抗旨。
“那就再给皇叔一些时间考虑考虑吧,万寿节那天,朕想听到皇叔的回答,”他抬起眼睑,眼里水光已经尽数压下去,他笑望着殿内群臣,再次说出表达过好几次的意思,“皇后朕是永远不可能废掉的,除非朕死了,不然大祁国不会再有别的皇后。散朝吧。”
他起身,把弓重新挂回宝座之后,还故意拨了一下弓弦。
雄浑又劲凛的弦音碰撞到玉墙,再折入殿中央,整个大殿的人都被这声音给弹得耳根钝疼,头皮发麻。
苏得意是从来不对朝政发表看法的,这一次却吓得失了态。
回到成安殿就给他跪了,神色动容,泪光点点:“陛下,先帝在世时就说过杨丞相是一根狼牙棒,拿他当武器对付敌人会很好用,但千万别想着去踹他、扇他、敲打他,这样非但伤不了他分毫,自己却能被他扎穿。还有六王爷……六王爷在北疆也是挽强弓射鹰隼的,他的箭法不比陛下的差,您在殿上这般不留情面,六王爷若是反了,那陛下就真的腹背受敌了。”
听完苏得意的分析,他一边觉得很对,一边却又万分期待:“有本事他们也对朕放箭啊,不是能把朕扎穿吗,不是箭法很厉害吗,来吧,让朕试试。”
此时的姜初照还不知道。他仿佛戏台子上的将军,背后扎满了随时都能倒下的靠旗。
不过很快,权臣们就教会他做人了。
五月底,皇后的病好了多半,已经能下床走路了。
苏得意小心翼翼地跟他请示:“陛下,六王妃的帖子整日地往丹栖宫送,她应当很想来见皇后,您说要不要拦着?”
他盘腿坐在殿门处的地上,手肘支着膝盖,手掌捧着下巴,倾着身子望外面瓢泼而落,无止无休的大雨,看宫墙的砖被腾起的雨雾浸染,变成浓重的赭色,想象它在酷阳之下苍白的淡红。
虽已二十岁,但惆怅起来如情窦初开那年没什么两样,只不过只有苏得意在的时候,他才会卸下所有的成熟和故意装出的老成,露出最真实最本来的面貌:“苏得意,我若是不让阿厌见,阿厌会生气吧?”
“或许会,但老奴也说不准。”
“那就别拦着了,她想见的话就让她见吧,”他直起背来,恢复了挺阔又英朗的姿态,像是对殿外风雨讲,又像是对自己说,“即便是想见六皇叔,也不要阻挡啦。现在,她开心就成。”
“老奴知道了,”苏得意拿起伞,准备去丹栖宫跟那些宫女们传达一下陛下的吩咐,伞却被站起来的少年顺手接过去,苏得意懵了一下,“陛下要去哪儿?”
“我还是出宫跟六皇叔六皇嫂说一声吧,朕是吓唬他的,并非真的要让他去北疆。别让他们拿这件事来麻烦阿厌了,阿厌若是知道大概会难受。”
“需要老奴陪陛下吗?”
“不必,也不用备马车了,我想一个人走走。”
这一出宫却很要命。
不知是杨丞相的安排,还是姜域的手笔。在王府后街,无数羽箭自四方建筑后出发,一路穿风劈雨,朝他猎猎而来。
他执伞为剑,抵挡了很长一阵子,终于把墙外的箭都耗尽,终于等到刺客都散去。
虽然还站在漫天水汽里不曾倒下,可没入后背的七八支箭却提醒他——
他可能不太好。
就这样撑着一把伞面残破、竹骨断裂的油纸伞,看滚滚雨水冲刷过他的身体化成平静水流,自脚下蜿蜒。青石路上的液体,从初时的赭色,变成苍白的淡红,最后晕散不见。
第一个反应是:嘶,真他娘的疼。
第二个反应是:近期都不能去看阿厌,她骇脏,看到血染在衣服上,会被吓哭。
可偏偏怕什么来什么。
六月一到,他心心念念又迟迟不敢相见的皇后,对他冷冷淡淡又处处看他不顺眼的皇后,每天夜里准点准卯地到成安殿外打转,却如何也不提要进来,宁愿在海棠树底下看星星,都不愿意到殿里来看看他。
真气人呀。
但转念一想,她幸好没进来。
他现在不太好。
其实陈太医说,有一只箭没得很深,离心脏很近,拔/出来的时候流了很多血,即便是现在,伤口也经常会裂开——他的皇后太怕脏了,所以不能叫她看到,就让她……继续在外面看星星吧。
他也知道自己确实不如星星。
星星不会淌血。
也不会让她哭。
不过不要紧。如果有一天,他真的死了,他就能化成一颗星星了,当皇后抬头去看夜空的时候,他也能不要脸地进入她的眼睛了。
思及此处,就想到母后过世那一夜。
姜界带着他一起跪坐在母后的床边,等待母后离开。
可就在母后合上眸子的前一瞬,姜界却双手捂住他的小脑袋让他强行看窗外,还轻声轻气地说:“阿照,你看到最亮的那一颗星星了没?”
“看到了。”
“你漂亮的母后,在今天夜里,在刚才……飞到天上变成星星啦。”
“你死后也会变成星星吗?”
“嗐……原来你知道‘死’啊,”姜界失魂呢喃着,不过很快就打气精神,拍了拍他稚嫩的小肩膀,“父皇也能变成星星,就是可能不会像你母后那么亮。”
“那我呢?”
“你还小。但以后也会。”
“会和母后这么亮吗?”
“嗯,至少比你父皇我,亮那么一些。”
有滚烫的眼泪,落在他脸颊上。
六月初七的夜晚,他的皇后又到成安殿外看星星了。
他调整状态,花枝招展地对苏得意笑了好多遍,再三确认自己不凶,才让苏得意把人儿给叫了进来。
可不知为什么,看到她怯怯不安的神色,先前所有打好样、存好档、随时都能调出来的表情,都化成了无边的困倦和怅叹。
他垂下眸子,悄悄掩藏着自己的难过:皇后不喜欢我,那我变得再温柔,笑得再开心,也变不成姜域,变不成她喜欢的样子。
怕她更害怕,就强行打起精神来,曼声温语地同她聊了两句。
很快就想起来她站了一夜了,应该会很累,于是准备吩咐苏得意送她回宫。
可就在抬眸的瞬间,发现她糯白的牙齿咬上了饱满的下唇肉,嫣红色在面颊上悄悄扩散,像是有人在雪一样的肌肤下滴了一点朱墨,脸红是不受控制的。
“你有什么想要的吗?”她小意地问。
说这话的时候,莹白的手指露出来,一下一下地搓着袖口。
不知是被风吹到了,还是被她这动作给撩到了,前襟处露出来的肌肤竟然缓缓收紧,他竭力控制住,才勉强藏住内心的遐想和荒乱。
逃避又埋怨地说:“朕想要的,你未必愿意给。”
她抬眸,疏长又柔软的睫毛轻飘飘地颤了一下。
他不敢多看,把前襟拢住,像是这样就能拢住随之而来的心酸:“况且,那个人不值得你为他求情,还是早些回去吧,朕这儿太冷了。”
可皇后她太犯规了。
不但没走,反而坐在了他腿上,为了不让自己掉下去,把他刚拢住的衣襟给揪起来,还一手揪住了一边,让他的胸膛整个都露了出来。
明明被吓到的是他,可腿上的人儿却是一副委屈巴巴的模样,眼珠子往下瞧了瞧,像是做错了事不敢见人就乖巧挨凶的狐狸,“阿照,我这几日在你殿外想了很久。”
他超级紧张。
手揽住她的腰,既局促不安,又心猿意马。
他的皇后根本没发现他的异样,肆无忌惮地凑过来,亲上他的眼角,声音像风吹枝动后,撩过湖面的柳叶梢一样,撩得他的心涌出万千波纹,瑟瑟着,又潋滟着。
“三个月了,我们是不是该圆房了?”
灯熄人拥,枕移帐动。
他的阿厌一遍一遍压着声音喊阿照,又一次一次地被他带动,放下所有戒备,轻颤着勾起脖颈。
他在琉采宫留下的阴影,就这样被身/下的柔软一点一点抹去。却又觉得奇怪,此刻明明没有迷/药的侵扰,为何却像中了毒一样。
想坠入深窟,想徜徉花雨,想茹毛饮血,想攻城略地。
无法控制心绪,起初还拿捏着力道,最后就自甘沉沦了。
荒唐和疯狂占据着整个的他,在最后一丝稳重里,他是这样的庆幸——
还好是阿厌。
是自十岁那年初见自此就常驻他心头的阿厌。
是吃到什么好吃的点心就不自觉往他嘴里填一块的阿厌。
是玩得没心没肺,惹他生气,却总能惦记起他的情绪,认真道歉的阿厌。
是因为两个人的过错被乔正堂骂了,还抬头让乔正堂不要告诉皇帝陛下的阿厌。
是于春和景明陪他去南山放风筝,还会把自己已经放得很高的风筝大方地送到他手上,怕风筝飞走还把线缠到他手腕的阿厌。
是于夏阳酷热中带他去后湖摘莲蓬,先摘下一片最好看的荷叶放在他头上,然后嘻嘻笑着说不要晒黑了,不然阿照就不漂亮了的阿厌。
是不舍得他去北疆打仗,从宫门口一路跑一路喊,明明那么怕脏,宁愿踩到水洼,也不愿意停下,怕再也见不到他的阿厌。
该怎么去喜欢这个小姑娘。
该怎么告诉她自己不敢回头看。
该怎么收回那些气急了骂她的话。
又该怎么告诉她,皇位没有那么重要,她不必听姜界胡言乱语,帮他尽心尽力地守着。
又很难过,怕说出这些,让她觉得曾经的努力不那么值得。
“唔……阿照,我难受。”
他笑起来,亲了亲她的后背,故意欺负她:“哪儿难受?这儿,还是这儿?”,,大家记得收藏网址或牢记网址,网址m..免费最快更新无防盗无防盗.报错章.求书找书.和书友聊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