岁初(1 / 1)

秦昶王十四年春,秦灭六国,一统天下,称大秦皇朝。秦王姬越登基,史称永旭帝,改年号明昼。同日昭告原楚熙王卫敛为长熙帝君,位同帝王,下称君上,一同理政,与之齐名。

双帝共治,推出种种改革措施。统一货币与度量衡,号令天下万民皆学习中原语言,鼓励异族通婚,允许民间婚配男妻,改进科举广纳贤才,设立三省六部……上行下效,政治廉明,国泰民安,海晏河清,共同开创明昼盛世。

明昼元年三月初三,大吉,宜嫁娶。

卫敛天不亮就被迫爬起来更衣准备,懒懒坐在镜前,垂下的眼眸还含着一丝雾蒙蒙的困倦。

今天是他和姬越大婚的日子。

也是永旭皇帝与长熙帝君一同登基的日子。

他现在待的地方,是永平供使臣居住的驿馆。成亲有个重要的流程便是迎亲,新郎要从自家出发前往新婚妻子的娘家,将人请上花轿,接回自己家。皇室的册封大礼自然不会与民间婚事一模一样,要更繁琐更隆重,但大致的流程也相差不大。

卫敛真正的家在良城王宫,距离永平山高水长千里迢迢,当然不可能真从那里出发。是以这驿馆就暂时充当了这个场所。

当年他从楚国赴秦为质,便是在这驿馆里住了三天,等来秦王一道口谕——“封公子敛为侍君,入宫伴驾”。

而今他再次走出这道门,成的却是荣光无限、至高无上的帝君。

长寿梳着卫敛滑如绸缎的墨发,不由道:“公子……不对,君上,今日是您大喜的日子,要打起精神。”

卫敛勉强抬了抬眼:“卯时不到便起身,我哪来的精神……”他什么都受得住,唯独是个起床困难户。

便是起初与姬越相识的时候,哪回不是姬越快下朝了他才堪堪起身。

长寿提醒他:“可您当了帝君,以后要与陛下一块儿上朝,天天都要寅时起身呢。”

卫敛一顿,霎时精神了。

他怎么就忘了这茬?

当了帝君就得天天上朝,天天上朝就意味着日日早起,并且几乎全年无休……

这是何等的恐怖!

卫敛喃喃:“我想逃婚。”

长寿:“……”

公子有毒。

当初入宫当侍君生死不知时都没想过跑,如今前途光明竟提出逃婚。

理由竟是因为不想早起。

长寿叹服。

长寿心底还是习惯唤卫敛为公子。毕竟在他的印象中,公子不过是去治理了一场瘟疫,而后便消失数月,之后就是大战爆发,他在秦国听到公子称王,然后秦王前去求娶……

公子就成君上了。

事情发展太快,长寿至今都感到不可置信,但他打心眼里为公子如今的地位而高兴。

公子就该如此,天命君王,无需对任何人俯首称臣。

他原以为秦王对公子并无真心,可那一出江山为聘已传得人尽皆知,如果连这都不算真心,那这世上恐怕都是假意了。

他是真的祝愿公子与秦王陛下天长地久,百年好合。

“君上三思。”长寿真诚劝告道,“兹事体大,逃婚恐怕不妥……”

长生又敲了下长寿的脑袋:“君上说说而已,你还当真。”

卫敛:“还是长生聪明。”

长寿:“……”

是他愚笨了。

待整装完毕,卫敛从屏风后走出来,室内宫人腿一软,差点跪下喊“吾皇万岁”。

卫敛今日穿的是一身深缁广袖龙袍,墨发束起,头戴金色冕旒,极为隆重尊贵。流苏下的眼眸微抬,暗含的凌厉与威严便足以震慑众人。

他们只见过公子敛白衣温雅的模样,今日却是真真切切感受到君王威仪了。

众人呆滞片刻,还是一名老嬷嬷率先回过神,躬身道:“君上,吉时已到,请上龙辇。”

寻常人家是花轿迎亲,帝王家就不同了。今日两位主角都是君王,又同为男子,此等婚事着实无前例可循,宫人们也是头一回办这样的婚礼,没有经验,不清楚该用什么样的规格。

陛下亲自参与策划,减免了许多不必要的规矩,又将另一些方面办得更加盛大。最后确定下来的规格,恰好要比册封皇后的大礼更高一分。

卫敛踏出驿馆,装饰华丽的龙辇早已等候在外。姬越骑在四蹄皆白的高头大马上,一身玄色龙袍,与卫敛身今日的着装很是相衬。

左侧跟着阿萌,脖子上系着红绸摇头摆尾,配上一颗圆滚滚的狮子头,充当吉祥物。右侧是小红,通身枣红的骏马安上漂亮的马鞍,威风凛凛。

卫敛看了眼,没有去登龙辇,直接踩着马镫,利落地翻身上马,与姬越并驾齐驱。

礼仪嬷嬷见他没有登辇,顿时傻了眼:“君上,这不合规矩……”哪有新娘子不上花轿,去和新郎一块儿骑马的?虽然这回的新娘是个男人……

卫敛回她:“朕便是规矩。”

礼仪嬷嬷听到那个自称,身子一抖。

是了,这位可不是皇后,是与陛下平起平坐的帝君……

姬越闻言,低笑一声:“君上好大的威风。”

卫敛侧首:“陛下若是不想让我逞威风,将小红牵来作甚?”

二人相视一眼,彼此心照不宣,一拉缰绳,向着皇宫而去。

到了皇宫后的繁文缛节更是数不胜数。文武百官早已身着品服恭立于御道两旁,空出一条康庄大道,供帝王通过。

卫敛下马后,与姬越并肩走过御道,登上丹墀,立于承天殿前。

几道大礼行毕,司礼女官交接玉玺与宝印,意为皇帝与帝君此生共享荣耀与权柄。

交接完后,李福全在旁宣读誓词:“皇天在上,承运后土,明昼开世,今为永旭皇帝与长熙帝君缔结秦晋之日……”

誓词洋洋洒洒,冗长枯燥。日头高起,一身沉重的行头让不少官员额头上都沁出密密麻麻的细汗,又碍于规矩不敢擦拭。

姬越和卫敛的行头是最重的。且不说登基用的华服里三层外三层密不透气,光是头上的冕旒就不知有多重。卫敛静立着神色无异姬越心里已在懊悔,早知当初就再多删减几句。

他有心简化,免得卫敛劳累过甚,又怕从简太过失了隆重。他想给卫敛一个盛大的婚礼,弥补当初的委屈。

等香都燃了半截,李福全终于念完誓词,高喊一声:“拜!”

这一拜是尊天地。

“再拜!”

这一拜是敬先祖。

“三拜!”

卫敛转身,与姬越正面相对,流苏下的目光虚虚交汇一瞬,他垂眼拜了下去。

姬越轻轻笑了笑,同样回了一礼。

这一拜是为彼此。

“礼成!”

这要是一般人家,这会儿就该送入洞房了,他们还需接受百官朝拜。

卫敛与姬越三拜完毕,转身面对大臣。静候许久的群臣终于跪下,行三拜九叩大礼,声音整齐洪亮:“吾皇圣安,恭祝陛下与君上千秋万岁!”

侍卫、宦官、宫女亦一同跪下参拜。

卫敛站在高高的玉阶上,俯瞰底下众人臣服跪拜。

他并未看向姬越,目视下方,二人却似心有所感,与之携手,齐声道:“平身。”

行过大礼,拜过天地,百官相贺,万民同庆。

这手一牵,可就再也放不开了。

长熙殿。

姬越并未让卫敛住进皇后所住的椒房殿,另外翻新扩建了一座宫殿,作为成婚用的新房。

折腾了一天,卫敛一进屋就屏退宫人,把沉重的冕旒取下。

这东西戴久了是真能把脖子压断。

床褥是大红色,绣着双龙戏珠的纹样,颜色瞧着十分喜庆,但底下并没有按照习俗藏些红枣花生桂圆莲子之类硌人的东西。

那些东西寓意是早生贵子,帝君是个男人,生不了皇嗣,当然没人敢拿这些去找不痛快。

倒是方便了卫敛直接躺下。

姬越进来便见到躺在被褥上长发散落的卫敛,语中先含了笑:“今日累坏了?”

卫敛睁开眼,懒洋洋道:“是啊。”

起得那么早,穿得那么重,行那么多礼,太阳底下站那么久。谁能不精疲力尽?

姬越摇头:“可我们还有几道流程。”

卫敛坐起身,抬头望他:“什么流程?”

姬越拿了剪子,挑起卫敛的一缕青丝剪下,装进荷包里:“结发。”

这还不简单?

“剪刀给我。”卫敛把剪刀接过来,“你也把这东西摘了罢,重死了。”

姬越坐到床上,把冕旒除了放到一边,乌发也如瀑般倾泻下来,衬得容色愈发妖冶。

卫敛坐过去一点,与姬越隔着呼吸间的距离,剪下一截姬越的头发。

结发为夫妻,恩爱两不疑。

做完这一步,卫敛问:“还有吗?”

早结束早超生,他今日实在是累的慌,大脑都不想思考。

“还有两道。”姬越思索,“可这两道恐怕不能共存。”

“为何?”

“自然是合卺酒与洞房花烛。”姬越笑瞥他一眼,“就你这一杯倒的酒量,若是喝了合卺酒,今夜还怎么洞房花烛?”

卫敛:“……你在笑话我,我听出来了。”

“没有。”姬越正色,“我早就考虑到了,特意命人换了,今夜这酒不醉人。”

卫敛:“你果然是在笑话我!”连酒都早就换好了,就是在嘲笑他的酒量!

姬越倒了两杯酒,将一杯递给卫敛:“乖。”

一个字就叫卫敛软下来了。

他抿了抿唇,接过酒樽:“真不醉人?”

姬越的回答无懈可击:“我难道会想在今夜灌醉你?”

说的很有道理,令人无法反驳。卫敛痛快地将酒一饮而尽。

喝完合卺酒,卫敛还很清醒,这酒是真不醉人。

姬越竟然能找到连他都醉不了的酒,真是不容易。

他胡思乱想间,男人低沉的嗓音带着丝丝喑哑:“在想什么呢?”

卫敛回神,姬越已经脱了外袍,凤眸底下压抑着深沉的欲望。

他霎时明白了,面上泛起微微薄红。

尽管这事儿他们已经很娴熟了,可今晚不一样。

今晚是……真正的洞房花烛啊。

姬越替他除去衣裳,低头吻了吻他:“可以吗?阿敛。”

……还能不可以吗?不是早就把什么都给他了吗?

卫敛微微别过头,极小声道:“……嗯。”

烛光摇曳,被翻红浪。

“等等。”卫敛突然想到什么。

“……”姬越咬牙道,“你这时候喊停我也不会停了。”

“姬越,我们商量一下。”卫敛想的完全是另一件事,“以后的早朝时辰,可不可以推迟一点?我……我起不来。”

他一直想不通,早朝为什么要那么早。白天有那么长的时间,有必要去跟凌晨较劲儿吗?

“春宵苦短日高起,从此君王不早朝。”姬越摩挲青年精致的下巴,“阿敛如此勾人,确实不太像能起早的样子。”

卫敛蹙眉,显得几分可怜:“你答不答应啊?”

姬越轻叹:“这么多年的规矩,你一来就要改,太任性了些。”

卫敛颤了下长睫:“你会纵容我吗?”

姬越低头看他:“不会。”

卫敛难过地想,完了,姬越真成狗皇帝了。

嫁给姬越的第一天,想弑君。

翌日,永旭帝下令,早朝时间推迟到辰时。

同在殿上听政的长熙帝君当时并无表情,却在下朝后抱住永旭帝热情地亲了一口:“陛下英明,陛下今晚来长熙殿吗?朕必扫榻相迎。”

永旭帝攥住他的手:“烦请君上矜持些,这儿还有人看着。”

正在兢兢业业做记录的李御史:“……咳。”

……

帝王之爱能持续多久?

一年新鲜,七年之痒,十年倦怠,二十年相看两相厌?

李御史有时候忍不住想,他笔下的这对有情人,是否有一天也会感情消磨,生出嫌隙,如无数前人一般。

他多虑了。直到他两鬓斑白卸任之际,那两位仍是一如往昔。

将记录史册交给下一任年轻后生时,李御史想,这一对是能百年好合的。

愿有岁月可回首,且以深情共白头。他们之间流淌着的,是时间永远磨不灭的。

盛世王朝可以一夕倾覆,流年斩杀多少风云人物,大浪淘沙历史尘封埋土。然而千秋万代过后,他们依然岁月如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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