幽谧的屋内略有些阴暗,本只有水名灵与何公公两人,悄然无声,何公公一番惊诧动作,突兀得惊天动地,似整个书阁也要随之晃三晃。
他手里的暖壶“咕噜”滚落在地,五体投地,颤颤巍巍,稍稍肥胖的腰身抖得像颗簸箕上的汤圆。
太监娶妻虽不是没有先例,但那些蒙泽圣恩的皆是位高权重的大太监,哪有小太监娶妻的?太监私自娶妻,是大罪过!
何公公就算老迈不怕死,也要顾及他唯一的“后人”——小何公公,当即把头磕得“砰砰”作响。
冬风阵阵的书阁里,这急促而又沉重的磕头声,莫名叫人心头觉着诡异不安。
水名灵面对何公公,站得与他非常近,把何公公脸上的惊惧看得清清楚楚。
她明白,虽然李祁平日里看起来是个好相与的王爷,没那么多架子,可他毕竟德高望重,在宫人们的心中颇具分量。现下何公公违反规制的想法被他听到,后果不言而喻。
水名灵一动不动僵在冷风里,前面是惶恐的何公公,后面是一双冷箭般挖骨的眼。
她没想到再见李祁,是在这样的情况下……
风儿舔着窗纸,木质摩擦的细密声响似密密麻麻的虫在爬行。
水名灵慢慢转身,并不看李祁的神色,低头恭敬道:“参见王爷!”
今日李祁穿了一身冰蓝的长袍,外罩大氅,一双软缎云靴在她的视线里若隐若现。
半晌,方听得他道:“免礼。”
他云淡风轻的嗓音比大作的风还要冰冷蚀人,辨别不出情绪,难以捉摸即将来临的是福是祸。
水名灵听到身后何公公慌忙爬起来,她也跟着站直身子,但依旧没有抬头看李祁。
既然早便明白他们并非一路人,她也不必再多思多虑。
深呼吸,杏眸再睁开,又恢复一片平静无波。
李祁不说话,她也不说话,何公公更不敢说话。
幽幽的冷风夹杂着他身上独有的瑞麟香,会摄魂,会醉心,也会让人产生坠入悬崖粉身碎骨的错觉。
良久,书页起落声里混合了他寒潭般清冽的嗓音,“据本王所知,太监与宫女私自通婚乃是死罪,何公公可有想到后果?”
窸窸窣窣的声音骤停,万物静止,时间似乎也冻在这一刻。
水名灵感觉到一个凌冽的视线狠狠扎在她的身上,李祁的每一句话,每一个词都可化为利器,刺穿她,剖开她。
但跪地求饶的却是何公公,“瑜王息怒,求瑜王饶命呐!”
他爬过水名灵,跪到李祁面前,恰恰与他相隔三步,不敢逾越。
水名灵见他已然抖成风中的叶子,却仍旧道:“此想法是老奴一个老者的缪想,与小何、名灵两个孩子无关,老奴不过想撮合二人,求瑜王明察!”
何公公言辞恳切,伏地认错,“若王爷要惩罚,便惩罚老奴一人吧!”
他都年近五十了,如此爬在冰冷的地板上,未清扫干净的细碎石粒将他皱纹横生的头顶硌出小小的血洞,实在令人观之于心不忍。
“真的只是你一人的想法?”李祁探究而凉薄的目光落在水名灵身上,“你说呢?”
仿佛她才是解决这件事情的关键。
水名灵被看得浑身上下不自在,终于抬头,对上他深邃的眼。
那眼里乍一看冰棱密布,似要砸下来,把地面戳个窟窿,但仔细一瞧,却无波无澜,平静如一片死水,光滑宁和。
水名灵就这么与他相对而视,彼此黑色的眸里都能看清对方,映出对方的一颦一簇。
她只把小何公公当做弟弟,没有男女之情,更不打算和他成婚,她不怕李祁,也没什么好怕的。
“奴婢与小何公公清清白白,望瑜王明察!”
她声音不卑不亢,不浓不淡,低眸看一眼何公公,缓缓道:“何公公将大半辈子都贡献在了宫里,没有功劳也有苦劳,求瑜王念在他年事已高,言语糊涂,饶他一命。”
何公公没想到水名灵与他平日无甚交情,居然会冒险替他求情,闻言吃惊的转头看她一眼。其中几分欣慰与感激,如雨露无声。
小何公公平常对她照顾有加,何公公为人也和善,她就算不看小何公公的面子,单单看方才何公公撇清他们,自己请罪之举,也要帮何公公一把的。
从留连宫到芳语宫,瑜王多少有些把柄在她手上,大不了她孤注一掷,以此做条件,再不济,逃之夭夭就是了,凭借她的武功,禁军还拦不了她。
李祁闻言,月儿般的眼狭长稍挑,郑重重申,“本王在问你,你如何看待小何公公的?”
这件事跟她对小何公公的看法有什么关系?
水名灵眉头微蹙,不大明白瑜王到底想表达什么,撩拨她?体现她对他的重要性?
自嘲于唇角一闪即逝,水名灵道:“我与小何公公关系纯洁,望瑜王明察!”
这话说了简直和没说无异……
空中气氛剑拔弩张,一点星火就能疯狂燎原。
文青阁内似有一种东西在疯狂生长,吞噬一切,屋内越发漆黑,把瑜王和水名灵笼于其中,皆无法看清他们是什么表情。
何公公被夹在中间,只觉压抑难捱,呼吸困难,可他不敢大口出气。
小心翼翼的抬头瞄一眼瑜王,他平日儒雅温和的模样已不复存在,眼里碎光凌冽森森,冷眉稍挑,王者威压毕露,不容人半丝忤逆,看得何公公手心凉透。
名灵这丫头平日不爱说话,脾气倔起来竟连瑜王也不怕!
他暗道糟糕,想转头去看看水名灵的表情,相信她聪慧过人,不至于不晓得惹怒瑜王的后果,但奈何大佛愠怒在跟前,他唯有憋着,胡乱猜测水名灵的心思。
装竹简的书带下,绿色的长穗来回晃动。
良久,寂静之中一声喟叹,似深山中飘来,载着雾气缭绕。
何公公身子抖得更加厉害。
水名灵双唇抿成一张薄纸。
“罢了!”李祁无奈的摇摇头,如泉水脉脉的视线落在她倔强的脸上,妥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