乐真听了,当下脱口而出道:“好啊,自然是好的。”不待他大喜,又道:“倪君明,等我回来,我一回来,就嫁给你。”倪君明听了心中不由自主的一颤,强笑道:“乐真,我……我等了几千几万年,你现在就嫁给我罢。”乐真眼一酸,急忙将头向旁边一撇道:“这可怎么行,这里又没有媒人,又没有喜堂的,我怎么能这样就嫁给你?倪君明,我回来就嫁给你,我答应人家的事,素来说到做到,何况是你。”倪君明掩过喉间的哽咽之意,大声说道:“我们是神仙,要什么媒人喜堂?当年神王伏羲迎娶女娲娘娘的时候,也是在这山野间,他们向天地拜过,就成了夫妻,我们……我们自然也是这样。”乐真心中一痛,道:“女娲娘娘那时正值风华,哪像我如今命如风中烛火、草上露水一般?”她正要放柔声音劝说倪君明,哪知刚一回头,望见倪君明悲不自胜之态,几番要要开口,拒绝的话却无论如何不能说出,心中叹了一口气,狠狠心道:“罢罢罢!到了如今,能欢喜一刻便是一刻罢。”于是点点头道:“好,好,既然这样,我现在便嫁给你。”她说完这句话,从倪君明的怀里轻轻挣出,站起身来,向不周山方向走了两步,理了理裙角,缓缓跪下,倪君明也立刻站起来,走到她身边跪下。两人互相望了一望,乐真转过头去,向着不周山的方向道:“皇天在上,后土在下,诸般神明,共为见证,弟子乐真,今日与倪君明结为夫妻,自此永结同心……”她越说,心中越是难受,饶是素来为人坚毅,声音仍是渐渐低了下去,正要歇口气缓缓,余光瞥见倪君明面上神色,咬咬牙,强作欢喜,继续说道:“自此永结同心,不离不弃。”她说完这番话,倪君明已是泪流满面,哽咽着声音也跟着说了一遍,两人俯下身去,拜了三拜。又转身相对,互相拜了三拜。乐真忽的笑了一声,含着几不可闻的哭腔,在夜中十分诡异。她伸手擦干倪君明脸上的泪,笑道:“倪君明,我现下是你妻子了。”倪君明笑道:“这样好极了,我实在欢喜的很。”乐真复又笑了一笑,问道:“那我以后是不是不能叫你倪君明,要叫夫君了?不好不好,夫君太过俗气,我要是天天叫你夫君,只怕没几天你就听腻了。”倪君明伸手抱住她道:“你想叫我什么,便叫我什么,你爱叫多久,便叫多久,我永远听不腻……我怎么会听腻?”乐真道:“好,那我还叫你倪君明,倪君明,你瞧天上的那朵云,像不像阿狸?”倪君明闻言眨眨眼睛,将泪水眨掉,定睛去看,果然天边飘着一朵云,长圆的身上长出四只胖胖的爪子,圆滚滚的脑袋上竖着一双一对三角耳,背后一条棒槌一般的尾巴,被风吹的一摆一摆,摇头晃脑憨态可掬,正是文狸呆呆的模样。他于是点点头道:“是很像。”若是以往乐真听了他这样说,定然觉得倪君明除了附和她,竟连一句俏皮话也不会说,说不得要在心中腹诽自己竟然喜欢上了这么一块木头。此时她却咯咯的笑了起来,竟似一生都没听过这样风趣的话,她往倪君明的怀里挤了挤,像是想把自己融进他的身子里,从此再不分离。两人一边说着悄悄话,一边看看天上的烟花,瞧瞧湖里的灯;他们偎依着,似乎要将这辈子剩下的话都说完。星子渐消,长夜易逝,天际已泛起鱼肚般的白色,黎明的露汽带着湿意悄悄降临,粘在柔软的草地上,粘在两人的衣襟上,转眼间,清晨就要来到。昨夜的花灯还在湖上随着涟漪沉沉浮浮,白色的鹭鸶立在湖边,时不时在草丛中叼出一缕红色的祈愿丝带,然而过去的已经过去,并且永不再来。乐真蝶翼一般的睫毛轻轻颤了两下,她睁开眼睛,盯着倪君明棱角分明的脸庞,怔怔的看了一会儿,才回想起昨夜几近狂乱的一切。她从草地上坐起来,定定的看着倪君明。倪君明还闭着眼睛,他呼吸平稳,想是仍在梦乡。清晨带着凉意的微风将乐真墨色的发丝拂到他脸庞上,乐真伸手摸摸他的脸,站起身来,化出一件斗篷,给倪君明披在身上。她游目四顾,最后看了一眼这波光粼粼的湖水,然后轻轻地转身,抬起脚向原有的宿命走去。就在这一刻,一只手突然抓住了她的手腕。乐真倏的阖上双眼,将泪水关在里面。然而即使不去看,不去想,她也能清晰的描绘出这只手的样子——那是一只白皙的手,骨节分明,十指修长,虎口和四指的指肚上都有柔软的茧子,是常年握剑留下的痕迹。那只手一向沉稳,就如它的主人,便是负重千钧,也从未有过一丝颤抖,可是如今,这只手却微微打着哆嗦,几不可查。乐真睁开眼睛,抽了抽手腕,那只手颤的更厉害,却握的更紧,便如溺水之人,死死的抓着最后一根蛛丝。她挣脱不开,心中悲怆愈甚,几乎失去力气,却仍是强笑着,问道:“倪君明,你放开我好不好?”倪君明道:“你再陪我带一会儿,就一小会儿。”乐真竟从他的声音中听出一种从未听到的意味,那带着央求的语气,令她只觉心已碎成数片。她明白应当拒绝,却无论如何也说不出拒绝的话,只好又使劲动了动手腕,却不知怎的,竟然不能挣脱。两人对峙了片刻,乐真忽然说道:“东华帝君,你放开我好不好?”“东华帝君”这四个字竟似有无上的茉莉,那手仍是抓着她,力道却在陡然间消失,乐真眨了一下眼,眼中有什么落了下来,滴在草丛里。她轻轻的抽了一下手腕,这一次手腕毫无滞障的抽了出来。东华帝君的手还在原地维持着抓她的姿势,可是却再也抓不住西王母的手。西王母向前走了数步远,将手放在嘴边打了个嘴哨,一直就在附近等候的赤豹烈焰飞奔而至,西王母跨上烈焰的背,说道:“倪君明,我走了,你自己保重。”她每次和东华帝君离别时,总会说这句话,每次说这句话时,总会把头回过来,看着东华帝君的脸,笑着向他摆摆手。可是这次她实在有些害怕,害怕若是回了头,便再舍不得离去。于是她便就这样背对着东华帝君,只说完这句话,头也不回,手上用力一拍豹臀,烈焰放开爪子,飞奔而去。东华帝君挣扎着站起身来,痴痴凝视着她的背影,直到那浅绿色的身影消失在里天际,他还是久久的仃立在那里。不知过了多久,月升日落,夜露渐起,东华帝君在湖边迎风而立,宛如一尊遭受风吹雨打,已近残年的雕像一般。一刻,又一刻,他算算时间已经过去了整整十个时辰,西王母仍是没有返回,心已沉到谷底,但未见结果,他又怎肯甘心?于是他抬起脚来,一步一步向华山谷底走去。他到了华山,只见天上乌云蔽月,星子稀疏。林中草木衰枯,鲜花凋落,不见人声。只有布谷鸟在深夜中嚎叫,一声声啼血之鸣凄厉如鬼,“布谷”、“布谷”的回荡在山野间。他急急前行,脚步踩在枯草上发出“咯吱咯吱”的声响。四周木灵之气已然褪去,修补地脉显然是成功了,可修补地脉的人呢?东华帝君本能的拒绝去想,只想快些到了地方,亲自一探。他正走着,忽然风中一缕香气传来,东华帝君停住脚步,浑身一颤,张了张嘴,不可置信道:“乐真,可是你吗?”前方隐隐约约传来一阵银铃声般响动,一个人影出现在他的视线里。她显然没有听见东华帝君的声音,兀自在幽暗的树林里左奔右突,寻找出路。那是个年轻女子轻盈的身影,她身边跟着一只大家伙——那大约是一只豹子。那女子的双手好似捧着什么东西一般,叠放在胸的前方,正快步向东华帝君这个方向奔来。东华帝君心中激动难耐,急忙迎了上去,脚下一个踉跄,险些摔倒,他毫不在意,理理衣襟,举步上前去。那豹子似是看见了他,十分激动的向前跃了数步,扑了上来,东华帝君一把接住它的前肢,把它放到地上,抱住它的脑袋哽咽道:“天可怜见,天可怜见!”他的泪水经过一天一夜的迷途,终于在此刻滴落在烈焰柔软的皮毛里。烈焰低吼一声,东华帝君拍拍它的大脑袋,站起身来,像过去那样望着树林,等着西王母自树林中走出。少女踏在地上的脚步声越发近了,东华帝君能想像到她象牙一样白皙的脸庞带着施展法术后的疲倦,鸦翼一般的头发上带着茉莉紫珠和辛夷花编制的花环。她还穿着那件浅绿色的衣服,腰间系着女萝和薜荔编制的腰带,□□的右脚踝上系着的那串银色铃铛,随着她轻盈的步子发出悦耳的声音。脚步声已近在咫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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