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家人的表情有些眼熟。
半月前,十烨路过一个村子,当时村长病入膏肓,回天乏术,没几日就咽了气。出殡之日,那些村民就和现在的陈家人一样,表面悲恸,眼中无泪,甚至还藏着些许窃喜。
后十烨从村民口中得知,那个村长仗着村中大姓势力,专断独行,村霸一方,甚至每当村中有年轻人成婚,必须要将新娘子送到他家中三日,让他先尝个鲜,可谓是无耻至极。后村中一名青年成亲,新娘很是貌美,村长迫不及待抢了人去,三日三夜没出门,第四天家人才觉不妥,闯进门去发现村长全身赤|裸躺在床上,面如死灰,一条碗口粗的橙红色的巨蛇缠在他身上。见到村长家人,那蛇吐出长长的蛇信,冷笑一声,化作一股烟消失了。
所以,村长死了,对于众村民来说,反倒是件大喜事。
难道,这陈老爷死了,陈家三子也很是欣喜?
十烨心思闪转,脸上表情却是纹丝不动。“诸位,贫道甚觉陈老爷死因蹊跷,特有几个问题相询?”
此话一出,就如同捅了马蜂窝一般,陈家三个儿子三个媳妇噌一下跳起身,大吼大叫冲了过来。
“你觉得蹊跷?我他娘的还觉得蹊跷呢!”
“我家老爷子身体健硕,算命的都说能活百岁,怎么突然就死了?!”
“都是你们这帮杀千刀的江湖骗子害死了他!”
“爹啊,你死得好惨啊!”
“是你们害死了我爹,我要你们这群骗子偿命!”
三个媳妇尖叫嚎哭,三个儿子大吵大嚷,吐沐星子劈头盖脸,十烨哪里见过这种阵仗,一时间竟是不知该如何应对,直到被揪住衣服才反应过来,忙解释道:“贫道并非……此事还需调查……其中定有隐情——住手!”
他的衣襟被扯开了,露出了内衫,也不知道是谁居然还趁火打劫在他腰上摸了一把,十烨全身汗毛都立起来了,将九天八风步施展了个十成十逃出了大门。
陶景和白煊还坐在台阶上,两双眼睛直勾勾瞅着十烨。
陶景:“哇哦!”
白煊:“好功夫。”
陈家人冲了出来,眼赤眉竖,口中狂吠,仿佛要将三人撕咬扯烂,吞入腹中。
“还有你们这两个骗子,都是一丘之貉!”
“打死你们!”
“报官报官,草菅人命的骗子,必须给我爹偿命!”
三人对视一眼,难得生出了前所未有的默契,各自施展平生所学,飞身上房,逃之夭夭。
“我说你也太脓包了吧,堂堂七星观弟子,竟然被几个寻常百姓追了好几条街。真是丢泽辰的脸!”陶景敲着大腿道。
十烨瞅了眼陶景,他光着一只脚,脚指头白生生的,像一串小萝卜头。
堂堂茅山派祖师,连鞋都跑丢了,还好意思说他?
陶景蜷起脚指头,又看向白煊:“还有你——”
白煊摆手:“我怎能与跟凡人动手。”
十烨:“……”
这人好大的口气,也不怕风大闪了舌头。
时值晌午,日头正盛,晒得人眼发晕。摆摊的小商贩们都躺在树下乘凉,青石板上蒙着蒸腾的热气,将整条巷子熏得昏昏欲睡。
一路从陈宅逃……啊不,撤出来,左拐右转,又到了市集,陈家人追了半个镇子终于放弃停止了追打,三人方能窝在此处喘口气。
十烨肚子咕噜噜叫了起来。他方才记起,从昨日中午开始,自己就米水未进。
幸好,还有存粮。
十烨从褡裢里翻出馒头,经过一夜奔波,馒头皮掉了,干得掉渣,但还是挺香的。岂料还没咬下去,旁里竟是冒出一只手抢走了馒头,三口两口吃了个干净,临了还有些抱怨。
“这馒头快馊了,味道不好。”
十烨僵着手,怒目瞪着陶景。
陶景砸吧嘴巴:“太干了,有水吗?!”
十烨攥紧手指,闭眼。
七星观观规,尊师重道,尊老爱幼,此人乃是茅山派开山祖师,论辈分,他应该行九叩大礼,仅是一个馒头,就当是供奉祖师,不可恼,不可恼……
“噗!”有人喷笑。
十烨瞪向白煊。
白煊:“你这人也太好脾气了吧。”
十烨:“七星观观规,冷静自持,心若镜水——”
白煊点头:“未老先衰,迟早气死。”
“哈哈哈哈,说的好,”陶景拍腿大笑,“我早就看泽辰的狗屁观规不顺眼了!”
十烨牙关紧了紧,长吁一口气。
陶景也就罢了,这个叫白煊的身份不明,法术怪异,尤其是他用的紫色符咒,十烨回忆他在七星观藏书阁中看过的所有古籍,竟是没有任何记载,简直是匪夷所思。何况此人还有——十烨看了白煊一眼,白日阳光之下,他的双瞳漆黑,并无任何鬼目的端倪。
白煊歪头:“你看什么呢?”
十烨:“你到底是何人?”
白煊:“我不是告诉你了嘛,我是白煊。”
“你是妖?鬼?怪?到底什么身份?来此有何目的?”
“我的目的那可是天机不可泄露,至于身份——”白煊道,“凡是知道我身份的人,便是死期将至!”
说这句话的时候,他的周身溢出了一种难以言喻的阴森之气,可一转眼,他又扬起明朗的笑脸,露出两个梨涡,“这么说是不是显得特别有气势?”
十烨:“……”
看来此人并不愿意透漏自己的身份,不过昨夜他多次出手相救,应该没什么恶意。
“你俩打算怎么赔我的刀?”陶景问。
白煊:“哈?”
陶景:“你们不会打算赖账吧?那可是名震天下的斩妖刀,无价之宝,被你们噗一下戳爆了,还放跑了封印中的怨晶,难道不用赔吗?”
白煊:“要钱没有,要命更没有。”
十烨:“如何赔?”
白煊:“你别听这臭老头忽悠,这事儿的说到底都是他那破刀不结实造成的,怎么能让我们背锅?”
陶景:“找到散落各地的怨晶,一一毁去。”
白煊:“开什么玩笑,那么多怨晶,你想累死我们啊?”
十烨:“七星观观规,因果循环,报应不爽,我种的因,自然由我担下此责。”
白煊:“你们观规屁话也太多了吧。”
十烨没理他。
“好好好,有你这句话我老头子就算现在嗝屁也能瞑目了哈哈哈哈。”陶景大笑道。
白煊瞥了陶景一眼,嘴里切了一声。
十烨起身,掸了掸身上的土,“该去何处找寻怨晶?”
陶景:“这要问你。”
十烨:“什么?”
陶景拍了拍十烨的手臂,“问你手中的七曜剑。”
十烨怔了怔,张开手掌,一道美丽的冰蓝光晕从掌中浮现,形成了一柄匕首的模样。
“七曜剑破了斩妖刀的封印,一多半剑意也被斩妖刀所融,成为了斩妖刀的一部分。换句话说,那些逃走的怨晶和七曜剑必有感应,所以,只要遵循着七曜剑的指引,定能找到所有怨晶。”陶景指着十烨掌心的蓝光,“现在七曜剑失去剑身,剑意暂时宿于你的身体之中,你定能感受到七曜剑的剑意所指。”
十烨凝望着掌中的七曜剑,心里生出了一种奇特的感觉,仿佛天地万物都离他远去,他漂浮在一片虚无之中,身体蒙着幽幽的蓝光,蓝光忽明忽暗,仿佛和什么东西在遥相呼应,遥远处,无数的红色星芒远远近近飘荡在虚空之中,有的大,有的小,有的明亮些,有的暗淡些,应该就是从斩妖刀中逃出的怨晶。
其中一点红光离他非常近,但是十分微弱,十烨正欲看清楚,突然一阵头晕目眩,身体一晃,红光消失了,他的眼前又恢复成了小镇街巷。
陶景和白煊一边一个扶住了他。
陶景:“小子你没事吧?”
“无妨,”十烨挣开二人双手,“我只是——”
“咕噜噜咕噜咕噜噜”,他的肚子发出一长串叫唤。
陶景:“……”
白煊噗一声笑了:“你想吃什么,我请你。”
十烨坐在馒头摊前,觉得被骗了。
“来来来,随便吃,别客气。”白煊指着桌上三大盘馒头道。
陶景皱着鼻子:“感情你说得那么热闹,原来就请我们吃这个?!”
“错,我请的是十华,你只是个添头。”白煊道,“他最喜欢吃馒头了,对不对?”
不对,他想吃肉,十烨想。
可是在茅山派开山祖师面前明目张胆说自己想吃荤,若是传到师父和观主耳朵里,怕是他们二老要不远万里提着剑来剁了他。
罢了,反正是吃白食,也不能太挑了。
刚蒸好的馒头软软,甜丝丝的,入口即化,十烨慢慢嚼着,感觉一整夜的劳累都被治愈了。
白煊歪头盯着他,“不好吃?”
十烨咕咚咽下一口,又喝了口茶,点头,“很甜。”
“那你为啥还是一副苦大仇深的表情?”
“我生来就是这张脸。”
“……你不会长这么大都没笑过吧?”
“我忘了。”
“……”
白煊挠了挠头,嘴里嘀咕了一句:“这小道长有点难搞啊——”
“来喽~”小摊主送来两碟咸萝卜,“三位客官慢用。”
陶景掰开馒头夹了几片咸萝卜,咔嚓咔嚓吃得津津有味。十烨学着他的样子也夹了两块,果然别有一番风味。
“小本买卖,也没什么好东西送给道长,这腌咸萝卜的手艺也算是祖传的手艺,就算是谢谢道长啦。”小贩乐呵呵道。
十烨这才认出来,此人正是他上次送转运符的小伙子。
“顺利吗?”十烨问。
“多亏了道长相助,我家婆娘转危为安,生了个大胖小子!”小贩叽里呱啦显摆了一番他儿子,还说说今天要早点收摊,回家照顾坐月子的媳妇,说完,就去忙活了,一边揉面一边乐,笑脸简直要闪瞎人眼。
十烨垂眸咬下一口馒头。
甚好。
陶景和白煊突然都不吃了,齐刷刷看着十烨,气氛十分诡异。
十烨:“嗯?”
陶景:“你还会接生?”
白煊:“如今道士的路子都这么野吗?”
十烨差点没被噎死,“咳咳咳,我只是送了他一张转运符——”
陶景:“七星观果然代有人才出,茅山派甘拜下风。”
白煊:“这可顺天圣母的业务,高难度,技术高,一介凡人,还是个男人,居然有这等本事——”
二人抱拳:“佩服佩服!”
十烨:“我、没、有!莫、要、胡、说!”
“噗!你看这小子脸红脖子粗的模样,太逗了。”
“哈哈哈哈哈哈,他一本正经的样子好好玩哈哈哈哈。”
十烨:“……”
十烨决定无视这俩,扭过头啃馒头。
天近黄昏,倦鸟飞过天空呼叫着伙伴,归家的农户步履匆匆,孩童们笑闹着跑过街巷,缕缕炊烟熏红了晚霞,饭香中带着淡淡的苦味。
陶景渐渐停了笑声,长吁一口气道:“以后见到泽辰那老家伙,我定要告诉他,他七星观的弟子很有出息,他可以放心了。”
“他若是知道你这般欺负他的徒子徒孙,八成要跟你打起来。”白煊道。
陶景没说话,他静静看着街巷,人来人往的影子落在他的脸上,显得有些寂寥。他说:“真想就这么待着,再多看看这万丈红尘熙熙攘攘啊——”
“想看就看吧,还有时间。”白煊道。他的脸明明很年轻,可看陶景的眼神却仿佛长辈慈爱地看着后辈。
陶景:“以后还能看吗?”
白煊:“你的话,应该可以。”
“好!”陶景站起身,一抖袍袖,“那就留着以后慢慢看!”
他们的对话听起来并没有什么不妥,但十烨心中就是隐隐感觉不安。
“你们——在说什么?”十烨问。
“我说吃饱了喝足该干正事了。”陶景从袖子里掏出一个金色罗盘扔给十烨,“拿着这个,再唤出七曜剑试试。”
十烨:“这是?”
“茅山派的聚奎盘,能助你定位怨晶。”陶景说,“快点,我赶时间。”
这是他第二次强调时间,为何?
十烨心中疑惑,但看陶景的表情,又不便多问。他吸了口气,屏息凝神,左手托着聚奎盘,右手开掌,定心感应,冰蓝的剑意从他掌中升起,轻轻颤了一下,移到了聚奎盘正上方,仿佛一个光的天池。(注:天池,指南针)
七曜剑指向了正南方,是陈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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