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烨和白煊推测错了。
钱老爷死了,死得透透的。脸上长出了青黑色的尸斑,下颚、鬓角处皆已腐烂,尽管下颚处垫了圆枕,但依然合不上嘴,钱仁的嘴巴大张着,两只眼珠子高高凸了出来,死状十分可怖。
“还真是死不瞑目。”白煊咋舌。
十烨静静扫了钱仁身体一圈,上次见他的时候,他还活着,身体上的脓疮味道奇臭,可是现在这具尸体上并没有看到任何脓疮的痕迹。身体较上次瘦了许多,几乎皮包骨头,尤其是手指骨节,尖锐得几乎要刺出皮肤。
十烨暗暗叹气,抹下钱仁的眼皮,抬眼正好看到白煊看着自己。
十烨:“怎么?”
白煊挑眉,“你觉得他是怎么死的?”
“病入膏肓,五脏衰竭而亡。”
白煊摇了摇头,绕着棺木转了一圈,开口唤道:“钱——仁——钱——仁——”
白煊的声音仿若从幽深的冥界传来,又仿佛从脑髓中炸出,整个灵堂阴风骤起,满堂的白色账幔随风狂舞,白烛摇曳,纸灰飞旋,明明是青天白日,却硬生生出了阴风凄凄,鬼影惨惨的气氛。
钱家人吓得鬼哭狼嚎,抱头鼠窜,被掐醒的大夫人刚睁眼,一看这架势,嗷一声又晕了。倒是站在画皮妖中间的苗三娘毫无所动,还冷哼了一声,星儿大约是看到了十烨,还摇手咯咯笑了起来,孩童清脆的笑声衬着阴风,愈发恐怖。
阴风吹起白煊雪白的衣袂,他周身神光仿若水波涟漪般和声音一圈一圈荡了出去,将钱宅所有的地界都荡了一圈。
白煊这是在叫魂。
随着他声音渐渐弱下、消失,阴风停歇,四周一片寂静。钱家人躲在灵堂的各个角落,个个都吓得面无人色。
十烨环顾一周,并没有看到钱仁的魂体。
“此处已被天劫境罩住,冥界鬼差无法进入,除了我没有第二个白无常,自然也不会有人勾走钱仁的魂体。”白煊道,“若无黑白无常引路,人死后七日内魂体不会远离尸身超过七丈,可是我喊了这半天,并没有任何回应。”
十烨:“钱仁的魂体消失了?”
白煊点头,“魂体消失有两种可能,一种是的魂体内污秽过多超出冥界净化能力,无法再入轮回,魂归大地。另一种是魂体根据自己的意愿,将魂力全部奉献从出去,也就是魂体献祭。”
十烨想起了周青月,又想起了陈耀祖。“还有一种可能,锁魂阵。”
“根据功德簿记载,钱仁的魂体尚可轮回三世畜生道,可以先排除魂归大地。”白煊挠头,“若真是魂体献祭,那可真是连个渣都剩不下,根本无从查起。若是锁魂阵——”白煊拍了拍十烨的肩膀,“靠你了。”
十烨粗粗估算了一下,他们进入钱宅已经快一炷香的功夫了,四茶他们差不多也该放完符咒回来了。若此处真有什么邪门的法阵,待他稍后启动名真符,定见分晓。
“我还要确定一件事。”十烨道。
他并没有说要确认什么,可白煊的表情却好像早就知道了,问:“咱们和钱家可是结了梁子,你确定他们能老老实实告诉我们?”
十烨起身,走向灵堂,“会。”
几个丫鬟正给大夫人扇风,钱管家忙着掐人中,二夫人用帕子捂着脸嘤嘤嘤,见到十烨走过来,吓得打了个哭嗝。
十烨掏出两枚叠好的三角符,道:“这是贫道画的平安符,随身携带便可百邪不侵。请二位夫人收好。”
二夫人明显惊到了,眼睛瞪得老大,半晌才犹豫着接过。钱管家脸色半边红半边青,抖着手接过另一枚放在大夫人手里,好巧不巧,大夫人眼皮一动,醒了。
“多、多谢、谢道长!”钱管家的脑袋都要埋到地缝里去,口气明显比之前缓和了不少。
白煊悄悄给十烨竖了个大拇指。
“您就是镇里传说的那个能治百病的十烨道长?”二夫人看了眼苗三娘怀里的星儿,“星儿的丑病也是您治好的?”
十烨点头。
二夫人用丝帕压着眼角,“官人啊,我说破了嘴你就是你不听,你要是早听我的去找十烨道长治病,也不会这么早死啊,偏就信了那个杀千刀七星观的骗子,害了你的性命啊,害了我们钱家啊啊啊——”
白煊嗓子里“咳”了一声。
十烨:“为何这么说?”
“道长你是不知道啊,我家官人虽然是商人,但从小读书,知书达理,温文尔雅,可自从认识那什么七星观素青道长,就变了一个人!”二夫人哭道。
“唉,都怪我——”大夫人抹着眼泪,“四年前,官人脸上生了几颗红疮,有碍观瞻,久治不愈,大家都说是惹了邪祟,我听说七星观的道士法力高深,就想着去求个符咒驱驱邪,符求来了,倒也好使,没几日官人的红疮就消了,官人心善,就想着去谢谢赐符的道长,可未曾想,这一去就和那素青道长成了莫逆之交,日日不是画符就是吃丹,眼瞅着就要舍弃凡尘修仙去了,我和妹妹自是不舍,又见官人对苗家妹妹有意,就做主纳了妹妹入房,未曾想却害了妹妹啊——”
二夫人道:“那几月多亏了妹妹,官人总算恢复了几分,可很快,妹妹有了身孕,生下了星儿,偏偏星儿的样貌是越来越丑,那素青道长就说星儿是妖孽,怂恿官人将他们母子赶了出去,真是造孽!”
“要我说,定是那素青道长的丹药有问题,所以星儿才长得越来越怪,”大夫人砸着胸口,“我们钱家就这一个孩子,这是要让我们绝后啊!”
十烨蹙眉:“钱老爷吃的是什么丹药?”
“没人知道,”钱管家道,“老爷吃了药没多久,身上就断断续续生了烂疮,我们寻来的大夫都被素青道长赶了出去,说这是助老爷脱胎换骨,早入仙班。”
白煊冷笑:“是早登极乐吧。”
两位夫人又呜呜呜哭了起来。
“那素青道长何在?”十烨问。
钱管家看了十烨一眼,有些吞吞吐吐:“自从上次被您打伤了就一蹶不振,在家躺了两日就雇了车出镇,说回七星观养伤,这一去就没了音信,我家老爷左等右等,人没等回来,老爷自己先没了,要不是他一去不回,我家老爷也不会这么早就走了——”
钱管家袖口抹着眼泪,眼角几点余光落在十烨身上,突然又捂着脸大哭,“都是这天杀的的七星观啊!”
虽然他们嘴里骂的是那冒牌的七星观,但十烨听着依然觉得甚是刺耳,起身来到棺前又看了看钱仁的尸身,净目在他身上看不到什么特别,十烨又不是仵作,自然也判断不出他生前吃过何种丹药。
十烨看了眼白煊。
白煊无奈,抽出紫符在眼前一抹:“天眼咒——启!”
他的双瞳黑中隐红,慢慢扫过一圈,“真是浪费法力,这里连个屁都没有——哎哎哎,我看到了!”
十烨:“什么?”
“四茶他们回来了。”白煊一指。
四茶、草精和三途龟还真回来了。四茶和草精站在两只竖起的三途龟壳上,一路踩着咕噜噜滚了过来,其余的三途龟也是同样的姿势一路滚动,还别说,这速度对于三途龟来说真称得上是风驰电掣了。
“符咒贴好了。”四茶停住三途龟壳,挺起毛绒绒的小胸膛。
草精:“吱!”
白煊捡起一只三途龟敲了敲龟壳,三途龟探出一只脑袋,又缩了回去,很不给白无常大人面子。
白煊摸了摸鼻子:“看来龟大人们没啥发现。”
十烨走到灵堂中央,右手食指中指夹住黄纸,以臂为杆,以符为毫,足踏九天八风步凌空画咒,纸符顶端燃起荧荧灵光,虚空描绘流水般的光线,黑色道袍随他身形微微飘动,衣袂边缘洒落冉冉明光。
满堂死寂,众人皆呆呆看着那如如夜般沉静,又如星辰般耀眼的道长。
十烨并不知道此时他在众人眼中的逼格已经直逼上仙,他正在专心致志画咒启阵。
此阵名为“诚虚阵”,取“精诚所至金石为开”之意,可呈现所有隐藏的阵法,包括锁魂阵。由刚刚四茶放置的四十九张明真符组成阵壳,他此时画的是连接阵壳各点的四十九条阵脉。此阵法异常复杂,又废符咒,画起来更是耗费时间,还没啥大用,观里的师兄弟都懒得学,唯有十烨学会了,本来还被师兄弟们嘲笑,想不到今日竟有用武之地。
画了足足半盏茶的功夫,终于将四十九条阵脉连成一体,十烨立在阵脉光线中间,翻飞衣袂缓缓落下,他深吸一口气,亮出玄明咒稳稳点在阵核位置上。
咒点阵核如画龙点睛,是启动所有阵法的关键。
玄明咒豁然大亮,明光沿着四十九道阵脉扩散出去直抵阵壳,诚虚阵一气呵成。阵光如湖面波光粼粼漾开,流过众人的脚踝,流过四茶毛绒绒的脚掌,流过草精的身体,流过三途龟的短尾巴,最终和四十九张明真咒连成一片,笼起一片璀璨,又悄然熄灭。
阵启,阵灭。
十烨没有任何发现。
钱宅之内,没有发现任何隐藏的法咒和法阵。
十烨心中隐隐觉得不对,抽出第二张玄光咒点入阵核,明光再次荡漾开去,突然,地面微微一震,发出一道刺耳的嗡鸣声。
太突然,白煊飞身扑上来,抱着十烨滚到了地上。
十烨被白煊压得肋骨生疼,天空隆隆闷响,仿佛云中酝酿着惊天巨雷,下一瞬就要劈下来。
白煊反手斩断诚虚阵阵脉,好像老鹰护小鸡一样将十烨挡在身后,仰头盯着天空。
十烨愕然看着白煊,阵脉流光溃散,点点莹莹落在他发抖的睫毛上,他一双眼瞳隐泛赤红,竟是有什么东西逼他在白日显出了鬼目。
空中的雷声渐离渐远,白煊面色稍缓,长吁一口气。
十烨:“刚刚是?”
白煊轻声道:“天劫雷。”
十烨大惊,正想细问,白煊摇了摇头,示意此地不宜详谈。
李秋桐等人一脸惊色,钱家人吓得噤若寒蝉。
偌大个灵堂,居然是苗三娘最先回过神来,走到大夫人面前道:“香上完了,我的卖身契呢?”
大夫人颤颤悠悠起身,“好妹妹,你真的不愿回来吗?星儿毕竟是钱家的骨肉,现在病也治好了,我们断不会亏待你们母子俩的。”
苗三娘:“卖身契!”
大夫人长叹一口气,令人从内院取来一个精致的黑木盒。
白煊拉起十烨,十烨这才发现自己双脚发软,完全使不上力气,眼前好像有什么东西在空气中形成成片的黑斑,遮得视线有些模糊。他看到苗三娘打开木盒,从里面拿出卖身契,细细看了一遍,狠狠撕成了碎片。
苗三娘:“从此,我苗三娘和星儿和钱家桥归桥,路归路!”
星儿:“啊呜!”
李秋桐一众拍手称快,簇拥着母子俩出了灵堂。
十烨揉了揉眼皮,还是看不清。
“没事吧?”白煊的表情甚是紧张。
十烨摇头:“无妨。”
“你扶着我。”
“……大可不必……”
“算了,还是我扶你。”
十烨被白煊半扶半架拉出了钱宅,只觉眼前一阵一阵发花,更糟的是,他的掌心又开始隐隐刺痛。
十烨悄悄看了一眼手掌,血咒的伤口又裂开了,正渗出粉红色的血水,好像血的颜色被冲淡了。
作者有话要说:***
小剧场:
十烨:难道我贫血了?
白煊:赶紧吃点药补一补
十烨:你才需要补!我不需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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