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龙神他虽多情,却并不愚蠢,作为一方正神已久,见她如此模样,知道她已经疯狂,被魔障迷了心智,叹道“你惹下了滔天大祸。迅速归还龙珠,让我将天瘘堵上。”
他温声道“如此,我或可在律法前,留你一线生机。”
“就这样?你怎么还不生气?”红鱼尾鳍摇摆,看上去有些失望“云蛟君总是笑,没对别人发过火,我想当这第一个。”
龙神一颤“你疯了。”
巨大的鱼嘴咧开“是啊,我疯了,我疯了。”
阿离道,“您总是喜欢人间,你爱我,爱龙女,也爱很多很多人。天上人间,你为什么不能只爱我呢?”
龙神道“所以,你以为这般是报复了我?祸不及百姓,下界生灵何其无辜!”
“与我何干。”阿离漠然道,“我是精怪,又不是人。凡人也没少食我种族,我杀他几个人,又怎么了。能毁去你云蛟君守护之物,毁去你千年基业,叫你着急上火,我就高兴。”
“你以为这是开玩笑?”龙神心下悔恨,早知她脾性危险,就该狠了心早点规束,不……甚至从一开始就不该心动相救,否则,何至于到今天这地步?
他道“你犯此滔天大错,滥杀无辜,可想到后果?你非得挫骨扬灰,灰飞烟灭不可!”
阿离双目赤红地笑道“你说死吗?我又不怕。玩忽职守,你以为你脱得了干系吗?云蛟君不能与我相守而活,那就为我而死,我就是要拉你一起,陪我寂灭,”
说罢,天上云气凝成的漩涡猛然旋转起来。天上银河,云间水汽,慢慢向下倾去。
只要落下,整个王朝,大半会变做水泽。
化作小蛇的龙神再顾不得阿离,他奋力向前游去,冲掉了好几片鳞,调动浑身的法力阻拦,却只能打出一个转瞬即逝的烟圈。
忽然,一道金光从上界来,直照龙神,他的身子猛然一暖,暴涨三倍,有了雏龙之形,小小的白龙摆起尾巴,在云间穿梭,弹簧一般直冲那漏口而去。
撕下一片云,堵住半个口子,身上被水冲掉了许多鳞片,血肉模糊,却仍勉力堵着,直到再无法支持,变回小蛇,砰地砸在了云上。
俯瞰人间,碧波万顷,他如此眷恋的人间,却惨不忍睹,成了千里泽国。
浮尸水上,茫茫莽莽。
无数人类挣扎其上,呼号挣扎。
无数人类缩在仅剩的没有被淹没的房屋里,绝望不已。
冲天的祈祷声传入耳中。
他听到了很多很多的声音,看到了很多很多的画面。
有一户的屋脊之上,有一只龙的雕塑。
那是水官之家,世代供奉龙神,祈求风调雨顺。
云蛟君越过祥瑞香火,看到了自己的塑像,塑像之下,有两个十来岁的少女,额头上已磕得青紫,她们身着罗裙,跪在蒲团上,双手持香,手中明灭的香烛。
其中年幼些的女孩,睁开了眼,拎起裙子就跑,跑到门口,被一个端着瓜果进门的妇人挡住“你去干嘛?”
女孩嚅嗫道“娘,我担心爹,我想去给他帮忙建坝……”
“你能帮什么忙?”妇人放下托盘,搭上她的肩膀,“你才几岁,肩不能提,手不能扛,去了倒叫你爹分心,给他们添麻烦!”
外面一阵雷鸣,暴雨”哗啦啦“地下,女孩吓得脸色一白,妇人看了看窗外的天,推着她道,“如意快去,和你二姊一起求求龙神,娘再去做些供食来!”
年幼的女孩乖巧地点了点头,提着裙摆,跪在了少女旁边“二姊,龙神是不是生气了?到现在还没有来捉妖怪。”
“不会的,如意。”额头通红的少女道,“听说,云蛟君性情温柔,很重情义。二姊每日晨起,第一件事就是打扫神龛,给龙神上供,我敢保证,世世代代水官,没有谁比我们更虔诚。这些,他一定会记得,他会来救我们!”
“可是……可是他为什么还不出现?”如意搓着手上檀香,茫然地看着龙神像,“二姊,我觉得我们做的事情,好没用。”
少女吃惊道“为什么没用?”
“爹带人加高水坝,多一个沙袋,大坝就坚固一分。可是我们只能等着,去求一个压根没露过面的云蛟君。龙神,他真的存在吗?”
少女急忙又磕了两头“怎么这样说!我们世代都得龙神庇佑,他会来的。”
“我要是大人就好了,我可以帮爹去扛沙袋,可是我……”如意愁眉苦脸,松开攥紧的拳头,伸出小小的手,手心上有一排烫出的燎泡,“我连做个贡品,都会烫伤自己。我做的饼子,龙神不会喜欢……”
“让我看看你的手。”少女抓起如意的手,苦笑,“你没做过饼,也是正常,只要心诚,龙神不会……
“咣当!”门猛地砸在了墙上,一个浑身的帮工,跪倒在地上“夫人,完了,完了……”
两个女孩,还有端着供食进来的妇人,急急追问“怎么了?”
“大堤跨了。”那人抬起头,泪流满面,“水,进来了,也不知死了多少人,只看见满地都是尸首。”
如意手中的香瞬间折断,散落一地,她的最后一声喃喃透过神像,传入龙神耳中
“可是,神呢他在哪”
钱塘昔日繁华,几乎毁于一旦。
龙神成为龙神后,从来都是笑的。他从来都没有生气过。
但这一刻,他倒在云中,血肉模糊,却对这一切无能为力。
龙眼里,却一滴一滴地落下了带血的眼泪。
眼泪落下,就变成了无边春雨,这些隐隐透着龙吟声的春雨一寸寸地洒遍人间,引导着肆虐的洪水似生出灵智一般,一点点地褪去。
而龙神本就虚弱的身躯却一寸寸地透明。
阿离做到了她想要的“不同”。此刻,她却慌了,鲤鱼忙变成人身,捧起龙神的身躯“您、您为什么要为凡人做到这种地步?为他们散去最后的法力,您您就不能只看我吗”
云蛟君却半合着眼,再不看她,身形已经快要化为虚无。
阿离见事情无法挽回,更加癫狂“您执意要救他们,我就让他们都为您陪葬!”
她变回鲤鱼原身,怒嚎着,正要驱使龙珠的力量掀起更大的风浪。
堵住瘘口的半片云,被风吹开,银河瞬疯狂间倾泻——
坠下的一线银河,像被猛然冰冻住了似的,停在原地。
随后,竟然奇迹般地,倒流回去。
云蛟君忽地睁开了眸子,望向了天上。
水生流动的银光,星星点点,云开雾散,漩涡中现出灿烂金光,迸溅的光织就在一起,照亮了他身上残破不全的银鳞。
从那光中,落下一道身影,风动云衫,跋水而来,走在水上如履平地,足尖踏过之处,涟漪相碰,许久后才撞出一簇水花,却没有沾湿他一片衣角。
下界百姓不敢逼视,齐齐跪伏于地,只剩无数黔色脊背。
白衫童子分开云雾而降,相貌极美,面色庄静,额头有一点红色朱砂,手上提一花篮。
只弯腰轻轻一捞,天上那狰狞的巨大鱼影,瞬间化作一道红光,入了篮中,溅起的水珠儿,落地生树,迅速抽枝长叶,绽开一树一树白花。
天上那鱼怪不见了,众人大松了一口气,瘫坐于地。
而童子的花篮里,却翻腾着一尾身上带着血腥气的金鲤。
庄静端丽的白衣童子轻声一叹,那灿烂金光如烟雾一般消散于空中。
天上白色漩涡旋转闭合,乌云迅速向四面褪去,拉开幕布般寸寸露出极蓝的天幕,太阳刺得人遮住眼睛,与此同时,海波骤然向后退去,露出了翻倒的堤坝、损毁的房屋、扯破的酒旗,满目疮痍,阵阵哭声……
那悬挂在云头上的小蛇,头尾寸寸加长,身长如连绵山脉,能搅动水波倒灌,他恢复巨龙之身,却伏倒于云上,在那片白色的衣角前,慢慢流下一大颗泪水,晃动着,沉甸甸地托在云里。
“云蛟君,你可后悔?”白衫童子声如瑶琴。
“后悔。”白色巨龙鼻子里发出沉闷颤抖的声音。
“云蛟君,昔日你是钱塘王子。仁善爱民,因治理水患有功,修行得道,化作龙身。你成道前,曾向天许下宏愿,永镇钱塘,保家国万世安康。”
“只是当年你得道之时,却不愿意主动抹去凡人感情。以至于留下情根,滥情成劫,酿成大祸,牵连无辜,你可知罪?”
白龙又流下一颗眼泪“知罪!我愿受罚……”
童子道“倘若再给你一次机会,你可愿意洗去凡心?”
那山岳般巨大的龙头,谦卑地向鼻子前一个小点儿的童子低下“愿意……我愿意!”
童子面色平和,抬手,云气消散,巨大的龙身就这样毫无预兆地掉落人间,他不再挣扎,整个儿垂下,狠狠地砸进海里。童子复伸出掌心,接住金鲤鱼嘴里飞出一颗闪亮的珠子,投入下界某一户的院落……
苏奈身子一抽,惊醒过来。
眼前画面和声音全部消失,黑黑的,只有一线光。
什么水,什么龙,什么风声浪声,全变成了嗡嗡的耳鸣。
她记得她变成了人,一会儿又变成狐狸,一会儿又变成了龙……变来变去,头痛欲裂,到现在还晕晕乎乎的,晃了晃脑袋。
耳尖动了动,隐约有鸟在叫着。
一线阳光从帘子缝隙里照进来,照在她的鼻子上,将她的皮毛晒得热乎乎的。
“怎么回事?”她拿后爪挠挠脸,一个翻身爬起来,从帘子里钻了出来。
外面金灿灿的阳光,瞬间包裹了她,把她刺得原地打滚。
好半天,才泪眼朦胧地看清,此处还是那小小的龙神庙,蟠龙柱子,两个破旧的蒲团,香案上铺着晃色桌布,摆放供食,龙神和那个从神的塑像立在暗处。
咦?她昨天夜里,居然会跑到那香案下睡着,又冷又硬,连床被子也没有,也太会找地方了。
“爷爷,爷爷……”
苏奈一把抓起地上的簪子,猛然想了起来,“虫子!你记不记得,我们怎么跑也跑不出去,然后到了海边,看到了一条这么大的龙……”
“龙?什么龙啊!”海虫闷闷道,‘这庙方寸之地,门就大敞着,怎么跑不出去?爷爷怕不是做了噩梦!”
红毛狐狸龇牙“什么噩梦!肯定是这个破地方半夜有鬼。”
说着,转了两圈,后背有些发凉,再瞄一眼那笼罩在晨光中的白衣童子……越看越觉得诡异。
她跳到了桌案上,扒拉着篮子看,她记得,昨天夜里,她不小心把这个从神的鱼给踹翻了……
篮子里空空如也,果然没有了鱼。苏奈颓然坐在了桌上,完了,昨天她在庙里撒野,还把供食弄丢了,这个神,该不会活过来,伺机报复她吧?
她看着它,心虚地把桌上供食叼过来,一股脑倒进了篮子里,给他装满,把空盘藏在桌子的缝隙里,假装什么事情没发生,倒退着跳下了桌子。
落下桌子的瞬间,苏奈身上发出咔哒一声轻响,低头一看,猛然发现,爪子上绕着一根断弦般的金线。
金线!
对了,昨天,她是拉了一下那捆龙的金线,才进入那个地方,遇到了一连串怪事。
苏奈嫌弃地盯着“金线”,得出一个结论,一定是晚上光线不好,她眼花没看清……早知道扯下来是灰扑扑的琴弦,她绝对不碰这倒霉玩意。
对了,她记得金线之上,有好多皮影人!顺着那金线一拉,皮影人倒是没有,末端晃荡着一片带着血的龙鳞。
外面鸟在叫着,脚步声和说话声响起。
糟糕,天亮了,拜神的人来了。
她夜不归宿,二姊姊一定提着灯笼到处找她,她打了个哆嗦。
刚好拿这片鳞,证明她遇见了龙。而且这片鳞闪亮亮的,二姊一定喜欢,拿回去送给她,也好叫她消气!
苏奈叼起龙鳞,从窗户里“嗖”跳了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