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顾砚书眼中,京中会出现谴责柳如溪的言论,是再正常不过的事。
这是女性意识觉醒的必经之路。
但对于柳如溪甚至是柳苏酥来说,这显然是一件极为要命的事儿。
在此之前,无论是柳苏酥还是柳如溪,都以为只要能够拿到和离书,便是万事大吉。
柳苏酥甚至已经在与柳如溪畅想着柳如溪日后的生活了。
柳如溪现在对男女之情已经彻底死了心,完全没有了再嫁的想法。
她也明白,自己不可能一直住在英国公府。
就算她与丁一白是和离,而不是被休弃。
但这到底也不是什么光彩的事,一直住在英国公府,难免会影响府内姑娘们的名声。
当初她出嫁之时,嫁妆还算丰厚。
现在用这笔嫁妆,在京都或者附近买下一个不大不小的宅院,请上几个奴仆,每日里过着归园隐居的生活倒也不错。
柳如溪未出阁之时便喜欢种花,曾经也种出过不少名贵的品种,嫁入公主府后,便再也没有机会碰那些喜欢的花草了。
余下的半生,柳如溪有大把的时间去做自己喜欢的事。
在柳如溪与柳苏酥的设想之中,柳如溪日后的生活会越来越好。
然而现在京中的这些言论,便如同一把无情的铁锤,直接打破了柳如溪对于日后生活的所有幻想。
这个时候,柳如溪终于明白,为何当初厉王妃能够那般笃定,百姓的嘴能够让福宁公主屈服了。
流言如刀,虽不见血,却能割到人心底的最痛处,刀刀致命。
眼见着京中叫嚣着让英国公府将柳如溪交出来严惩不贷的人也越来越多,而英国公府原本便存在的对柳如溪的不满之声也越来越大之时。
京中的言论方向,却也悄然发生了变化。
最开始站出来反驳的,是骠骑大将军家的梅大小姐。
说起这梅大小姐,在京中也算是颇有名气。
但与寻常的闺秀以“美貌”、“才气”、“聪慧”等等闻名京都不同,这位梅大小姐之所以在京都名声大噪,完全是因为其剽悍的性格。
梅小姐是两年前,跟随着厉王殿下一同入京的武将家眷之一。
许是长年在边关长大的缘故,这位梅大小姐完全不同于京中的闺秀。
从不讲究笑不露齿那一套淑女准则不说,就连在男女大防这一方面,也不甚在意,经常与梅将军手底下那些将士交手切磋。
性格大大咧咧,从不含蓄。
在刚进京那会儿,或许是为了融入京都贵女的圈子,梅大小姐还是收敛了一阵儿的。
结果不到一个月的功夫,她便因为在街上将一正在调戏民女的纨绔子弟好一阵痛揍,而暴露了自己的真实性格。
京中的纨绔子,或许没什么本事,但至少在家世这一块儿,从未输过旁人。
梅大小姐这一揍,便直接揍到了朝中一品大员的庶孙身上,对其名声的影响,可想而知。
梅大小姐的名声坏了,京中原本就与其不甚熟悉的贵女们,自然而然地便对其敬而远之了起来。
寻常聚会,若非必要,轻易都不会给梅小姐发帖子。
而梅大小姐却相似完全不在意这一点似的,反而在名声逐渐走低之后,活得愈发地潇洒了起来。
腰间别上了一条长鞭,常年与一些武夫混在一起,若是见不惯谁做了什么过分的事儿,少不得会抽出长鞭给他一顿好赏。
偏偏骠骑大将军不仅是朝中的一品大员,身上也与厉王殿下一般,战功赫赫,等闲之人根本动摇不得。
对于梅大小姐在京中“欺男霸女”的行为,被她收拾过的纨绔们,简直是敢怒不敢言。
这次也同样如此。
梅大小姐与友人聚会之时,听到邻桌之人议论起了柳如溪之事,了解了前因后果之后。
再听那人一口一句“伤风败俗”、“惊世骇俗”、“应当严惩不贷”……当即便没忍住心中的暴脾气,抽出鞭子来将身旁那人好一顿抽。
抽完还不肯罢休,指着那人的鼻子便是一顿好骂。
什么“去你娘的伤风败俗!和个离就伤风败俗了?你们男子逛青楼,夜夜换新娘的时候怎么不说自个儿伤风败俗?”
“还惊世骇俗?也就只有你,头发长见识短,空涨年龄不长大脑,才觉得惊世骇俗!”
“还严惩不贷?本小姐熟读天齐律法,竟然不知什么时候律法中多了不许夫妻和离这一条?难道是你自个儿刚加上去的?”
“觉得别人做的事儿让你觉得心里不舒服了,你就想要严惩不贷?我呸!本小姐劝你先撒泡尿照照自己,看看自己配不配!”
……
梅大小姐是个什么性子,旁人是一清二楚。
一听这阵叫骂,再一看地上那被抽得浑身是伤的人,原本还在叫嚣着严惩柳如溪,以儆效尤的人,顿时便闭上了嘴,大气儿都不敢喘一口。
梅大小姐进京之时,柳如溪早已嫁入了公主府。
故而对于这位梅小姐,柳如溪也只是听闻过其名,从未见过其人。
原本柳如溪还在思索,为何梅小姐会无缘无故便站出来替她说话。
便听闻骠骑大将军是厉王麾下的将领,顿时觉得此事应当有厉王妃的安排在其中,心里顿时便对顾砚书又多了几分感激。
若顾砚书知道柳如溪此时的想法,多半会告诉她:
虽然你的推测看起来合情合理,但承蒙错爱,这事儿还真与他无关。
原本顾砚书的确打算安排一些人手去引导舆论。
毕竟那些人虽是在针对柳如溪,却也与顾砚书想要平权的想法背道而驰。
只要能够在这次的舆论之中取得胜利,接下来想要再推举男女平等的思想,也能顺利许多。
然而这些计划顾砚书都还没能付诸于行动,便听到了梅大小姐在茶楼舌战群儒,动手将那几个叫嚣的最为厉害的人给抽了一顿的消息。
紧接着,顾砚书便发现,梅大小姐这番举动带给他的惊喜远不止与此。
梅大小姐当了前锋打了头阵,那些原本便觉得这番言论不合理的人,也逐渐站了出来,对其进行了反驳。
柳二小姐不过是不堪受辱,要求和离而已,合情合理,为何要对其严惩不贷?
这些人怎么不说是福宁公主以及丁一白种因在先,得果在后?
为何不说让公主府将丁一白叫出来,严惩不贷,以儆效尤,反而要惩罚原本便已经受尽了磋磨的柳二小姐?
就因为柳二小姐是女子,就要受到如此对待?
若真是如此,那么天理何在?公道何存?
随着站出来为柳如溪说话的人原来越多,这两股不同的声音竟然逐渐打成了平手。
作为邀月阁幕后的东家,顾砚书一眼便看出,这次站出来为柳如溪说话的,大多都是邀月阁中的常客。
顾砚书惯来是一个会顺水推舟的,见到这样的情况,干脆也在其中出了一把力。
原本打成平手的两股声音,在这一股力的推动下,很快便分出了胜负。
那些叫嚣着天齐男子夫纲不振,要求将柳如溪严惩以儆效尤的声音,逐渐变得越来越少,直至最后消失殆尽。
随着这些人的消停,另一股声音也逐渐停歇了下来。
原本顾砚书还想乘胜追击一番,但转念又想到了这次的舆论,归根结底还是因柳如溪而起。
而柳如溪之事,在京中已经闹腾的够久了。
过犹不及,若是再就此事纠缠下去,恐怕会引起百姓们反感。
想到这里,顾砚书便决定就此作罢,左右从这次的事不难看出,不少女性的思想已经有了极大的转变。
待到日后这番思想成型,再来做出改变,也要容易许多。
而在风波平息之后,顾砚书则是又一次收到了来自柳如溪的请帖,邀他前往归园居一聚。
这次柳如溪给顾砚书递请帖,最主要的便有两个目的:
其中第一个目的,也是最重要的一个目的,是为了向顾砚书表示感谢。
若非顾砚书当初为她指点迷津,她或许还在与丁一白纠缠不清。
再有便是后来她千夫所指之时,顾砚书让梅小姐挺身而出,为她解困的恩情。
顾砚书这个时候才知道,柳如溪竟然一直以为,当初梅大小姐仗义执言,是他的安排。
略觉得有些失笑的同时,也没有忘记将事情的真相告诉柳如溪。
在知道当初梅大小姐会说出那番言语,完全是她自己的想法时,柳如溪明显有些意外,脸上的表情甚至出现了短暂的凝滞。
随后,柳如溪稍稍回过了神,眼中闪过了一丝意味不明的复杂神情。
这个眼神过于复杂,顾砚书也没能看清楚其中的含义,只能隐隐从中察觉到一丝自嘲。
随后,顾砚书便听到了柳如溪说出了她今日与顾砚书见面的第二个目的——
与顾砚书道别。
按理来说,柳如溪与顾砚书之间的关系远没有这般亲切。
但柳如溪此番离京,便不打算再回京,现在既与顾砚书见了面,自然应当道个别。
顾砚书没想到前些日子还在说着要在京中买一处小院的柳如溪,现在竟然做出了如此决定。
看出了顾砚书眼底的意外,柳如溪垂眸看着桌前的茶盏,轻笑了一声:
“和离之事闹得太大,妾身若继续在京中生活,难免会有诸多不便,不若就此离去,从此山高水远,至少逍遥自在。”
若是可以,柳如溪自然也不想离开京城。
这是生她养她的故土。
然这次和离之事,看似她大获全胜,其实内里隐患重重。
英国公府内对她不满的声音越来越多。
府内原本已经有两位正在相看的姐妹,皆因此事受到了或大或小的影响。
若是强留在京城,柳如溪的存在,会时时刻刻地提醒着京都其他的人家,英国公府曾经出了这么一个离经叛道的女儿。
为了英国公府的其他姑娘,也为了自己日后能够过得舒心,柳如溪最终还是决定离京而去。
她手中有不少嫁妆,即便是离开京城,也能过得很好。
顾砚书心底了然,微微点头后,又问道:
“离京之后,柳姑娘准备去哪儿?做什么?”
“听说南城气候宜人,水土养人,妾身应当会去南城。”
柳如溪微微停顿了片刻,又道:
“至于做什么……倒还正没想好。”
原本与柳苏酥想过的日后的生活,离开了京城,已经有些不适用了。
至于现在以后要做什么,柳如溪还真没有想过。
对她而言,最要紧的事还是离京。
“既然如此,本殿这倒是有一件事想让柳姑娘帮忙,不知柳姑娘意下如何?”
顾砚书眉头微挑,轻声询问道。
柳如溪连忙看向顾砚书:
“殿下但说无妨!”
“想来柳姑娘也清楚,本殿平日里没事便喜欢开一些商铺。”
顾砚书也不是一个忸怩的人,直接说出了自己的打算:
“现在京中的产业都已经稳定了下来,故而本殿想在其他地方,也开上一些类似的店铺。”
“南城风景宜人,同时也是商贾聚集之地,同样也在本殿的计划之中。”
“只是商铺易买,掌柜难寻。柳姑娘曾经是邀月阁的常客,想来对邀月阁的经营模式也有所了解,恰巧柳姑娘此番决定去南城定居,不知柳姑娘可否愿意担任南城邀月阁的掌柜一职?”
开分店这件事,本就是顾砚书商业蓝图的一部分。
只是如同顾砚书所说的那般,商铺易买,掌柜难寻,故而这件事,顾砚书一直没能落到实处。
像是陶然居以及归园居这样的店铺还好,掌柜都是男性,多留心一些,总能有合适的人选。
可邀月阁不同。
女性会所,若掌柜是男子,难免会让贵女们产生抵触的情绪。
但想要找到如同姚娘子那般,手腕能力过人,能够独当一面的女子简直如同大海捞针。
顾砚书也不是不能将姚娘子派去其他地方开疆拓土,再让能力稍差一些的女子来接收京都的邀月阁管理事宜。
然而姚娘子的家人都在京中,无论是让姚娘子与家人分别,还是让姚娘子的丈夫孩子与姚娘子一同漂泊,都不是最好的选择。
恰巧柳如溪此时提到了离京之事,顾砚书便想也不想,与柳如溪提出了此事。
柳如溪无论如何也没有想到,顾砚书所谓的有事相求,竟然是这一件事,脸上顿时便泛起了一丝为难。
察觉到柳如溪的想法,顾砚书轻声开口:
“柳姑娘若有什么为难之处,但说无妨。”
柳如溪摇了摇唇,低声回答道:
“妾身恐难担此重任。”
听出柳如溪并非不愿,顾砚书微微笑了笑,缓声询问:
“知道本殿为何会想让柳姑娘担任邀月阁新店的掌柜么?”
“为何?”
柳如溪自认并无什么过人之处,能够得到厉王妃殿下的青眼相待。
“柳姑娘能够勇敢提出和离,后来在与长公主谈判之时也能寸步不让,为自己争取最大的利益,便已经具备了一个优秀的掌故,应有的品质了。”
顾砚书也是听了当初的那一场谈判,才有了让柳如溪做邀月阁掌柜的想法。
“但那都是因为有殿下的指点。”柳如溪纤细的睫毛颤了颤。
“本殿当初也没少指点姚娘子。”
顾砚书想也不想便回了一句,看出了柳如溪心底的担忧,又补充道:
“若是柳姑娘答应,本殿自也会让姚娘子倾囊相授,届时归园居赵掌柜也会去南城,准备在南城开设归园居分店事宜,若柳姑娘遇到什么无法解决的难题,也可与赵掌柜相商。”
而在顾砚书说完这番话之后,柳如溪脸上的犹豫与疑虑也消除了不少。
不多时,柳如溪便给了顾砚书答案:
“如溪定当不负殿下所托!”
谁料柳如溪下定了决心,顾砚书却没有在第一时间答应:
“本殿知道,这对柳姑娘来说并不是一件小事,柳姑娘也可以先回去考虑一番后,再给本殿答案。”
一旦答应做邀月阁的掌柜,少不得会如同姚娘子一般抛头露面。
即便在邀月阁这般女性会所中,所面临的客户都是女性,但这对于柳如溪这般从小循规蹈矩的贵女也是一个不小的挑战。
故而顾砚书希望柳如溪好好想清楚之后,再给一个确切的答案。
而柳如溪却只是摇了摇头,神情异常坚定:
“如溪已经考虑清楚了,愿意为殿下解忧!”
做出离开京城的决定之时,柳如溪便已经决定了想要换一种活法。
她早就已经厌倦了被世俗所定下的条条框框约束的生活。
现在顾砚书既然给她提供了这么一个选择的机会,还给她扫平了可能遇到的种种困难,她还有什么理由去拒绝呢?
看出柳如溪的决心不小,顾砚书也就不再继续劝说,只让柳如溪在离京之前去姚娘子那边学习一些日子。
“邀月阁掌柜的职责以及福利,姚娘子都会与你细说,若有什么不明白的地方,也可直接询问姚娘子,本殿就不与你细说了。”
顾砚书与柳如溪到底男女有别,两人又是京中的风云人物,若是频繁接触见面,少不得会传出一些风言风语。
为了避免这些不必要的麻烦,索性将事情一股脑都丢给了姚娘子。
邀月阁可是顾砚书手底下最能赚钱的一个店铺。
现在分店的掌柜人选定了下来,就代表着邀月阁的分店不日便能开张。
到时候顾砚书名下的资产,又能向上提升一大截。
想到这里,顾砚书的唇角便止不住地向上扬。
就在顾砚书在心中盘算着,待到邀月阁分店开业之后,每年能够多赚多少银子的时候,止戈从一旁匆匆走了过来:
“殿下,八百里加急。”
八百里加急,这封信源自何处,自然不言而喻。
自从秦戮给顾砚书用八百里加急送了一封平安信,而顾砚书也给其回了一封信后。
接下来的日子里,顾砚书几乎每隔一段时间,便能收到来自远在溢州的自家小鹿的信件。
“嗯?前些日子不是刚送来了一封么?今日怎么又来了?”
顾砚书眉头微挑,语气中略微有一丝疑惑。
语气中明明还带着一丝淡淡的嫌弃,然而原本便带笑的面容,此时的笑容反而愈发明显了。
伸手将信封接过,看着封面上熟悉的“吾妻砚书亲启”,就连眼中也逐渐被蔓延而上的笑意给填满。
而止戈也早就已经熟悉了自家王妃殿下偶尔口不对心的话语,全当是没有听到,微微抱拳后,便直接退下了。
顾砚书则是伸手,小心翼翼地拆信封,将信纸从其中拿了出来。
如同往常几封信一样,这次秦戮的来信,也大多是一些他在溢州的日常。
先是与顾砚书汇报了一番工作。
比如溢州的各处官员都异常配合,堤坝的修建事宜比他想象中的要顺利许多。
现在堤坝已经修完了一小半,若是按照进度继续进展下去,他应该可以提前回京。
后又与顾砚书说了这几日在溢州的趣事儿,譬如这几日在溢州发现的与京都不同的风土人情,以及吃到的与京都不同的食物。
只是可惜,在他经历与体会这些不一样的事物之时,顾砚书并不在他的身边。
光是这些琐碎的日常之事,秦戮便洋洋洒洒写了四页信纸。
也就是秦戮的信件,无人敢私自拆开翻阅。
否则让旁人知道看似雷厉风行,冷酷无情的厉王殿下,在私底下能够啰嗦成这个模样,厉王殿下以前用战功打下的威名,恐怕会就此不复存在。
心中如此感慨的同时,顾砚书低头看起了那最后一页信纸。
待到看清楚上面的内容之时,顾砚书简直有些哭笑不得:
自家小鹿竟然就他上次回信竟然只写了寥寥几句话,连一页信纸也没有填满的行为,表达了强烈的不满,甚至还进行了一番谴责。
同时还命令顾砚书这次回信,必须要比他的这封信写的更多才行。
“幼稚!”
顾砚书看着那些不满的字眼,笑着嘀咕了一句,又转移着视线,继续向下看着。
在看到信纸上最后六个字的时候,顾砚书脸上的笑意逐渐消散。
指腹反复在那句话上反复摩挲了好几遍后,顾砚书才似失落,似难过地低声喃喃了一句:
“小鹿……我也想你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