半夜里,云焕被一阵断断续续的悲泣声惊醒,宛如无数人围绕在他身侧掩面哭泣,悲痛异常。什么声音?他闪电般侧身,由卧姿站起,下意识地握紧了腰侧的光剑,肩臂蓄力,眼神亮如鹰隼。
然而,没有人——猎猎风沙吹着,月光下银白色的沙丘缓缓移动,没有一个人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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篝火的另一边,湘已经睡着了。娇小的身子裹着斗篷,靠着火堆侧卧,深蓝色的长发在沙漠上流淌出水一般的光泽。
云焕却不敢有一丝大意,侧耳细细听着时远时近的哭泣声,感觉心头有异样的震动。
“扑拉拉”……忽然间,极远极远处,仿佛传来什么巨大东西扑扇翅膀的声音。极轻极轻,夹杂在呼啸的沙风里,若不是云焕得到剑圣门下真传,修习五蕴六识,根本无法辨出。就在听到那些声音的同时,他脸色大变,想也不想立刻扑过去,一手扯起地上毯子一角,用力掀了过来!
沉睡的湘一下子骨碌碌滚到了沙地上,茫然惊醒。
然而不等鲛人傀儡惊觉发生了什么,云焕已经将毯子一掀一卷,转眼就兜头蒙到了燃烧的火堆上!——杂着鲛丝的织物水火不入,立刻将那堆火熄灭。与此同时,沧流帝国少将点足扑过来,一把摁下傀儡的头,拉着她扑倒在沙丘背后!
那一系列动作快得宛如闪电,只是一个眨眼工夫,头顶上就响起了巨大的扑簌声。
沙风更加猛烈,隐隐仿佛有气流旋转,带起龙卷风般的沙暴——而那些由远而近的扑扇声已经近在头顶,那些哭泣般的声音也分外响亮起来,有老有少,哭腔迥异,带着说不出的诡异气氛。
傀儡不知道恐惧,主人不让她动,她便怔怔扑倒在地,看着那些黑夜中云集的大片乌云移动着通过头顶上空,湛碧色的瞳孔空洞无神。
“那么多的鸟灵……怎么忽然都云集到这里了?”云焕的手按着湘的背,一直到那些哭泣的声音远去,才松开手,目视着乌云远去的北方,忽然抬头看了看月色,喃喃自语,“是了,明晚又是月圆之夜——五月十五。那些鸟灵,是要前往空寂之山哭拜吧?”
他虽没有亲历百年前那一场旷世之战,却也隐约听说了当年战争的惨烈。
前朝空桑被征服的时候,除了十万帝都民众沉入无色城逃过一劫,其余千万空桑人都被屠戮一空,血流漂杵,伏尸千里。而那些生前信仰神力的空桑人死后也不肯好好安分,居然化身为鸟灵为祸云荒大地,试图动摇新帝国的统治。
沧流帝国建国之后,帝国出动军团围剿多年,终于迫使鸟灵安分了一些,达成了不袭击治下百姓的协议。而十巫也在北方空寂之山设立了祭坛,将所有战争中死去的空桑人的魂魄镇在那里,用无上的力量封印了那些恶鬼,不让他们逃逸入阳世,在山下更派驻了大量的帝国战士看守。
然而百年来,那些空寂之山上被封印的恶鬼们依旧不肯安息,夜夜在山头望着帝都伽蓝城痛哭,哭声响彻整个云荒,也引来他们的同类——每年五月十五,那些游荡在云荒大地的鸟灵就会从各个方向飞向空寂之山,云集在遍布尸体的绝顶上哭泣,表达亡国百年也不曾熄灭的悲痛和仇恨。
云焕听着那些哭声远去,吐出了一口气,从沙丘后站起,将出鞘的光剑收起。
虽然帝国和这些魔物有互不侵扰的协议,然而身负这样重要的机密任务,他可不想节外生枝地和这些鸟灵起冲突,能避开就避开。
湘目无表情地坐了起来,看着主人,等待他的命令。
“你睡吧,不要再生火了。”云焕小憩后已经恢复了体力,淡淡吩咐鲛人傀儡。湘听到了吩咐,立刻便安安静静地躺了下来,毯子已经不在原处,她就和衣睡倒在沙地上。
“傀儡就是麻烦……少吩咐一句都不行。”云焕蹙眉,俯下身去拉起了熄灭的火堆上尚存温热的毯子,微微扬手,准确地将毯子扔到了湘身上,“盖上这个。”
湘纤细的手抓住了毯子,听话地紧紧裹在了身上,按照主人的吩咐转身睡去。
星光下的大漠犹如银白色的海洋,点点沙砾泛着柔光。风呼啸而来,呼啸而去,充满粗砺狂放的气息——那样熟悉的空气,在十六岁离开砂之国的天极风城、回到伽蓝帝都之后,他已经有将近十年没有呼吸到。
那曾经纵鹰骑射、击剑跃马的少年意气……已经被埋葬在黄沙里了吗?
沧流帝国的少将眼里陡然有了一抹少有的激越亮色,忽然间长长吐出一口气,铮然拔剑!
月下一片冷光流出,纵横在万里瀚海之上。在空茫无边的荒漠里,只有冷月和天风相伴的夜幕下,沧流帝国新一代最优秀的青年军官击剑月下,纵横凌厉,一反在帝都时的沉默克制——只有在昔日的月光和荒漠下,他才能重新回到十五六岁的少年时,将所有的轻狂不羁、锋芒和自负淋漓尽致地展现。
剑圣门下的“九问”在他手中一一施展开来,剑光如闪电纵横,身形更如游龙飞翼,骖翔不定,静止万端。一口气将“九问”连绵回环练了三遍,额头沁出微微的汗,云焕才放缓了速度,剑势渐渐停滞。
问天何寿?问地何极?人生几何?生何欢,死何苦?情为何物?……苍生何辜?
剑芒从光剑里吞吐而出,剑尖在空气中划出凌厉的弧度,最后唰地停下,熄灭。然而云焕微微喘息,眼神有了明暗变化:是的,有杂念——这一次,在他竭尽全力练习剑法的时候,居然压抑不住心头翻涌的杂念!
短短的瞬间,他居然想起了那么多乱七八糟的东西……姐姐云烛,妹妹云烬,巫彭大人,这次的重任,闪念间,居然还想起了潇……甚至方才湘曼妙雪白的胴体。
那样多的杂念在瞬间不受控制地涌出,牵制住了他的剑势,光剑仿佛被看不见的力量禁锢,缓缓停滞。云焕额头的冷汗涔涔而下,忽然深吸一口气,勉力加快了剑势,控制着心中莫名的燥热杂念——
“唰!”光剑忽然被脱手掷入沙地,直至没柄,云焕筋疲力尽地跪倒在荒漠中,手指深深插入沙土中,痉挛着握紧,让粗砺的砂石磨着手心的肌肤。
不行……还是不行!最近心里有越来越多的杂念,这都是以往没有的。
慕湮师父曾说他资质惊人,剑术方面的天分甚至要超过以前的两个弟子,所以才动了爱才之念,打破部族的界限收他入门。空桑剑圣一门,传承千年,还是第一次收了一个外族的弟子吧?而且,还是百年前将空桑灭亡的冰族弟子!
最初授业的三年,他的确进境一日千里,极短的时间内就掌握了“九问”中最高深的剑法,于是师父让他出师,然后离开了砂之国回到帝都。然而在伽蓝城里,虽然剑术上傲视同僚、冠绝三军,可无论此后下多少苦功,八年多的时间里却从未有长足进步。
他不知道自己是怎么了……决心、精力、时间,都比少年时更投入,却再也没有进步!难道,他这一生,就只能止步于此了吗?!
被掷出光剑的声音惊醒,湘有些茫然地睁开眼睛,询问地看着自己的主人。然而那样清澈懵懂的眼睛,陡然便让他回想起月下那样光洁白皙的美人鱼,心中的烦躁和阴暗进一步加深,他迅速转过头,忽然间厉斥:“闭眼!”
那样充满杀气的语调没有吓住鲛人傀儡,湘只是目无表情地乖乖闭上了眼睛。
云焕拔起光剑,横过剑,一寸寸从掌心拖过。剑芒缓缓划破他的手心,血如同红色珊瑚珠子沁了出来。剧烈的刺痛让他的气息慢慢平复,恢复了冷静。
然而,就在暗夜的静默中,他忽然听到了遥远处传来的惊叫和呼救声——夹杂在风里,除了轻得几乎听不见的翅膀扑簌声,隐约还有人畜的悲鸣和嘶喊。
有人?这附近有人?那些人,是遇到了什么袭击?
云焕的眼睛陡然雪亮,向着远方声音传来之处陡然掠出,生怕自己来不及赶到那边——湘看到主人起身,下意识地便迅速收拾东西,想要跟上去。
“你在原地别动。”云焕停了一下,回头看了一眼疲惫不堪的鲛人,“你跟不上我的,等我去看得明白了再回头找你——你别乱走,在原地点起火当标记。”
“是。”鲛人傀儡低下头,从命。
声音传来的地方大约在十里开外,云焕一边迎着沙风奔驰,一边不停看着星斗判断着方位。虽然一刻都没有耽搁,但赶到那里时一场厮杀已经接近尾声。
当他赶到声音传出之处时,头顶的星光忽然间全消失了,只有漆黑的云在翻涌,发出刺耳的声音——那是大群的鸟灵在此聚集,发出哭泣般的呼啸,扑簌着掠低,狠狠撕裂地上奔逃着的牧民模样的人群。
云焕愣了一下,迅速权衡是否该出手,然而就在这一刹那,其中一头巨大的鸟灵已经用长长的利爪抓起了一个少年,十指交扣,便是要把手中血肉撕裂。
“阿都!”人群中忽然有个女声叫了起来,一支金色的小箭呼啸而出,猛地钉在了鸟灵的利爪关节上,准而劲,一下子对穿而过。受伤的鸟灵发出惊天动地的嘶叫,黑色的血淅沥而下,爪子一松,那个少年从半空滚落在沙地上。周围巨大的黑影一下子向着人群中那个发箭的红衫女郎围了过去。
阿都?短短两个音节风般呼啸而过,然而远处观望的云焕却陡然一震,抬起头来,依稀看见了乌云簇拥中那一袭猎猎如火的红衫。
无数利爪如长矛般抓过来,在冷月下闪着金属的冷光。黑翼的鸟灵双翅之间有着人类的脸,随着情绪不同,变幻出各种不同的面貌,然而各个眼里带着嗜血的神色,发出类似哭泣的笑声,将那个伤了它们同类的女郎围到中间。
红衫女郎逆着族人奔逃的方向冲出,似乎是想引开这些魔物。跑了几步,发现鸟灵的大部队没有追来,女郎一挥手,三箭连珠射向追来的魔物。然而这一次鸟灵们有了准备,三箭只是阻了阻它们的脚步,却没有一箭命中。
鸟灵被激怒了,利爪再度伸来,迅疾如雷电。红衫女郎忽然收起了弓,从靴中抽出一把短剑来,手腕一转一刺,招数居然极为巧妙,短剑也是削铁如泥,转瞬便在身周划出一道光幕。那些鸟灵再度猝不及防,当先伸到的几只爪子便被削断,纷纷惊嘶着后退。
引开了这群嗜血魔物,看到族人都奔逃得差不多远了,女郎得了这会儿空当,大口喘息。束发红巾被抓破了,一头金色的长发如瀑布般泻下。然而不等她喘过气来,那些鸟灵再度振翅呼啸而来!
“姐姐!姐姐!”那个逃生的少年眼见情况危急,大叫着扑过来。
“快给我滚开!带好神物,和大家快逃!”红衣女郎一边极力用短剑阻挡着那些如林刺到的魔爪,一边厉声大骂,然而方一分心,肩头便被洞穿。“噗”的一声,一只鸟灵顺利地抓住了她,利爪刺穿她肩头将她身子提上了半空!
无数双利爪对着她戳了过去,瞬间便要将那个极力扭动挣扎的女子撕成碎片。
“姐姐!”地上的少年不舍,哭叫着爬过来,然而魔物们蜂拥而上,将红衣女子在半空撕扯着,半空中滴下的血已经洒落在弟弟的脸上。
“姐姐!”少年不顾一切地奔入包围圈里,嘶声大哭,“姐姐!”
“叶赛尔!”那边已经逃离的人群中也陡然响起了一声大喊,有个人回头冲了过来,双手挥动着一把巨剑,杀入魔物的包围圈,几乎是不顾生死地想去夺回这个女子。
然而,哪里还来得及。
“嚓!”忽然间,荒漠里闪过一道雪亮的电光,撕裂黑暗——那道闪电居然是自下而上地贯穿了抓着红衣女子的那只魔物,只是一击便已毙命。庞然大物轰然坠落地面,翅膀扫得那个哭叫的少年跌倒在地。
“扑拉拉!”所有鸟灵都被惊起,四散,凶狠的目光齐刷刷凝聚在一处。
那只死去的鸟灵颈部横插着一把银色的剑,奇怪的是剑身却发着微微的白光,无形无质,照亮了掠到战圈中的青年男子冷厉的侧脸。云焕也不顾受伤倒地的女子,只是反手从魔物颈中拔出光剑,冷冷扬头看着半空中云集的鸟灵:“滚开!”
“光……光剑!”低低的尖叫在鸟灵中传递,悚然动容,“剑圣门下!”
“你们和沧流帝国曾有协定,不得侵扰帝国治下百姓!”按着剑,时刻防备这群魔物的反扑,云焕实在也是不愿和对方硬拼,只好抬出了这样冠冕堂皇的理由,厉斥,“难道你们以为这里天高皇帝远便可以为所欲为吗?问问我手中的光剑答不答应吧!”
“是军人!”“沧流帝国的军人!”“哎呀,被看到了呢……”
看着拔剑四顾的男子,魔物们相顾片刻,窃窃私语,忽然间仿佛达成了什么共识,一齐振翅呼啦啦往西方尽头飞了过去,抛下了这顿血肉的盛宴。
荒漠里陡然又陷入了令人恐怖的寂静,血的腥味弥漫在夜里。